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骑着竹马来

第八十九章 夕晖殿嗣一百日

初九就是炅的百日,原本季涟是想着大肆铺排的,谁知才逢上玦儿丧母,尚在七七之内,只好在夕晖殿小小的摆了几桌宴席,请宫中妃嫔和内外命妇前来庆贺皇太子的百日。

一大早奶娘就将炅抱过来——平时伺候炅的奶娘婢女悉数被玦儿换过,再无一个是云华殿的旧人,翠儿也开始专门负责教导这些新的婢女兼照顾炅,替他换好超小号的朝服,炅有些受不住这些繁复的装饰,开始啼哭。

自从季涟将炅抱来长生殿后,便时常觉得长生殿太过狭小——原本这里就不是像秋风殿、明光殿那样的大殿,最早永宣帝将季涟和玦儿从秋风殿迁出时,分配在崇明、宜春二殿,都是偏小的院落,宜春比崇明还要略小一些。

后来季涟将宜春殿改名长生殿,一来是崇明、宜春二殿离秋风殿最近,二来玦儿已在宜春殿住惯了,当时虽觉着稍小了些,倒也不十分妨事。他在秋风殿的时候就百般找理由,不是说晚上殿寒睡不着,就是说半夜能听到蛙鸣太吵等等,总是赖在明辉殿;等玦儿搬到了长生殿,他索性就赖在了这里,那时已觉得长生殿太过简朴,不过他天天忙里忙外,要扩建的话又要搬迁,也就忍了下来。

现在玦儿已为皇后,又抱了炅过来,奶娘啊婢女的又多了一堆,把长生殿原来空着的东西厢房都挤了个满满当当,偏偏头几个月小孩子也喜欢闹夜,季涟痛下决心忍了许久,仍有几次在半夜被炅哭醒,气得差点“父子反目”。

这一早炅又开始啼哭,季涟在快发飙的时候,看着玦儿一副好脾气的样子,不解问道:“你往日耐性也不见得比我好,怎么现在这么耐得住性子?”

玦儿笑道:“你不是女人,没经过怀胎十月,当年不明白这些了。以前……我怀着宝宝的时候,就觉着以后会有个孩子,是从自个儿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不知道是件多么神奇的事情。只可惜我没有这样的福气……这孩子虽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可身上也流着你的血呀。”

季涟摊着手耸耸肩,表示虽然理解,却实在没有那样高的境界,玦儿抱着炅轻声低哄,炅才渐渐止住哭声,玦儿看着他睁的大大的眼睛,笑道:“你们男人就是这样了,以前我爹也是,出了门见了朋友,就会跟人夸耀,说我家女儿怎样怎样,我家儿子如何如何;等进了家门,看到弟弟一哭,哄两下哄不好,恨不得拔腿就跑。”

季涟一想,这倒是和自己差不多,只要炅不哭不闹,他倒是觉着有个儿子,是一件颇为自豪的事情,不过看着玦儿这几个月下来也甚是憔悴的样子,不禁心疼,想了一想道:“照我看,长生殿还是太小了些,你……也是皇后了,住的这样寒酸,让人笑话呢,什么时候得空,把崇明殿那边和这里连起来修成一处,怎样?”

玦儿摇摇头道:“现在阿炅住在这里呢,怎么好做这种大兴土木的事情?”

季涟笑笑,伸出手指让炅抓着玩,道:“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你不是常说宫里闷么,洛阳那边行宫已修好了,等打扫整理好,咱们过去那边玩玩,到时不就把这里空出来了么。”

玦儿闻言怔了半晌,轻言道:“古人常说洛阳乃是天子都,奇花繁锦到了洛阳,都被视作凡品,只有牡丹才能被称为花……也不知到底是怎样的繁华景象。不过……你过去……不是又要大费周章么?”

季涟叹气道:“你呀,就是喜欢整天愁这个愁那个,从今往后,你只用想着怎么玩怎么乐就好了——这兴郗宫里,我总觉着不干净——洛阳,只有咱们俩,好不好?”

玦儿听他说兴郗宫“不干净”的话,微微一愣,安慰笑道:“你做事向来是有分寸的,我不过瞎操些闲心罢了,你说怎样就怎样吧。”

看着时辰差不多了,季涟和玦儿带着炅上了御辇,朝夕晖殿而去。

从张太后移居广清宫开始,玦儿成为兴郗宫名副其实的女主人,立后大典尚未举行,不过众人皆知这不过是因为季涟要隆重其事的缘故,单是从肃仪门到太极门的一条宫道上两侧的盆栽一项,就遍寻了江南江北的名匠,精心培育在冬日盛开的花卉,以求能达到大典当日万花齐放的效果。

以前她尚是贵妃的时候,宫里还偶尔敢有人说些闲言碎语,六宫形同虚设,无人得以进御,纵是她再怎样的低姿态,这嫉妒蔽美的名声总是逃不掉的,流言蜚语,尤以她小产之后为甚;然而立后诏书一下,无人敢再非议一句,只说帝后伉俪情深、恩隆不渝,又有太子名归中宫,天下晏然、帝后和谐正如盛世繁花,相得益彰。

