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旗英雄传

第二三章 各怀异心

第二三章各怀异心其实此刻盘绕在铁中棠心头之急事,何止两件!他么叔怎会落入风九幽手中?师门之安危如何?是否也遭了风漫天毒手?大旗门恩仇究竟还有何秘密?这些问题的真相,都是他急于想查出来的,他甚至觉得片刻都无法忍耐,但若要查出前三个问题的真相,首先要寻着风九幽与他么叔,至于最后一个问题,他还记得朱夫人临死前对朱藻所说的言语:“大旗门的恩怨秘密,只有你爹爹一人最清楚,他还未死……”夜帝虽还未死,但下落何处?有谁知道?那黑衣妇人出人意外竟相助于他,还令他立赴常春岛,朱夫人要他答应的三件事,其中也有一件,是要他寻出那盲目的送饭女子,而所有的少女,显然已都被那些黑衣妇人带回常春岛,是以这常春岛,更是他急需要去之地,在那岛上,说不定可打听出风九幽与夜帝的下落。

铁中棠将一些千头万绪之事极快的整理一遍,心头便已下了决定!无论如何,先去常春岛。

夕阳还未完全隐落之时,铁中棠已坐在山脚下一方青石上,这方青石,正是他上山前所坐之地。

他呆坐石上,目光茫然望着远方,原来常春岛究竟在何处,他固不知道,江湖中究竟有谁知道其地何在,他也全无所知,只得暗道:“顾名思义,常春岛必在海外!”当下一振衣衫,向东行去。

但他到了海边,连问了数十个终年在海上打鱼的渔夫,却无一人听过这常春岛三个字。

一个满面水纹的老渔夫道:“老朽在海上混了五十多年,海上只要有这么个常春岛,老朽万无不知之理。”

铁中棠听他话中颇为自矜,想必是所言非虚,不禁叹道:“你老人家既然不知,想必海上并无此岛了。”

那老渔夫笑道:“小爷说的是。”

铁中棠在海边探问了两日,仍是毫无结果,只是衣衫上似乎添加下一些海水的咸味湿气。

他满心忧闷,却又无计可施,只有折回西行,不消一日,便又过了峨山,到了即墨城。

铁中棠赶路一日,此刻便寻店打尖,方自喝下一碗宽面,突听有人唤道:“圣姑们又经过了,快来快来!”酒铺中人,倒有大半涌了出去,一个个竟跪在路边。

铁中棠大感惊奇,忍不住也跟了出去,突觉有人拉衣袂道:“圣姑来了,还不跪下?”铁中棠不便用力相抗,只有跪倒。

过了半晌,只听街那头欢呼道:“圣姑……圣姑……”六七个黑袍及身、黑纱蒙面的妇人,在欢呼声中缓缓走了过来。

她们行路的姿势,极是奇特,肩不动,手不抬,只是双足在及地长袍中轻轻移动,但却走得甚是迅快,望之宛如乘风。

铁中棠瞧得又惊又喜!这不是常春岛日后座下使者是谁?但瞧这些人身形,却又与朱藻石厅中所见之人不同,显见又是另外一批,铁中棠暗道:“无论她们是不是那时的人,只要她们回向常春岛,我便可跟踪而去。”

黑衣妇人们身后,还跟着辆大车,车帘深垂,密不透风。

这时方才拉他跪下之人又已悄声道:“兄台大约是外路来的,不知道这些圣姑们不但慈悲为怀,而且法力无边。”

铁中棠知道这些乡愚牵强附会,已将黑衣妇人瞧得有如神仙一般,是以对她们才会如此恭敬。

但听他如此说法,可见黑衣妇人们在这城镇之中,必定做过不少值得称颂之事,不知怎地,铁中棠也觉甚是欢喜。

片刻间黑衣妇人们便已走过长街,竟没有一人曾经东张西望一眼,端的是眼观鼻,鼻观心,行不逾矩。

欢呼犹自未歇,人群却已站起。

铁中棠悄悄自人群中穿行过去,远远跟在黑衣妇人们身后,此刻时已入夜,他行动也未引起别人注意。

但铁中棠还是不敢跟得太紧,忽然间,走在最后的一个黑衣妇人竟停下脚步,回首而望。

铁中棠心里一惊:“莫非我行藏已被她们发觉,当作恶意。”

他不愿与这些黑衣妇人发生冲突,当下便待隐过身形。

哪知那黑衣妇人立在阴影中,竟在向他轻轻招手。

铁中棠知道已躲无可躲,只有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那黑衣妇人轻语道:“这里来。”

