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骑着竹马来

第七十九章 竹削花残似侬心

回宫后一连数日,季涟的脾性越加诡异起来,朝议时对臣子的态度也是时冷时热。得宠的几个臣子也开始难以揣摩圣意了——平城府的折子说符葵心仍然下落未明,阿史那摄图继续守在石河以北,并未对边境做何骚扰,同时还有详细上报的之前全军覆没的先锋部队的名单,季涟突然善心大发的将抚恤金加倍,又免了这些人家里的十年徭役;可是第二天,一向深谙圣心的柳心瓴却在内朝上被季涟厉声呵斥,说他援法惨酷,不孚圣望……连做帝师做了十来年的柳心瓴都难逃责难,其他人就更难揣度圣上的意思了。

过了两日,季涟似乎觉得前两天在大臣们面前这样驳斥自己的老师,让柳心瓴太没有面子,于是私下里又怏怏的试探柳心瓴的口气,委婉的表达了致歉的意思。柳心瓴见季涟这几天这样的起伏不定,便问道:“陛下这些时日可是碰上了什么头痛的事情?”

季涟嘴角抽搐了一下:“怎么先生觉得,最近这些日子朕有顺心的事么?”

柳心瓴讪笑了一下,道:“听说——陛下不是马上就要做爹了么,而且还不止一个两个呢?”

季涟眯着眼看了柳心瓴半晌,问道:“柳先生,你说要是这几个生下来都是公主,朕该怎么办?”柳心瓴无奈苦笑道:“再多生几个,总能有一个是皇子吧。”

季涟摇摇头,颓然道:“你说——要是朕把齐王召回来立为储君如何?也算是全了朕对母后的一桩孝心吧。”

柳心瓴正用着茶,听了这话险些被噎住,咳了好几声,看了季涟半天,怎么想也想不出陛下这次是要玩什么招,难道最后有求于太后?可是哪有皇帝年纪才二十多就立弟弟为储君的,再说了,立了齐王,难道要自己马上卷铺盖回老家么?

想到这里,柳心瓴只好继续哈哈:“陛下青春盛年,若再接再厉,生个儿子该不是难事。”

季涟叹道:“朕——累了。”

柳心瓴在心里暗骂三字经,老子还没累呢,你倒先累了,转念一想——难道是宫里那位翻了醋坛子?他脑袋里转了一圈,忆起孙氏早年在季涟是否要娶江氏一事上,并无哭闹纠缠,想来也是顾全大局之人,不至于作此不智之事,那——莫非是这个小祖宗自己实在是折腾不下去了?

如此一想,心里便有了计较,作势劝道:“历来都是父子传承,极少有兄终弟及的,北越一朝虽有元宗传位于弟,那也是因为兄弟俩一起打下了天下,且元宗老年丧子的缘故。真正兄终弟及的倒是蛮夷居多,突厥的前身匈奴,倒是有不少弟弟把哥哥的单于和阏氏一起接收的成例,只是咱们礼仪之邦,怎能效仿蛮夷胡俗?……”

他摇头晃脑的不停列举着古往今来的这些典故,季涟听到“兄终弟及”四字,心中咯噔一下,忆及往年齐王涵见玦儿如恋慕长姊的表情,又想起北越朝时,元宗之弟即位之后,将元宗的几位宠妃都纳入后宫的旧事,一口郁气涌上心来。他虽知齐王涵年幼,玦儿又比他年长数岁,但是一想到往前兄终弟及的旧例,竟无一幸免的都有纳兄长姬妾的事情发生,心中登时十分的不痛快。

再者,江淑瑶是张太后寻来的,这其中的关系倒是盘根错节,柳心瓴这一句话,正好触到他心中最紧的那根弦上,就算齐王涵对玦儿仅是如长姊一般,也不会为了她废弃朝廷的规矩,让玦儿同自己一起葬在肃陵玄宫。这一想下来,顿感自己之前舍本逐末的荒唐,他方悔悟过来,马上又恼了,颇为不满的对柳心瓴责难道:“还说这个呢,让先生盯着的事情,这都几年了,也没个影。”

