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以目

第 十一 章 暌别曲艺

校外东西胡同为斗殴区,有环保意识强烈的乞丐把守。东胡同宽阔,可以群殴,乞丐常捡到手机、手表、太阳镜,运气好还有人体器官;西胡同狭窄,只可单斗,多是情敌头脑短路,以至这边乞丐除烟头鼻血基本没收入。久之,贫富差距一如南北朝鲜,东乞丐俨然已找到生意经开始经生意,西乞丐仍放哨赚钱,不给便去警局告密,斗殴者无不烧香免灾,只当买保险,仿佛犯罪的商贾,要等法官受贿后才有心安理得的胜券。蟾蜍皮也行贿一元硬币,乞丐芝麻开门,海关人员的派头。

胡同占尽了旧社会的“旧”与黑社会的“黑”,连上方天空都是浓雾萦绕的灰暗。墙壁粗糙,空气潮腐。里面四五点烟头萤光或明或暗,浩燃踩着蟾蜍皮咳嗽的暗号,仔细辨认,雷墩臃肿的轮廊,愈加清晰。身后几个手下,像大张鳃盖伺机攻击的暹罗斗鱼。

“怎么样,又见到我了吧。”雷墩气焰嚣张直逼沦陷东三省的日军。

浩燃不愿Lang费唇舌,鄙夷一哼,扭脸看墙。这一“哼”仿佛为雷墩怒气筑了牢固基础,引他火山爆发似的破口大骂:“你TM什么东西你,装什么孙子。记着,曲艺是我马子,再让我见着你俩在一起,见一回打你一回,见十回打你十回。”

浩燃听到“曲艺是我马子时”时,心中一座玲珑剔透的白石拱桥轰然坍塌,想如此一朵百合即若凋谢,又怎能落进瘴雾污汁中呢。知道雷墩意图,来时提心吊胆也旋即消逝了,仿佛考生发卷前忐忑不安怕有难题,可卷一到手,已成定格,自然也就把压题上的担心转到答题上的费心了。雷墩以为他会暴怒,准备借机动手,可此时俨然有美投大使馆炸弹完好埋废墟下的羞辱感,于是海啸般厉骂:“你TM死了怎么的,我骂你呢。”

“等一等。”盈盈声音。回头看,王翔盈盈欲干大事似的步伐一致而来。王翔更走出古典**味道,掐腰扭臀送跨,恨不能像模特走秀一样沿路摆POSS耍酷抛媚眼,可一见雷墩,顿时腿软得像煮熟的面条,猫步改抖步改瘫步,干脆一蛙跳躲盈盈背后,直后悔来的冒失遇了天敌。此时,浩燃见到杠杆与支点,勇气倍增,恨地心引力束缚了他,不能跳进太空去撬起地球。

“还搬救兵了是怎么的!”雷墩瞥眼盈盈,极其轻蔑。

“搬救兵怎么了?觉得你行动他下试试!”盈盈抢步到雷墩面前,举止都是威慑。

雷墩醮着月光嚼烂盈盈表情后,换强攻为智取,离开泔水沟一步激将道:“哎!孙子!我骂你妈呢,有种出来和爷单挑,别躲娘们儿背后。”

身后喽啰也随声附和,脏话成串,人畜**,俨然比《史记》中刘邦派人至成皋诬骂项羽、曹咎的话更具冲击力。

浩燃忍耐力不比海春候,仅听三五句就怒火横生,大喝一声“我灭了你”,拔腿冲去。

“——浩燃!”谷盈盈忙拉浩燃手腕,被浩燃甩开。王翔揪住浩燃衣肩,伴着“吱啦”的开线声又被浩燃挣脱。

“浩燃别过去——!”谷盈盈情急下背后抄手紧紧抱住浩燃。浩燃野兽般挣扎,一边呼吼着“你们再骂一句试试”一边攥死拳头冲雷墩挥舞着筋肉坚实的臂膊。

雷墩刚也肉跳心颤,今见浩燃被缚,又是装怯作勇,腆肚子说:“小子,你不让我掉颗牙么,爷今儿让你掉十颗!”真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想雷墩那牙的增值速度比开发区的土地还快,比近年中国犯罪率攀升得还令人咋舌,那牙仿佛有西方画家哲学家的命运,生前无人理睬,一但吹灯拔蜡便立刻倍受瞩目身价大增。

“你们敢?”谷盈盈一想浩燃马上要地质学家般执凸透镜满地找牙的形景,就觳觫不已,忙威胁道:“你要动他,除非先动我。”

“这没你什么节目!”雷墩把拉开挡到面前的盈盈,气势汹汹而来,眼里闪烁不可遏制的怒火,“今天爱他妈谁谁谁,谁面子也给不了。”