身子一闪,隐于树后。

铁中棠大奇忖道:“若说她便是我日前遇见的那些妇人,此刻为何这般神秘?若说她是另外批,又怎会认得我?”心中虽是惊疑不定,脚步却已迈了过去,那黑衣妇人幽灵般站在树下阴影中,轻轻又道:“走过来些。”

铁中棠迟疑道:“前辈有何指教,在下……”那黑衣妇人突然轻轻一笑,道:“你竟听不出我的声音么?”语声甜美柔媚,令人闻之心荡。

铁中棠失声惊呼道:“温黛黛!”那黑衣妇人道:“不错。”

伸出春葱般纤纤玉手,揭下覆面黑纱,但见娇靥如花,眼波似水,却不是温黛黛是谁?铁中棠又惊又喜,道:“你……你怎会和她们在一起?”忽又大惊问道:“我那云三弟现在怎么样了?”温黛黛目中似有幽怨之色泛起,叹道:“此事说来太长了,我只能简简单单的告诉你。”

铁中棠道:“三弟他……他伤已好了么?”温黛黛道:“不但伤已好了,武功还精进许多。”

铁中棠大喜道:“是……是谁救了他?”温黛黛道:“无色大师。”

铁中棠更喜,道:“少林掌门人?呀,三弟缘福看是不浅,想不到他竟得蒙无色大师之青眼。”

原来这少林无色大师,不但是当世第一神僧,在武林中也是位尊望隆,少有人能望其项背。

但这位少年高僧坐关已久,近十余年江湖中几乎已无人见得着他,铁中棠闻他竟出手为云铮治伤,自是喜出望外”温黛黛道:“那日我千辛万苦好不容易终于将他救出地道,便听你的话,将他一直送上少室嵩山少林本院。”

铁中棠叹道:“少林寺门禁森严,我看想不出你是如何设法进去的,又怎会见到无色大师?”温黛黛凄然一笑,道:“你也莫管我是如何进去的,总之我设法进去,又设法见着无色大师,请他为云铮疗伤。”

铁中棠见她笑得甚是凄凉,知道此中必然有一段极是辛酸的经过,只因由少林寺门到方丈室这段路途,看似平平坦但,其实却无殊千山万水般难以渡过,但温黛黛似不愿说,铁中棠也不便再问,但他却想不到这段路途之辛酸与艰苦,除了温黛黛外,别人再也难以渡过。

原来那日温黛黛抱着云铮到了少林寺,已是精疲力竭,她一心求见少林长老,却被迎门的知客僧拒于门外。

温黛黛瞧得少林寺两扇山门又自紧闭,纵有天胆也不敢闯门而入,只有跪在门外,哀哭求告。

但她跪了半夜,哭声已嘶,少林寺还是对她不加理睬。

这倒并非少林寺之出家人心性太狠,只是少林寺在江湖中名声实在太大,百余年来,每日都不知有多少人上山托庇求助,访师学艺。

少林寺怎能一一接纳,何况这些求助之人中,又有不少是大奸大恶之徒,穷途来路中来求庇护,还有不少装着伤病求助,其实却是存心入寺卧底偷学武功之人,少林寺若是接纳,清净佛门岂非变为藏污纳垢之地。

是以少林寺这才立下戒条,若非有人引见,或是江湖中真正知名的侠义之士,谁也莫想入寺一步。

温黛黛既无人引见,又非知名侠士,此番被拒于门外,本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之事。

但她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就在这时,风声微响,她身后不知何时,便己多了一个紫袍老人。

这老人来时风声极是轻微,但身形却极是魁伟高大,望之有如神佛中之天神巨人一般。

他浓眉厉目,颔下留着紫红色虬髯,瞧了温黛黛半晌,道:“小姑娘,你哭什么?”语声也有如霹雳般震耳,温黛黛骤见其人,骤闻其声,心头不禁震,但瞧他似无恶意,便将求助被拒之事说了。

紫袍老人大笑道:“你要见无色老和尚么,这个容易,但某家一生不做助人之事,除非事成之后有重礼酬谢。”

温黛黛惶声道:“小女子虽然无长物,但还有些银两。”

紫袍老人纵声笑道:“银子某家见得多了,就凭区区阿堵物便想某家出手救你,你岂非将某家看得太不值钱了?”温黛黛道:“但小女子除此之外,便……便别无他物可以相谢。”

