百味怪谈

第21章 不可求思

第21章 不可求思

副本忽然转换场景,这次是夏初的车站。

乔有南出现在车站边缘,双手自然地垂在身体两侧,直视正前方(玩家),恰似白雀形容的那样,浑身充满平和的气息。

吴桐笙看着他,吐出一个问题:“你知道白雀不去车站赴约的原因?”

少年的目光黯了黯,他抬头望着身侧枝繁叶茂的香樟树,语调轻缓:“你知道白雀为什么会被人们排斥吗?”

没等吴桐笙回答,他就自己说出答案。

“因为她拥有白发白瞳,而白发白瞳的恶魔会带来灾难……”他伸手贴住树皮,感受树木粗糙的纹理,“事实上,会给自己带来灾难的永远是人类本身。可惜,多数人更喜欢将责任归结于族群的某一特例,以前是,现在也是。”

“这和白雀有什么关系?”吴桐笙问道。

“我接近白雀是觉得她和我一个朋友很像——他们都缺少可以倾诉的友人。我决定离开她,是因为她越来越像我那位朋友……我不希望白雀变成他,她迟早能够像我另一位朋友那样自如交友,无需依靠他人……”

念到最后一句,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你和……”乔有南显然话中有话,可揭开人家的伤疤真的好吗?吴桐笙分外犹豫,她心里甚至有些唾弃自己的行为,这简直是往人家伤口上撒盐巴!

乔有南听出她的犹豫不决,他抚摸着树干,轻笑着讲:“没关系,你若是好奇我们的事情直接问我好了,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想起他了。”

听了他的话,吴桐笙充满歉意地说:“对不起。”

乔有南摆了摆手,他立在原地,理好思绪后对吴桐笙说:“我从头讲起吧——”

乔有南口中的朋友,姑且称为唐。

唐天生重瞳,右手比常人多了一指。重瞳在当地的传说通常形容凶兽的眼睛,六指则有流言称那是上辈子做小偷做得太成功,于是一根手指头跟着投胎来了。

世上哪有那么灵异的事情。

重瞳是瞳孔发生黏连畸变,六指同样是手部先天畸变的产物。但群众往往偏爱迷信的部分,他们认定唐是妖怪投胎,连带拖累了唐母。

唐父认定是唐母不洁招来恶胎,将她轰出家门,然后欢欢喜喜地迎娶养在外面多年的女子为妻。唐却被他以唐家血脉不可流落在外为由,扣在唐家。

唐在唐家得到怎样的待遇呢?

唐父似乎天生长偏了眼睛,他看不见唐残羹冷炙果腹、备受欺辱的时候,只看得见唐反抗时攻击过别人。

“此子心性凶残,需好好教养!”他做出一副大公无私的样子,将唐丢进要求最严格的学院后,找他的红颜知己邀功去了。

乔有南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认识了唐。

准确地讲,是唐帮了乔有南。

过去的乔有南不像现在,那时的他成绩普普通通,和同学来往很少,这注定他被人欺负也不会有人替他出头。某天,几个不良少年把他拖到废教学楼门口,他们狠狠揍了他一顿,他无力抵抗,只好任凭他们抢走他的钱包。

他捂住挨了两脚的肚子,在地上蜷缩成虾米状时,一个声音忽然传来:

“同学,这是你的钱包吧?”

伴随男孩清亮的嗓音,一只看上去灰扑扑的钱包掉进乔有南怀里,他怔怔地看了眼钱包,抬头仰视逆光站立的少年。

他认识这位少年。

三年跳四级的天才,事迹早传遍全校了。他来这里做什么?

少年轻巧地走到乔有南身侧,蹲下身,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说:“你也没有朋友啊,那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吗?”

“……”

最后,乔有南稀里糊涂的,成为唐(少年)的朋友兼同桌。

成为唐的朋友,好处有很多。比方说,不用担心不良少年打劫自己的钱包,唐会反击;不用担心科目当掉被老师找麻烦,唐会帮你补习;不用担心人际交往,唐会代你应付……就好像名曰“乔有南”的人生被唐彻底接管了。

所以,当老师宣布升学考考试,坐在单数排的同学去隔壁班考试的时候,乔有南的内心立刻掀起惊涛骇浪:

唐去隔壁班考试?我、我一个人怎么办?

