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以目

第五十六章 批俗反教

“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三刻钟旋踵即逝,文联内许幽涵坐在浩燃对面铿锵有力地说道:“我爸总跟我说‘等大学毕业你就能过上你想要的生活了’,可他们又怎会让个有本科学历的女儿隐遁到穷山沟去,每日填词做赋,播种撒豆呢?”

浩燃耸耸肩,无力微笑,“丁玲说‘幸福是暴风雨中的搏斗,而不是在月下弹琴,花前吟诗’。可见您追求是一种不幸的生活。呵呵!”挤出的笑慢慢变形、僵硬。他何曾不想携凌兮去个芳草葳蕤、莺啼鸟啭的地方,枕石卧岩、煮酒烹茶、碧流渔钓、抚琴吟诗,可如此廉价的梦想究竟又被哪个铁锤敲碎了呢!

“其实从我参加高考的那一刻,就知道我完了,像掉进个黑色漩涡,很快会转掉一生。或许功名利禄真是考出来的,古人拼命考,今人也拼命考。”幽涵摊开两手,诠释着。

“于是许多人的潜能都在死拼中拼死,再加上大学四年,光阴虚度,身心消损,毕业时即便是人材也都被教育成了木材,尔后被学校和家庭抛弃,一根根丢到社会大火炉里——他们不曾离亲叛众而如今却众叛亲离,好不凄惨。”浩燃指尖擦掉塑料桌面的猩红斑点。

幽涵接上:“然后家庭戴着沾有封建污垢的‘士大夫’眼镜审视他们,给他们压力;学校榨干了他们的青春与金钱,发一张破纸壳,欺骗他们说拿着这个走出去就是人才;于是各大公司的门槛被一群群人‘人才’踏烂,却还都高声嚷嚷缺乏人才;而大多毕业生只是人才牌的木料,结果四处碰壁,奔走无门,他们表面看是忧心愁悴,呵壁问天,像放逐后的屈原,事实只不过是牢骚满腹,东怒西怨罢了。这里学校最受益,公司最倒霉,家庭最亏本,孩子最可怜。”

幽涵忽然情绪激动,“可、仅仅就只有他们最可怜最痛苦吗?——我的同学,蛮蛮,小时候就喜欢钻进妈妈的衣橱,因为那里有很多很多漂亮的衣服,妈妈说‘你要快快长大,以后妈妈的这些衣服都给你’。

可有一天,妈妈被辆救护车接走了,再没回来。

家人说‘妈妈去外地工作了,回来就会把漂亮衣服都给你’。

她等着盼着,常常在衣橱前一坐就一天。

直到八岁,家里来了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爸爸让她叫妈妈,她丢掉娃娃躲进妈妈的衣橱哭着喊‘这不是妈妈这不是妈妈’。

以后,她常常躲进衣橱哭,有秘密也都告诉衣橱,这衣橱就像妈妈一样成了她最亲最依赖的地方。

可是不久,继母就雇工人来拆衣橱,蛮蛮抱着继母大腿求她,还是被拆掉换成了继母的鞋柜。蛮蛮恨她。

转眼蛮蛮就上了高中,一天放学她看继母屋门虚掩,就扒门缝看了眼,见继母正拿针管往胳膊上静脉注射,她吓得急忙跑回屋。

继母察觉了,就问蛮蛮‘你进来时都看见什么了’。

蛮蛮机灵的说‘看家里一个人没有就回屋写作业了’。

‘哦!对了蛮蛮,我手机的充电器不好使了,你帮我看看怎么回事。’蛮蛮问:‘在哪呢?’继母说:‘在抽屉了,你找找?’然后一拉抽屉,充电器旁就是那静脉注射的针管。

蛮蛮一愣,继母瞬间就都明白了。

所以,很快继母说通爸爸,蛮蛮就住宿在了学校。

蛮蛮在班里交了许多好朋友,高考结束后,大家都说要去野餐,蛮蛮一口答应,还说要拿两瓶十年的茅台。可直接管继母要,她准不会给。于是就趁她不在,怀着种捉弄的心理,把茅台酒倒走,给换上了厨房的两瓶医用酒精。