紫袍老人道:“那你就继续跪着吧!”拂袖走向山门。

温黛黛瞧得云铮伤势越来越是沉重,知道若不早加救伤,再迟便来不及了,突然狠了狠心,道:“前辈慢走。”

紫袍老人回身道:“你可是想起酬谢某家之物来了?”温黛黛道:“不错。”

紫袍老人目光一闪,大声道:“是什么?”温黛黛道:“便是我的身子。”

紫袍老人仰天笑道:“不错不错!某家若非要你说这句话,岂有功夫与你噜嗦,你虽说得迟些,总算聪明,毕竟说出了。”

笑声突然一顿,厉声道:“但这话乃是你心甘情愿说出来的,某家可没有丝毫逼过你,你也莫要赖账。”

温黛黛道:“你若带不进去又当怎办?”说这话时,面色平平静静,只是目光炽热,似是情仍热,心已死!紫袍老人道:“若是带不进去,某家输这脑袋给你。”

温黛黛道:“但纵然带进去了,此刻还是不能……”紫袍老人截口道:“某家知道你还要陪这半死的小子几日。”

温黛黛道:“不是几日,是几十日。”

紫袍老人大笑道:“好厉害的女子,某家倒未曾见过,好吧,给你四十日,四十日一过,你身子便是某家的了。”

温黛黛道:“但心却是我自己的。”

紫袍老人呆了一呆,道:“要你的心是何价钱?”温黛黛道:“拿你性命来换!”紫袍老人纵声大笑道:“好,好,想不到某家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你这样的女子,只可惜早些日子未见到你。”

温黛黛道:“早些日子,你见了也是白见。”

言下之意,自是早日我无求于你,你又怎能要得我身子?紫袍老人大笑道:“好!好……你姓甚名谁,快些说来。”

温黛黛道:“温黛黛,温玉之温,黛绿之黛。”

紫袍老人上上下下瞧了她几眼,突然背转身子,大声道:“庙里可有和尚么?活的出来一个!”雷般的语声,震得树上松针一根根落下。

片刻间寺门便微启一线,侧身出来个灰袍憎人,神情似已被那喝声所惊,但仍沉着气合十道:“施主有何见教?”紫袍老人道:“某家要见无色。”

那灰袍僧人听他竟敢直呼掌教方丈法名,面色不禁又是一变,轩眉道:“掌教祖师已有多年不见外客!”紫袍老人道:“他纵不见别人,某家却是定要见的。”

灰衣僧人冷冷道:“施主大名?”紫袍老人大喝一声,道:“某家姓名也是你配问的么!”身形突然半转,双掌自袖中挥出,“砰”的一声暴响,山门边一株古松竟被他一拳震成两截,上半截带枝带叶哗喇喇倒将下去!那灰袍僧人见了这等威势,目光中方自现出畏惧之色,一言不发匆匆转身了进去。

温黛黛也瞧得舌矫不下,紫袍老人哈哈大笑道:“老人不亮这一手,那些管事的和尚谅必还不会出来。”

过了半晌,果见一个白须僧人走了出来,但探首瞧见紫袍老人的身形,面容立刻大变。

紫袍老人叱道:“慧根,你还认得某家?”那白须僧人慧根合十道:“原来是前辈到了,贫僧这就去通报家帅,想来家师万无不见之理。”

紫袍老人道:“快,快!”慧根道:“是,是!”又自匆匆而入。

温黛黛久已知道这慧恨乃是少林名僧之一,见他竟然也对紫袍老人如此畏惧恭敬,心下不禁更是骇然。

又过厂半晌,紧闭的山门突然大开,七个白眉僧人一排迎了出来,齐都合十道:“掌教方丈有请施主。”

紫袍老人冷哼一声,道:“老和尚架子竟越来越大了,竟不出来迎接某家……温黛黛,抱起人随我来!”少林僧人果然不加阻挡,任凭温黛黛抱着云铮入了山门,两旁僧人雁列山门之内,香烟氤氲之中,人人俱是面容肃然,双掌合十,动也不动,一眼望去,有如无数尊石塑的佛像一般,气象庄严,不可逼视。

温黛黛偷眼一望,见到这等气派,当下低垂着头,个敢再看,足下的那路由方砖变为青石,由青石变为细砂,又由细砂变为碎石,也不知走了多久,最后来到一片柔草之地,鼻端已可闻得一阵阵似有似尤的檀香气味,心知方丈室必已到了,越发不敢仰视。

