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侯

76、第七十六章

第七十六章

市完余下的绢布, 将交易来的粮食和盐酱装上大车,赵嘉吩咐季豹带着青壮先出城, 自己同季熊前往城东铁铺,购买畜场需要的农具, 随后到城门外汇合。

距离天黑还早,军市中依旧热闹。

季豹和青壮赶着满载的大车离开长街, 着实要费上不少功-夫。

赵嘉和季熊只带着铜钱, 反倒速度更快,穿过两条街巷, 遇到巡视的军伍,出示木牌,确认过身份, 很快就被放行。

城内有严令, 胡人不许进入城东,如果敢硬闯, 一概捉拿下狱。是不是能活着出来, 只能听天由命。

有过几次血淋淋的教训, 哪怕是藏身在商队、试图混入城内打探消息的探子,也不敢轻易离开城北。万一被捉拿下狱, 以周决曹的手段, 铜皮铁骨也能敲碎。除非自己咬断舌头,早晚都得开口招认。

比起城北的人来人往,城东明显要冷清许多。

赵嘉和季熊一路小跑,熟门熟路找到铁铺。

铺子内燃着火炉, 热气袭人。

哪怕是寒冬时节,打铁的匠人照样打着赤膊。随着每次挥舞重锤,肩背和手臂上的肌肉隆隆鼓起,热汗涔涔,健壮的身躯仿佛覆上一层桐油。

“赵郎君。”一名赤红脸膛、颌下长有短须的匠人放下工具,抓起一块短布擦汗,转身同赵嘉打着招呼。

简短寒暄之后,赵嘉说明这次需要的农具。匠人仔细记下,让长子取来木契,一分两半,定下价格和取货日期。

“如此,我半月后来取。”

收好木契,赵嘉离开铁铺,和季熊沿来时路返还。

意外的是,两人赶到城门外,季豹等人却不见踪影。足足等了一刻钟,才见青壮们赶着大车行来,有几个身上的皮袄都被扯开,脸上犹带着怒气。

“怎么回事?”赵嘉皱眉问道。

“遇到一群不讲理的。”季豹放下绳子,沉声道,“外郡来的商队,明明是他们来撞我们,硬说我们伤了他们的人,非要扣下一辆大车,不然就用皮毛赔偿,还专门要狼皮和狐狸皮。”

“什么?”赵嘉瞪大双眼,比起愤怒,更多则是愕然。

这是西汉版碰瓷?

吃了熊心豹子胆,在云中城里这么干,不提太守府的严令,真不怕被当场捶死?

“动手了?”季熊探头瞅两眼,好奇道。

“差一点。”季豹绷紧下颌,拳头握得咔吧作响,“巡城的军伍来得太快。带头的那个叫嚷着什么灌氏,没等继续往下说,就被捆起来拖走。”

灌氏?

赵嘉顿了一下。

在边郡能称得上名号的灌氏……该不会和代国相灌夫有关?

“郎君?”

“没事。”赵嘉轻咳一声。

甭管怎么说,只要自己人没吃亏,其他事都可以再议。这些人被抓进官寺,以决曹掾的手段,身份来历、在城内闹事的目的,很快都能查得一清二楚。

想要知道后续,下次入城到太守府拜会即可。

“人被抓起来,事情早晚能有个交代。天色不早,先回畜场。”

“诺!”

赵嘉一声令下,众人上马的上马,赶车的赶车,携带市换来的粮食和盐酱,加速往畜场行去。

官寺内,军伍将抓捕的商人交给狱吏。后者了解过情况,命狱卒将人分别关押,随即前往禀报决曹掾。

“灌氏?”

周决曹放下竹简,沉吟片刻,起身道:“我亲自去审。”

“诺!”

从周决曹走进刑房,到狱吏捧出五六册竹简,耗时不到半个时辰。

竹简上带着血迹,擦都擦不掉。被讯问的商人再没了之前的嚣张跋扈,被狱卒拖出刑房,重新丢进囚室,一个赛一个面无人色,抖得有如风中落叶。

“据其招供,确为代国相族人,此事当报于使君。”周决曹丢掉拭手的细布,让狱吏将记录口供的竹简装入木箱,随他一同去见魏太守。

魏尚正同主簿商议在胡市建立要塞,调配守军,听家僮禀报周决曹请见,不由得有些诧异。

“抓到了匈奴的探子?”看到记录口供的竹简,魏尚开口问道。

“非是匈奴的探子,事涉代国相。”周决曹坐到魏尚下首,展开口供,将事情详细说明。

这些商人确为灌夫同族,血缘却很疏远。事实上,他们压根不姓灌,而是姓张。此前冒灌夫之名,在颍川横行霸道。因其每岁呈给灌夫数万乃至数十万钱,得到庇护,行事愈发肆无忌惮,欺压乡民,甚至害死人命,成一族豪强。