今日夕晖殿百日之宴,宫中人人皆下功夫备下厚礼,瑰奇金玉、珍丽服玩,无一不备。然而琳琅满目之下,难掩众人灰败心情,看着玦儿抱着炅,季涟欣欣然扶着她臂膀的样子,除了赵充仪和周佳雯外,众人心底俱是一沉——帝后二人恩爱不疑,先前无子之时,才稍稍分出些雨露之恩,如今太子名分已定,又有谁人能希冀再得御幸?赵充仪和周昭媛如今有孕在身,不论男女,都算对皇室有生养之功,以后也有子女可以倚靠,其他无孕之人,却只有老死宫中或是殉葬一途了。

待季涟和玦儿入座之后,众人才依次行礼入座,赵充仪和周佳雯行动已十分不便,季涟见了问道:“身子要紧就不要行这些虚礼了,看着……快生了吧?太医可有说何时生产?”

玦儿忙让跟着赵充仪的婢女扶着赵充仪入座,赵充仪挺着肚子答道:“谢陛下、娘娘,太医说大致就在月末。”

周佳雯在一旁,玦儿只是略笑了笑,让波儿扶着她坐到自己身旁的座位,向季涟笑道:“周昭媛比赵充仪要略晚一些,这些日子都有让太医看着,奶娘这些臣妾也找人请下了,陛下放心就是。”

季涟点点头,要不是今日看见,他倒忘了还有两个人要生产,笑道:“还是你想的周到”又向二人道:“缺什么的只管同皇后说就是了,你二人都住在一块,要送些什么东西也方便。”

余下一众人等心皆黯然,不指望有皇后那样的福分,便是像赵充仪、周昭媛这样也好,如今怕也是不能够了。

只有几位太妃心里没这么多想法,云太妃和祁太妃只是挂念在封地的儿子,钟太嫔的女儿淑已嫁了,才刚有了身孕,钟太嫔心里正是欢欣,崔太嫔带着女儿泠一起,几个人一面夸赞皇太子英气扑面,一面给玦儿讲这三四个月大的孩子要吃些什么之类。

独少了张太后,季涟瞧了瞧两位太妃,又看看另一侧的赵充仪,想起她先前曾说若生有皇子,盼能和儿子一起到封地,便向两位太妃道:“漳和湐这两年在封地精进颇多,两位弟弟的国相都曾来信夸奖他们呢。”

云太妃和祁太妃忙称了谢,只言是季涟爱护皇弟,派的先生教的好云云。季涟本来心里略有松动,想着让两位太妃随着儿子去封地似乎也未为不可,当年宁贵妃在永昌帝崩后,就被永宣帝特许随析就藩。可话到了嘴边,他就想起分离骨肉母子不得相见虽有些残忍,却是为了制衡亲王不得不为之的法子,漳和湐现在年幼,在封地安安分分,也没有什么能耐,但若开了此先河,自己的子孙以后就不好办了,于是虚应了两声,闭口不言。

季涟看着崔太嫔带着泠,估算了一下,道:“泠也快到及笈的年纪了吧,太嫔心中……可有什么看中了的人?”

崔太嫔笑道:“明年二月就十四了,一切但凭陛下、娘娘做主就是。”

立在她一旁的泠却皱着眉,欲言又止的样子。玦儿瞧在眼里,想着她和淑虽同为庶出的公主,淑因早年钟太嫔承宠时不见容于张太后,故而性子也沉静温顺许多;泠出生时张太后已生了齐王涵,倒没多少心思去管她们母女,性子散漫活泼许多,便猜着泠这样子必是有什么心上人了。

玦儿脑中回转片刻,平日里宫中妃嫔们三五一堆的闲话家常,她也略听过几回,似乎听烟儿说过几次,宫中的婢女们口中提起最多的,莫过于云麾将军符二郎,泠常年在深宫之中,不曾见过外人,听说对符葵心也是倾慕的紧。

想到这里她略皱了眉,旋即笑道:“陛下着什么急呢,这还有一年多的时间,足够崔太嫔慢慢物色了。”

季涟嗯了一声,开始招呼大家不必顾忌,好好享用这百日宴。

宴毕之后众人便移至夕晖殿的正殿,季涟和玦儿登了正中的宝座,一众人等也纷纷入座,接着有司礼监安排好的一些礼乐,同时进上的也有太常寺辖下的内教坊宫伎吹奏的新制曲子,一边听着这些吹吹打打的,一边就有各宫的妃嫔们敬上备好的贺礼,翠衿殿的四位美人一起制了一床百子被,回风殿里的几位才人合力采办了一柄晶莹通透的玉如意……