紫袍老人道:“无色老和尚在么?”方丈室竹帘已被佛香熏成黄金般颜色,一个沉稳语声自帘内传出道:“故人远来请进相见。”

紫袍老人道:“有檀香气味的地方,某家平生不愿进入。”

竹帘中道:“请恕老袖未曾出迎!”紫袍老人道:“你也不必出来,某家只想问你一名话。”

竹帘中道:“请问!”紫袍老人道:“那件事你是管不管?”竹帘中道:“哪件事?”紫袍老人冷笑道:“是那件事,你我心里都清楚得很,那件事数十年都未惊动到你我头上,如今你到底是管不管?”竹帘中默然半晌,方自缓缓道:“管即是不管,不管即是管,檀越苦苦追问,岂非落了下乘!”紫袍老人皱眉道:“老和尚打什么机锋,某家不懂。”

竹帘中道:“懂即是不懂,不懂即是懂。”

紫袍老人哈哈大笑道:“好……好,某家来也是白来,不来也是白不来,那件事发作也好,不发作也好。”

竹帘中微笑道:“阿弥陀佛,檀越终于大彻大悟了。”

紫袍老人大笑道:“大旗即是小旗,小旗即是无旗,情即是仇,爱即是恨……某家说的可是么?”竹帘中道:“你懂了……你懂了!”紫袍老人仰天大笑数声,突然又道:“还有个半死的人求你相救,某家已带来,你救是不救,都由得你,你任他死在你方丈室里,也与某家无关……去吧!”说到最后两字,突然抓起温黛黛、云铮两人抛入方丈室中,大笑道:“四十日后,无论你在何处,某家都找得到你。”

温黛黛只听耳畔风声一响,人已穿帘而过,她只当此番必定跌个半死,哪知那紫袍老人手上力道拿捏的竟恰到好处。

温黛黛心头方自一惊,人已稳稳站在地上,紫袍老人的大笑之声粼粼远去,瞬息间便已无声无息。

方丈室中恭肃沉穆,无色大师宝像庄严。

温黛黛也不敢打量,只是跪下求助。

无色大师道:“你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温黛黛伏首道:“小女子温黛黛,他是大旗门下弟子云铮。”

无色大师听得大旗门三字,须眉微微一动,沉声道:“送你入寺那紫衣人,你两人是否原来不认得他?”温黛黛暗奇忖道:“这位大师未出门,怎会知道那老人身穿紫衣,又怎会知道我本不认得他?”心中虽惊诧,口中却将寺门外之事说了,不敢隐瞒。

无色大师捋须长叹道:“我佛慈悲,我佛慈悲……他竟会将大旗门下送来治伤……天意,天意!”温黛黛越听越奇,却又不敢询问。

无色大师道:“好!贫僧为他治疗,你去吧!”温黛黛再也想不到这少林神僧竟会答应得如此轻易,不觉又惊又喜,但听他要自己离去,不禁惶声道:“但小女子……”无色大师截口道:“佛家最重因果,你既已答应了他,便种一因,必有一果,须得你自己去了结,别人管不得。”

温黛黛流泪道:“小女子既答应了他,自当自去了结,小女子只求大师让小女子在此多留几日,守着他伤势痊愈。”

无色大师垂目沉吟半晌,喃喃道:“多情必有情孽……唉……院外有间柴房,你可留宿,每日只能入院半个时辰。”

温黛黛伏地道:“多谢大师。”

无色大师道:“贫僧此已破例,你快去吧!”这段经历,温黛黛仅以凄然一笑,淡淡几句话,便轻轻带过,只因她不愿居功,也不愿别人为她伤心。

温黛黛接道:“少林寺不留女子,但无色大师却破例将我留下,而且许我每日去见云铮一次。”

铁中棠叹道:“无色大师如此对待于你,亦是殊恩。”

他自不知温黛黛竟是卧在柴房之中,更不知柴房中诸般痛楚。

温黛黛道:“那无色大师不但武功通神,医道亦是高绝,三日之中,云铮伤势已愈,已可行动。”

她又自凄然一笑,接道:“我见他伤势好得这么快,自是欢喜,听到无色大师竟要传他武功,更是喜出望外,但……但……”铁中棠见她面色有异,不禁问道:“但什么?”温黛黛道:“但自始至终,云铮未同我说过一句话。”