入冬之后,郡中皮毛日贵,眼红其中利润,族中想要分一杯羹,将市皮毛的商人逼得家破人亡,其后更组织商队北上。

带队之人在乡间跋扈惯了,到云中郡也不知收敛。见赵嘉等人手中有上等皮毛,就起了歪心思。知晓不能抢夺,干脆使出无赖手段,不想偷鸡不成蚀把米,好处没得到,还被军伍抓进囚牢。

颍川距边塞甚远,未曾遭到匈奴铁蹄。这些人自以为手段了得,殊不知,在人人都能同匈奴拼命的边郡,根本就是个笑话。

要不是军伍将他们抓走,凭借季豹季熊外带十多个青壮,当场就能要了他们半条命。打不死也能打残,打完丢出城,不被野狼吃了算他们好运。

然而,没被青壮痛揍,他们的下场也未见得多好。被带进刑房,遇上周决曹,甭管能说不能说,全都竹筒倒豆子一般说得一清二楚。

等周决曹讲完,魏尚发出一声冷笑。

“灌仲孺甚是爱财,纵容族人不法,获百万钱。出任代国相后,府内豢养食客,更聚集十数游侠,朝中早有风闻,他却始终不改。早晚有一日,不需旁人动手,他就会自寻死路。”

“使君,此事是否上奏长安?”

魏尚摇头道:“此前匈奴南下,灌夫率代国兵阻敌,击杀两名胡部首领,天子还要用他。”

纵是上报长安,只要灌夫咬定自己不知情,族人再把事情全部担下,依旧伤不到他分毫。

要想拿下灌夫,势必要证据确凿,定下大罪。届时,以灌夫得罪人的程度,朝中不少人都乐于送他一程。之前率兵驰援边郡,却在城头被他辱骂的程不识就是其中之一。

“关押之人该如何处置?”

“按律法即可。籍贯颍川,当与颍川守文书。另抄录一份口供,命人尽快送去。”魏尚道。

在魏尚看来,豪强横行治下,是个太守就不能忍。颍川太守未必不想惩办,只是碍于灌夫,始终不好动手。如今他在云中城抓人,又把罪状递到对方跟前,摆明出事自己帮忙扛,但凡是有脑子的,都不会放弃这等天赐良机。

铲除治下豪强,为民除害,任谁都不能挑出理来。灌夫敢出面追究,那就是自己往火场里跳,伸出脖子找死!

领会魏尚之意,周决曹亲自执笔写成文书,并附上口供,遣人送往颍川郡。其后就以“群盗劫掠”的罪名,将抓捕之人全部罚为城旦,为首者更要笞两百。

不提城内诸事,赵嘉一行抵达畜场时,日头已经西落,虎伯和熊伯各自带领一队青壮,手持火把,背负弓箭,腰间配有短刀,沿畜场边界巡逻,严防有野狼和狐狸蹿进畜场。

至于那些入夜后就跳进围栏,和羊群混在一起的黄羊,众人赶了几次都赶不走,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它们去。

见到从远处行来的队伍,虎伯让众人立定,摇动手中火把。得到回应之后,确认是赵嘉一行,立即打开木栏,帮忙将大车赶进畜场。

“车上有稻,还有五罐酱,让孙媪单独放进仓库。”赵嘉翻身下马,拍拍枣红马的脖颈。后者打了声响鼻,和季豹等人的坐骑一同返回马厩。

“稻?”虎伯诧异道,“郎君市了稻?”

“对。”赵嘉颔首,“市了半车。”

待大车全部进入畜场,青壮立即合拢围栏,随即张开弓弦,连续发出数箭,逼退远处徘徊的幽幽绿光。

“是狼群?”赵嘉转身看了一眼。

“大概有十多只,仆已安排人手,必不令其靠近畜场。”虎伯道。

赵嘉点点头,正想再问,赵破奴忽然跑过来,待到近前,来不及喘口气,一把拉住虎伯的衣袖,焦急道:“长者快去看看,阿白怕是不对!”

阿白是畜场中养的匈奴马,一直是少年们照顾。去岁怀上马驹,少年们几乎是不错眼的盯着,夜间都会有人睡在马厩,就怕出现状况。

“快走!”