给炅的百日礼一样一样的奉上,这其中最别出心裁的是苗充媛的一副卧莲抱子观音图。

观音有三十三化身,卧莲观音的来历,是慈云寺的多宝观音法像遭窃,宝像的十八只手上的珍珠璎珞被取下之后,贼人将观音像抛入江中,一位有善缘的商人得观音托梦,到江边把观音法像打捞起来,又将江边的荷叶石雕成莲花宝座,重塑观音金身,那观音法像在被窃时底部被损,因此侧卧在莲花宝座之上,被称为“卧莲观音”;而那位商人回家之后,妻子便有了身孕,于是将托梦的观音画下,又在怀中加了一个小孩,称为“送子观音”。

而苗充媛的这一幅卧莲抱子观音图中,将观音的两种法身结合,那观音面貌画的神似玦儿,抱着的那个孩儿又与炅面目相类。观音神态庄严中透出和蔼,侧卧在莲花座上,众人见了这画,心中尽皆佩服苗充媛,既贺了太子炅的百日,又将皇后和她钟爱的荷花一起入画,再加上这一年多来帝后二人礼佛甚恭,这观音像真是送的面面俱到了。

果然季涟看了之后脸上止不住的笑意,一时瞧着那画上的观音和婴儿,一时瞧着抱着炅的玦儿,左右打量,看了半天觉着这画笔法精细,神态动人,只是太过庄严肃穆了一些,不及玦儿平日里娇俏可爱。

这时坐在下首的周佳雯正向苗充媛道:“苗姐姐的笔法越发精进了,刚才看了,只觉着那观音卧莲的体态神情极是动人。”

季涟正抿了一口茶细细的品画——本来他看着画,寻思着自己画来定然不比苗充媛画的差,听到周佳雯的话,一口茶差点喷出来。他忍着咽下茶,又咳了两声,神情怪异的瞟了苗充媛和周佳雯一眼,二人都茫然的望着他,不知他为何突然反应这样大。

玦儿在一旁看着季涟的神情,就猜到他脑中就没想什么好事,偷偷白了他一眼,果然季涟将画放到一旁,表情严肃的凑到她耳旁,低声道:“听见没,观音卧莲的体态神情极是动人,我可好久没见过了呢……不如就今晚如何……”

玦儿忍着尴尬,只是不理他,季涟却毫不理会,装作凝神欣赏太乐署所制新曲的模样,在她耳边低声道:“照我看,那本《楚宫遗照》的画工太过粗糙了些,等有空我要一幅一幅的重绘了来,好不好?”

是夜,季涟便用尽千般手段,诱得玦儿用观音卧莲之式与他共赴云雨之会,只是第二日醒来后玦儿痛悔不已,跪在佛堂里念经忏悔,让季涟极是羞愧。

一连数日,季涟得空和玦儿一起在佛堂念了念经,一为师太,二为杜蕙玉。季涟每日里赔着小心,看着玦儿心情渐渐平复,这才稍放了心,只是不敢再造次。

傍晚过后,玦儿把玩着头几日从街上买回来的两个泥人,向季涟道:“嗯……我前两日让许公公送了些上好的药材补品给符二公子”季涟嗯了一声,玦儿继续道,“符家那两个兄弟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怎么也不会开口来向你要什么东西的,反正我这里多得是药,就送过去一些。”

季涟瞟了她一眼,笑道:“我本来也想着这事,准备让你打点一下,他家现在倒是不缺钱买药,不过……你这里还是有些好东西的,你不心疼就行。”

玦儿一手拿着一个泥人互相逗玩,一边道:“那……符夫人和二公子都说什么无以为报啦,那天符大公子听到我偷偷跟你说我家也有葵花园子的事,就说……我要是想看葵花了,可以去他们府上看呢。”

季涟从她手里取过一个泥人和她一块做泥人戏的样子,笑道:“你什么时候想看,咱们一块去看不就行了么。”

玦儿瞅着自己手上狐狸样的泥人,又瞅了一下季涟的眼色,巧笑道:“可是……我想十五那一天去看……好不好?”

季涟偏头瞅着她,笑道:“想干什么就直说吧,还拐弯抹角的作甚么?”

玦儿抿着嘴,一手扯着他的袖子挠痒痒,撒娇道:“就十五那天去……好不好?”

季涟捏着手中穿着泥人的木签,斜睨着她,哂道:“你啊,真是上次带你出去玩了一次,你就把心玩野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十月十五是下元节,街上有好吃的还是好玩的,就把你的魂勾去了……”

玦儿一听他这样说,喜道:“这么说你答应了?”

季涟看她这样子,又瞥见她衣裳里面藏着的孝服,想着既然出去转转能分分她的心,那又何乐而不为呢?于是笑道:“算我怕了你了,好不好?那天我早点下朝,再回来陪你出去。”

玦儿想了一想,皱眉道:“你哪次中朝不是说上几个时辰,等你下了朝,好吃好玩的都已没了。”

季涟蹙了眉,一句话又不经大脑的脱口而出:“你是想从此君王不早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