铁中棠怔了一怔,道:“这……这……”想到温黛黛冒死救了云挣,却落得如此,心下不禁甚是难受。

温黛黛凄然笑道:“他甚至连望都不望我一眼,但我自知以前太伤他的心,是以也不怪他。”

铁中棠道:“现在你可是对他有了真情?”温黛黛闭目不答,唯见泪珠淅然流下。

铁中棠道:“只因他不理你,所以你也不愿将这段辛艰经过向我叙说,只是轻轻带过,是么?”温黛黛流泪忖道:“想不到他竟了解我,只有他了解我!”心下既是悲伤,又是感激,但不知怎地,她此刻对铁中棠已只剩下兄妹之情,而无儿女之私了。

要知久历风尘之女子,心若被人打动,便坚如金石,她昔日虽然也曾被铁中棠奇特的性格吸引,但那只是暂时的刺激,而云铮,却终于真的打动了她的心,只是这种情感的变更,她自己却不知道。

她忽然一笑,改口道:“那有什么辛酸经历,日子一直过得十分舒服,只是云铮受伤时瞧着我的眼睛,我……我永远也忘不了,他伤愈时虽不理我,但他的心却骗不了我……中棠……铁大哥,我这番心意,你谅必知道,此生我纵然永不能再见他,也无妨了。”

铁中棠听她突然改了称呼,称自己为大哥,便知她心已纯净,心下颇是安慰,又不禁问道:“你怎会永远见不着他了?”温黛黛凄然一笑,道:“只因我已将去得远了!”原来她夜宿柴房,日间到院中半个时辰,有时根本见不着云铮,纵然见着,云铮也不理她。

温黛黛眼泪暗流,只得忍住,半个时辰一过,她便得立刻回到柴房,苦闷无事,便每日劈柴。

她在少林寺留了约莫二十日,竟将一房粗柴根根劈为细枝,一双纤纤五手却己生满粗茧。

她日渐憔淬,云铮精神却日渐焕发,面色也日渐红润,瞧他练功,便知他武功已大有精进。

而云铮虽不理睬,温黛黛却不肯放弃这半个时辰,日日痴守在旁,瞧着云铮红润的脸色,冷漠的面容,心里也不知是难受还是欢喜,但面上却始终带着笑容,她平生虽常以虚情假意骗过不知多少男人,此番她心里有了真情,却又不知怎地,竟无法,也不愿流露出来。

这一日她苦等到黄昏容她入院之时,用清水拢了拢头发,抱着另一个希望进到院中,只望云铮今日对她稍加理睬。

哪知她入院之后,竟突然发觉云铮已走了!她又惊又骇,又恐又怨,不顾一切,冲入方丈室中。

无色大师似乎早已知她来意,沉声道:“你来了么,好好,且坐下来,听贫僧说几句话。”

温黛黛见到无色大师,也不敢放肆,只是忍不住流泪。

无色大师道:“想必你已知道他已走了,乃是老衲送他走的,为了一件十分重大之事,他也不得不走。”

温黛黛流泪道:“他……他为何不对我说一说?”无色大师叹道:“他走时老衲也曾问他可要见你一面,他也曾考虑了许久,却终于决定还是不见的好。”

温黛黛道:“他……他为何如此忍心?”无色大师缓缓道:“无情便是有情,唉……有情不如无情,只是万物众生,俱都有情,是以众生苦恼。”

温黛黛痛哭道:“大师慈悲,告诉我他到哪里去了?”无色大师叹道:“常春岛,老衲说了,你也不会知道。”

温黛黛道:“常青岛在哪里?”无色大师道:“老衲也不知,只是要他自己寻去,但以他性情,只怕不到地头,半途便会……”突然动颜一笑,道:“何处是地头,何处不是地头,咄,老衲又着相了。”

双掌合十,口念佛号。

温黛黛道:“大师要他去常春岛,为了何事?”无色大师缓缓道:“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有今日之果,必为昔日之因,他去的自有道理,自有道理……”缓缓阖起眼睑,不再开口。

温黛黛知道再问亦是枉然,垂首一礼,黯然走出了方丈室,自那后院小门中走了出去。

她身子方自出门,那小门己“砰”的紧紧关上,这道门多日来总是虚掩,如今却关得严丝合缝,温黛黛知道今日走出了少林寺,他日若再想入此古刹一步,实是难如登天,心下不觉更是凄凉萧索,踏着荒仙乱石茫然向前行走,也不知自己走的什么方向,更不知自己要走向何方。