柳心瓴见他如斯迅速的把话题转到了自己身上,面有难色道:“皇后族人,一直规行矩步,丝毫不敢有半步差池,实在是难办的紧。”他心里着实为难,顾安铭当年给季涟出了一个那样的馊主意,如今孙贵妃都已不能生育了,季涟仍一意要废后,让柳心瓴左右为难。

头两年他还总是劝着季涟,说是轻言废后,有乖夫妇之义;江后又是先帝所选(全文字小說閱讀,盡在ар.1.(1.m.文.學網)

,恐伤父子之情。季涟那时做着母以子贵的指望,也不搭理他,有时被说的烦了,忍不住要训斥两句——他和江淑瑶,是哪门子的夫妇之义?&l;

柳心瓴那时只想着维护他的声名,才劝了几句,现在到了这种地步,以为季涟也该收起这个指望了,谁知他废后之心,从未泯灭。

季涟陡然站起身来,寒了双眼,低声咒怨:“规行矩步——不敢有半步差池——那以前朝中的官员,柳先生都是怎么办下来的?”接着又沉了声道:“朕不想让朕的皇子或公主,叫那江氏做嫡母,先生可明白朕的意思了?”说完便甩手出了览竹殿,留下柳心瓴一人在里面左右为难。

柳心瓴听他说得这样严厉,只好掐算日子,听说那个谢昭仪的产期是六月,便在心里不停的保佑那谢昭仪可千万别早产或者怎样,这只剩下一个来月的时间,哪儿那么容易呀,实在不行只好下猛料了,柳心瓴暗下了这个决心,一面又盼着这事早了早好,省得每日里担心不知道进了宫看到的是张什么脸色。

出了览竹殿,季涟仍在气闷中,走了几步便转了向回秋风殿,冲到书房拿起壁上挂着的剑,正欲抽出来,却看着剑鞘似乎不是以前自己用的那把,气冲冲的出来问道:“朕的春雨剑呢?哪里去了?这里挂着的是什么东西?”

小王公公在一旁战战兢兢的,见季涟眼睛里恨不得要滴出血来的样子,连忙上前低声道:“陛下不记得了么,那把春雨剑,早就赏给符二公子了。” 季涟愣了一下,自语道“是么?送给葵心了?”马上醒悟到那年特地叫人来取了春雨剑来让他舞剑的,随后又赐给了他,自己好些日子不用剑,竟忘了这码事了。又见屋子里的太监宫女们都屏气凝神的,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烦道“都出去都出去”,一面提着剑冲到院子里,对着那片竹子狂砍乱砍了一气,竹枝和竹叶纷纷折断,零零落落的掉下来,有的还差点砸到季涟头上。

小王公公在后面,想上去拉下季涟,怕他被砍下来的竹枝砸到,又见他毫无章法的提剑乱挥一气,若上前只怕是刀剑无眼,一个不小心自己又要挨一刀——想到这里小王公公不禁头一哆嗦,只好在旁边喊道:“陛下,保重龙体啊——”,一面忙把看热闹的太监宫女们轰走,瞅着季涟似乎砍累了,忙冲上去抱着季涟的腿呼号道:“陛下,有什么不顺心的打咱家骂咱家都好,何必这么糟蹋身子呐——”

季涟一脚把他踹开,望望周围一片削的七七八八的竹子,气才消了些,见小王公公那样子,便嘴上硬道:“你懂什么?朕不过要砍些竹子,拿到长生殿去给她做竹器罢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小王公公倒在旁边只是嘿嘿的讪笑两下:“陛下,那这些也该够了吧,咱家挑选挑选,给娘娘送过去?”季涟白了他一眼,靠着一棵较粗的梧竹坐下,把剑扔在一旁,见小王公公还跪在地上也不起来,向他招招手道:“小王,过来陪朕坐坐。”

小王公公小心翼翼的挪到他扔剑的那一边,想着这样的话陛下要是发起火来有自己拦着拿剑也不那么容易,一面偷偷的把剑又向外挪了三分。

季涟随手捡起两根竹节,敲了敲,问道:“小王,你——是什么时候入的宫?”