阴郁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肃杀之气,王翔初来的一腔热忱全成气馁与恐慌,他哆哆嗦嗦拉拉浩燃,怯声怯气道,“要不、要不……赔……”

浩燃知是劝他赔礼,息事宁人。他反觉受辱,露一口光彩奕奕的皓齿,偏破口大骂。

雷墩暴跳如雷,两步并作一步,上前揪住浩燃衬衫,拉来就一耳光。接着,雷墩“哎哟我——”惨叫一声,被浩燃踹中小腹倒在蒿草上,继而,黑暗中几个雷墩手下握拳伸爪蜂涌而上。谷盈盈木讷讷,脸色煞白。

“快跑!”王翔刚转身,“哎呀!”一声就跌进泔水沟,沾一身臭泥浆,黑得与夜融合。

浩燃只觉拳脚噼哩啪啦,确切说,是拳头里有棱角的石块砖头,砸得他晕头转向,呼吸艰难。

雷墩从杂草中爬起,戟指怒目地大喝手下:“打!给我往死打!我有的是钱!”

浩燃听罢,脚生弹簧似的蹦出包围圈,一边怒吼着“有钱我让你没命花”一边扑向雷墩。无奈,浩燃衬衫被身后喽啰扯住,一拳打空。雷墩惊魂稍定,随继飞出一脚。浩燃在喽啰的扭扯中趔趄两步,胸脯戴着一清晰肥胖的鞋印,仰面栽倒。喽啰鬣狗扑食般群涌而上,拳脚滂沱,兜头淋下。

千钧一发之际,一女孩带哭腔的吼声使这星子高悬黑天鹅绒夜幕下的一切,戛然而止:凉风,落叶,脚步,呼吸。那一腔盘结的抑郁,一腔纠缠的酸楚,都裂成碎砾成齑粉成潮水,潋潋滟滟粼粼涣涣地淹没冰封一切。浩燃心中沉入种莫名感伤,如醇如泉,淡淡犹如许浑的《早秋》:遥夜泛清瑟,西风生翠萝,残萤栖玉露,早雁拂金河。

人们不约而同将视线定格在杂揉月光与灯光的胡同口,昏黄中曲艺风尘仆仆,站在老态龙钟筋骨毕露的垂榆下喘吁吁喊道:“雷墩,你到底要怎么样啊!”

“告诉他,你是谁马子!”雷墩从黑暗中崛起,那无耻猥陋的形象,俨然一抗战时卖国贼,一文革时丧家犬;严打时抓个百余回都不冤,一望而知,他不啻为汉奸,且还**,**了汉奸在广大群众中的美丽形象。

垂榆枯黄稀疏的叶片随风振翅,蟋蟀鸣蝉般聒耳,曲艺蜷身抱膝,缄默无语,她哭了。

“曲艺——”浩燃含腹高喊,“他说你是他的女友——我不信——告诉我,你不认识他,他是在胡说,这不是真的!”

“是——这是真的——”曲艺霍然起身,歇斯底里地哭喊,“我喜欢他,我是他的女人。”

浩燃只觉内心瘛疭,天地倒悬,恒星塌缩。

路灯杆撕裂的秋风呜呜咽咽地吹动曲艺凌乱的发,皎洁苍白的月光中,曲艺凄楚而忧悒的涟涟泪滴,渐次滑过脸颊。

浩燃垂头,手拄墙。警笛声远远被吹进胡同。雷墩睃眼手执电话的盈盈,然后,向喽啰打个“撤人”的手挚。在行经浩燃面前雷墩攥把钞票指他鼻尖,飞扬跋扈地说:“用钱就能砸死你,和我雷墩斗,你有这实力么!”言毕,将钞票甩在浩燃头上,讪笑着搂上曲艺,在淅沥萧飒的飘叶中浩荡而去。

浩燃肌腱勃怒,手指不觉从墙壁抠下块湿滑的苔藓。他望见曲艺转角消失前那一泓哀怨的秋波,同时,也望见,迂回漩涡中一幅恬静优美的画圈被污浊吞没。他感觉浑身虚脱,轻软如缣帛,他原地打个趔趄,盈盈忙赶来搀住浩燃胳膊。浩燃深吸口气,看看巷口那盏路灯,又仰视繁空,暗自喟叹:孤灯陋巷蜷影怯,星光云汉长空泻,自古月圆终相聚,何故暌离在今夜。

浩燃脑中凌乱闪烁出与曲艺的琐碎画面,甚至夹了凌兮,像一串旧照,被泪水浸泡得褪了颜色,而愈加清晰的,却是背面饱蘸血泪撰下的祭文。浩燃忽感这的秋风太凛冽,明月太刺眼,于是,踉跄着向那片温煦润泽的灯光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