走了不知多久,来到一道溪流旁,温黛黛俯下身子,掬水而饮,此刻夕阳满天,流水如金,映着她如花容貌,但夕阳转瞬即逝,水中便什么都看不到了,温黛黛犹自临溪自伤,不禁凄然自语道:“人生又何尝不正如这流水一般,光彩转瞬即逝,我为何还要活在世上,难道真要等着去做那紫袍怪物的姬妾么?”她本已满心萧索,这时荒山共夜色苍瞑,晚风伴流水呜咽,更使她生机渺然,仰天一叹,便待自去寻个了断。

忽然间,只听身后一人缓缓道:“你真的要死么?”语声冷漠己至极点,温黛黛转身瞧去,顿觉一阵寒意由脚底直冲上来,原来她身后不及一尺之处,不知何时已幽灵般卓立着一条身穿黑衣的女子人影,除了衣衫微微拂动之外,由头到脚,再不见有丝微动弹,似是方自地中出现,又似亘古来便已站在这里,只是凡人肉眼休想瞧得见她。

温黛黛栗然忖道:“这……这莫作不是人,而是孤鬼?”突又转念忖道:“反正我已要死了,管她是狐是鬼,何必怕她!”当下壮起胆子大声道:“不错,我要死了,你待怎样?”那黑衣女子阴凄凄道:“你年纪轻轻,口里说要寻死,只怕不过是一时冲动,过一会儿又不想死了。”

温黛黛道:“这人生有何意思,我为何还想活着!”黑衣女子道:“如此说来,你想必是已伤透了心啦!莫非是你所爱的人对不起你,将你抛下了不管么?”温黛黛心头一阵痛楚,跺足大呼道:“也不用你来管!双手掩面,放足狂奔了出去。

哪知她方自奔出数步,突觉那幽灵般的黑衣女子竟又无声无息挡在她面前,温黛黛道:“你……你到底要怎样!”黑衣女子缓缓道:“我也是个伤心人,我也想死,你既决心想死,不如和我一起去死吧!”温黛黛暗道:“你可是要试试我是不是真心要死?若是见我又不想死了,便好讥笑羞辱于我,好,我就死给你看。”

当下故意大笑道:“好,想不到我黄泉路上,还有同伴……”黑衣女子道:“随我来!”拉起温黛黛的手,向西奔去。

温黛黛只觉她手掌其冷如冰,便是死人的手,也无这般冰凉,掌心更有一种奇异的力道,带得自己身子不由自主随她狂奔,脚尖都几乎沾不着地面,再看她黑色的衣袂,黑色的面纱,在风中不住飞舞,整个身子都似御风而行一般,温黛黛是决心想死,也不禁为之毛骨悚然。

前路山势更是险峻,两旁岩石嵯峨,有时下临绝壑,只要稍一失足,立时便要粉身碎骨。

黑衣女子忽然驻足道:“到了,就是这里。”

夜色之中,温黛黛见自己此刻存身之外,乃是绝壑边一块突出的山石,下面黑黝黝一片,也瞧不出有多深。

黑衣女子道:“你还等什么?快跳下去吧!”温黛黛凄然一笑,道:“好一个寻死之处……”忽然间有许多人身形面容在她心中一闪而过,她身子不觉轻轻颤抖……黑衣妇子冷冷道:“你若不愿死,回去还来得及。”

温黛黛道:“我……我……”忽又想起了那紫袍老人狰狞面容、云铮之冷漠眼色,咬一咬牙,大声道:“我为何回去!”闭起眼睛纵身跃下,身子方一悬空,头脑立觉一阵晕眩,耳畔似乎听得那黑衣女子笑道:“不错,是·……”下面的话还未听到,便觉自己身子跌入了一人怀抱中。

温黛黛又惊又骇,又是奇怪,过了半晌,才敢张开眼来,六个同样镀柬的黑衣女子站在她四周。

仰面再看方才那方山石,正在自己头顶上不及十丈高处,原来这绝壑自上看来,虽是黑黝黝见不到底,却只是因为夜色深沉而已,此刻自下往上看去,便可发觉这绝壑深仅十丈。

接住她身子的那黑衣妇人道:“你可受惊了。”

语声虽仍极为冷漠,但显见已有些关怀之意。

温黛黛挣扎着落地,怒道:“我已绝心求死,你们为何还要如此戏弄我这个苦命的人!”那黑衣妇人叹道:“正因你是个苦命的人,我们才要如此。”

温黛黛道:“为什么?”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