当晚继母又喝的酩酊大醉,进门问蛮蛮‘你爸爸哪去了’。

蛮蛮有意气她,就说‘我爸在李玲家亲密幽会呢,他不爱你了’。

继母气得摔门回了卧室。

等爸爸凌晨回来,愁苦的继母已经喝光了那两瓶茅台,躺**,枕头一大片都是嘴角流出的酒。

爸爸将她送医院时已深度酒精中毒,医生说‘各器官已经衰竭,救不活了’。

蛮蛮知道,如果不是她言语讥讽,如果不是她把那两瓶茅台换成酒精,或许,继母不会这么就去了。

旧继母去了,新继母来了。她是怎样的心情,那种深深的自责、愧悔和锥心刺骨的痛苦,有谁知道、有谁知道?!”幽涵突然伏案痛哭,脊背顿挫,泣不成声。

“我知道,人活着总是要有些辛酸苦楚的。”浩燃怆然,“所以,人们才就着孤檠残焰写下一阕阕凄怆恨婉的诗词。其实《老残游记》作者刘鹗说的很对:灵性生情感,情感生哭泣。——哭吧!《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庄子》为蒙叟之哭泣,《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诗集》为杜工部之哭泣。王实甫寄哭泣于《西厢》,曹雪芹寄哭泣于《红楼梦》,许幽涵寄哭泣于《蛮蛮回忆录》!”

“——去。哪有《蛮蛮回忆录》啊?”幽涵破涕为笑,“不过,有要《浩燃回忆录》了。我舅舅在个小杂志社工作,为了满足学生的口味,征自传体青春小说一部,十万字以上,稿筹五千块。这临期末了,我假期还要去平遥古城,所以我想让你写,不然也便宜别人。”

浩燃黯然吹掉《金枝》(GoldenBough)封面上的细灰,“你不是又准备扶贫吧?”

幽涵郑重其事地捋捋头发,“我从没扶贫过,何来‘又’啊。我听说前阵你生活费帮朋友付了住院的钱,现在早晨不吃饭,晚上还吃泡面,难怪你会晕倒。你不要别人的怜悯和帮助,所以瞒着是吗?”

室内空气凝固,窒闷阒寂,密封玻璃窗外远远一焚烧垃圾的笔直烟柱,挣扎着、嘶吼着。依旧阴天,乌云绵软地包裹城市,让人想起《格列佛游记》浮在空中的王国。

“思维的碎屑零零散散飘落到蓝白格衣肩,那个叫自尊的尤物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很醒目,台下是无数十指交叉的虔诚。——选自《浩燃回忆录》。这文笔成吗?”

“太成了!”恬淡细腻的声音。

“多长时间!我写!”浩燃颗粒清晰的豪爽,滑落又弹起。

幽涵眉眼舒展,齿生春色:“只要你不觉得屈才就好!杂志社很小,门槛不高!但要求两个月内结稿。”

“没问题!”浩燃举起那叠张爬满幽涵笔迹的资料稿,棱角分明的笑,“我还要谢谢你为我办报写的这些稿子,不过我生活拮据的事,是不王翔说的?”

幽涵拧开瓶龙井绿茶,喝一口,扭动嘴唇说:“那我不瞒你,王翔托我给赵敏送信,要她手机号,所以就不得不说喽!你不知道,”

她换个方便絮聒的姿势坐着,“赵敏看了王翔的信足足干呕一个多星期,同学误以为她怀上了,又买鸡蛋又买酸梅,结果没两天,好了。她说‘看了信,就心跳不已,一股暖流在我身体里凝结、翻滚’。大家说‘接下来就爱上他了吧’。她皱着脸说‘接下来——就吐了’。”幽涵忍不住噗嗤一笑,喷浩燃一脸口水。

“怪不得室友总调侃说王翔一封信就传宗接代了。”浩燃趁她趴桌上乐时伸手一揩口水,跟洗脸似的。

幽涵抬起头,样子可发一噱,“小嘎还要向赵敏讨公道,说她没怀孕还吃了他一乡吧佬鸡蛋,说那蛋买了三年了他都没舍得吃。”

浩燃哑然失笑道:“赵敏准吃这蛋吃吐的。”

两人谈得兴致勃勃,浩燃将餐时盈盈叮嘱四点见面一事全然忘到脑后,仅管看挂钟是四点二十,仍未记起丝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