小王公公啊了一下,忙答道“十岁”,又接着道“入宫后过了四五年,才被余公公挑上去伺候陛下。”季涟叹了一声,又问:“那,你是为什么要入宫的?”

做太监的,最忌讳别人问这些事情了,只是季涟这样问了,小王公公也不能不答,见季涟也不像是要取笑他,便答道:“还能是为什么,要不是家里穷得没饭吃,(16小说网手机站.16.m)谁家肯把孩子送来挨那一刀啊。”季涟愣了一下,问道:“朕怎么听说,要送到宫里来当公公的,还要花银子才能送进来的?”

小王公公叹了口气,道:“进了宫,总能有碗饭吃,家里也能过上好日子,自然有人抢着送孩子入宫了,想走这条路的人多了,当然就要花银子了。 ”季涟满是同情的看了小王公公一眼,拍拍他的肩道:“不过现在好了,你跟着朕,大把的人给你送银子,你家里的人现在也不愁吃不愁穿了。”

小王公公苦笑着点点头,季涟看他这样,叹道:“果然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那——你恨你爹娘么?他们,他们把你送到这地方来——”,小王公公摇摇头:“有什么好恨不恨的,送进来挨一刀,家里还能过下去;要是不这样,难道一家人在家里等着饿死么——”,叹了口气又道:“只可惜我那小妹,还等不到月钱回去,就被逼债的人抢走卖了抵债了,等咱家在宫里混出了头,花了银子想去找,才知道她才卖走没一年就死在窑子里了。”说到这里,小王公公的眼眶都红了。

季涟一时有些不好意思,小王公公跟了他十来年,鞍前马后的事事服侍周到,现在却被自己揭了伤疤,又拍拍他的肩安慰道:“朕听说,余公公老早便在老家花钱买了一个小孩收了螟蛉子,你现在也收一个吧,也算是帮你续续香火了。”

小王公公抹了眼泪,勉强笑道:“咱家也就是十几年前受了一场苦,现在跟着陛下,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倒是陛下这些日子总是愁眉不展的,让咱家和小的们惭愧,不能帮陛下分忧。”

季涟摇摇头道:“左右不过是那些事情,一直悬在心上,总也不得了。”小王公公揣测道:“陛下还在为符二公子的事情头疼么?”

季涟又是一声长叹:“岂是这一桩——先是娘娘的孩子没了,伤神了几个月,后来看着虽好些,可到底是个缺憾。那几个女人有了身孕的事情,朕都是早先就知道了,又不敢告诉她,怕提起孩子她心里又不好受。平日里对着她,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后来葵心出了事,朕心里不痛快,还要她反过来安慰朕;她自己孩子没了,还得去照看那些有了孩子的,心里不好受也不跟朕说——现在,连她一直念叨着的师傅,竟然在她面前纵火自绝于世——你说,她这是什么师傅啊,怎么就这么狠的心肠呢?”说着季涟便激动起来,手里握着的竹节嵌入肉掌里,手掌上一下子便充了血。小王公公并未见过师太,一时也不好评断,只得委婉道:“娘娘是个善心的,平日里对谁都极宽仁,谢昭仪这些时身子也重了,娘娘还再三叮嘱咱家,让太医院那边多找些妥当的稳婆,又时常去谢昭仪那边,关照她要找好奶娘——娘娘这一年是苦些,将来必是有后福的。”话是这样说,他倒确实没想出有什么后福来。

季涟苦笑一声:“但愿如此吧——朕便再等它几个月,朕就不信,老天会如此不眷顾朕!”他跟小王公公叽叽歪歪了一会儿,让他收拾那些被自己砍下来的残竹,去长生殿的路上又拿着一根长竹条一边抽园子里的花一边低声拗道:“这都十几年了,连个名分都给不了,连个孩子都保不住,我还算什么皇帝……我简直连个男人都不算……”,园子里的花被抽的七零八落,他才稍微解气——仿佛抽残了那些花,便是惩罚了自己一般。

他看着自己充血的手,陡然间升起万丈豪情,这世界上没有神仙可以救他,也再没有师太可以帮她——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