乔有南满心慌张,唐却高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有南,考试加油!我看好你喔!”

“嗯。”

乔有南将担心的话又咽了回去,笑容勉强地应了声。

他看着唐兴高采烈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一层壁障横生在他和唐之间,将他们俩隔开。壁障外,唐和其他人热切地交流各种学习经验;壁障内,他犹如一名生活在笼子里的囚犯,与世隔绝。

没人和他说话,他说话除了唐以外没人注意。

乔有南后知后觉地发现,早先和他关系还不错的几名同学,现在已经不来往了。

谁导致这种情况的?

唐?

不,唐只是催化剂,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他本身——是他把人际交往等等事宜甩给唐,是他畏首畏尾——

他想改变。

乔有南没注意到,在他下定决心时,唐状似无意地扫了他一眼,然后饶有兴致地和前桌聊起电影《楚门的世界》。

升学考试考完,班主任让学生们填学校报名表格,选择直升初中的填直升,选择外校的填外校校名,没有考虑好的回家和父母商量好再填。

乔有南选择“直升”,唐则需和父母商量。

乔有南不知道唐和家人怎么沟通的,唐只说,他要去念私立学校了。

唐告诉乔有南时,他们刚在体育馆打了场乒乓球。

“我以后还能碰见你吗?”乔有南坐在体育馆的台阶上,听见这话,他下意识握紧喝了大半的矿泉水瓶子。

“会,我们一定会再见的!”唐斩钉截铁道。

但后来,乔有南再没见过唐。

这段童年记忆直到他搬家去外地,在车站碰到白雀才像重上颜料的工笔画长卷般鲜活起来。

听他讲完,吴桐笙陷入思考。

显然,乔有南所说的“朋友”是指他自己。

他曾经依赖唐,依赖到离开唐就无法其他人正常交往,所以他发现白雀变得和他过去一样的时候,决定得让白雀认识到“只有自己最可靠”这点。

其实,他想得半点没错。

人生在世,冷暖自知。连信任自己的能力都没有,岂能在此世间立足?

然而乔有南没料到——白雀依赖着他,就像依托乔木生长的丝萝,一旦离开托身之处便会枯萎。

或许,向吴桐笙求助,已耗尽她最后的勇气。

吴桐笙轻吐了口气,仿佛把从任务开始积累到现在的沉重情绪,通通呼出体外。

她低下头,望着守在香樟树边的少年,他同记忆中那般温柔又腼腆,努力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与陌生人(指吴桐笙)交流。

可吴桐笙总觉得他浑身上下充满一股淡淡的违和感。

不知怎的,吴桐笙脑海中忽然飘过在“垃圾策划”一文中看到过的“物怪化形”。她咬了咬嘴唇,试探着问:“你不去车站赴约,是希望白雀见识到你的缺点,走出对你的依赖?”

“是。”乔有南点头。

“你有没有想过白雀会就此崩溃?”吴桐笙抛出个刺耳的问题。

“是我没考虑妥当……害死了她。”乔有南脸上滑过一丝愧疚,他目光垂落于地,双肩微微下塌,不复初见时的模样。

他喃喃自语:“如果,如果能让我再见她一面就好了……”

吴桐笙看着副本里格外落寞的少年,否定自己先前的想法。她抱着一种隐秘的歉意,接过他的话头:“白雀一直在车站等你,只是你看不到她,也不想被她看到——因为你怕她怨恨你。”

“我说得对吗,乔有南?”

这句话问出口,吴桐笙仿佛看见乔有南眼眸深处一抹暗色转瞬即逝,当她仔细观察他的眼睛时,却什么都没发现。

“是,我怕她怨恨我……”

乔有南仰视香樟郁郁葱葱的树冠,怀念地说,“……当初,我和她就是在这个车站,这个时候相遇的——我想见她,”他偏头看向吴桐笙,“森吹梧桐,请问你是否有办法让我和白雀见一面?”

吴桐笙正想回答他,却见乔有南脸上浮现痛苦的神色,他单膝跪地,用手掌捂住眼睛,黑色的丝缕从他手指缝隙冒出,同时一个尖锐的声音喊:

“不要相信这个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