知晓情况紧急,赵嘉准备同虎伯一起赶向马厩。

赵破奴看到赵嘉,想到自己方才失态,正想开口,被赵嘉一把拍在背上:“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先去看阿白!”

三人快步来到马厩,发现周围遍插火把,赵信和公孙敖守在一旁,白马倒在地上,腹部鼓起,不断地痛苦嘶鸣,果然如赵破奴所言,情况很是不对。

虎伯快步走上前,蹲在白马身边,一边安抚,一边用手试探白马的反应。片刻后,转头对少年道:“去找熊伯,这是要生马驹了!”

少年们不敢耽搁,迅速转身飞跑。赵嘉迈步走上前,想帮着虎伯安抚白马。

“郎君小心!”

就在虎伯出声提醒的同时,赵嘉的衣袖被白马咬住,好不容易挣开,皮袄的外层都差点被咬穿。

“力气不小,好事!”确认赵嘉无事,虎伯笑着拍了拍白马。

举起刚被咬过的衣袖,赵嘉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

很快,少年们簇拥着熊伯赶到,后边还跟着五六个青壮和健妇。

看到眼前的情形,问过白马倒地多长时间,熊伯拧紧眉心,并不如虎伯乐观。摸了摸白马的腹部,二话不说撸起衣袖,帮助白马生产。

整个过程貌似不长,却又像是持续了整个世纪。

直到马驹落地,挣扎着站起来,少年们发出兴奋地欢呼,赵嘉才赫然发现,自己竟在无意识中屏住呼吸,乍然间放松,耳畔似有嗡鸣,喉咙一阵火辣辣地疼。

白马恢复些力气,仔细地舔着马驹。

少年们抱来草料豆饼,还提来一桶清水,随后就一个挨一个守在马厩前,瞅着新生的马驹,眼都不舍得眨一下。

马驹很小,和母亲一样通体雪白,仅在额前有一道黑色。

熊伯和虎伯都会相马,笑着对赵嘉说,只要马驹能长大,体型和速度肯定不亚于赵嘉的枣红马。

夜色渐深,赵嘉却是毫无睡意。新生命的诞生,无论何时都会让人感到兴奋。少年们更是守在马厩前不肯离开,看样子,分明是准备睡在这里。

见状,赵嘉站起身,笑着拦住准备撵人的虎伯,道:“随他们去。”

“郎君太纵容他们。”虎伯显然不赞同。

“算不上纵容。”赵嘉抻了个懒腰,笑道,“难得有件喜事,大家都高兴,放松一下也是无妨。”

离开马厩,赵嘉径直回到木屋。

屋内燃着地炉,卫青和阿稚几个裹着皮毛睡得正熟。阿陶却没睡,守在地炉边,手中抓着一册木牍,见赵嘉走进门内,立刻起身迎了上来。

“郎君!”

“怎么不睡?”

“郎君,我阿姊托人送信来,说她就要到雁门郡!”阿陶很是兴奋,将木牍递到赵嘉眼前。

赵嘉正准备往地炉中添柴,闻言面露惊讶。魏悦之前同他说,朝廷已绝和亲,入宫的家人子为何会来边郡?

将木柴丢入火中,赵嘉接过阿陶手中的木牍,从头看到尾,笔迹铿锵有力,不似寻常人能够写出。“离临江王府,别江陵城,入长安”等字句映入眼底,神情更是一顿。继续向下看,惊讶之情更甚。

要是他没记错,历史中的临江王因罪被下中尉府,最后自杀在狱中。窦婴、郅都都牵扯在内,到最后,郅都还死在窦太后的怒火之下。

如今的情况却是截然不同。

刘荣被夺国贬为庶人,往雁门戍边,王位和封国没有了,性命却是半点无碍。云梅作为刘荣请封的夫人,随他一同北上,同行还有二十多名健仆,以及太后赏赐的绢帛金玉。

放下木牍,赵嘉陷入沉思。

究竟是什么改变了历史?

这样的改变又会带来些什么?

实在想不明白,赵嘉只能按了按额角,将木牍还给阿陶。据历史记载,刘荣在封国极得百姓爱戴。这样一个人到雁门郡戍边,应该不是件坏事。

木牍上写明,云梅希望能见家人,在不确定刘荣是否能离开雁门郡的情况下,云家人迁往雁门是最好的选择。

“阿陶,你家中如何定?”赵嘉问道。

“阿翁和阿母商量,待阿姊抵达,由他去探望。”阿陶说道。

“你不去吗?”

阿陶摇摇头。

他的确想见阿姊,但阿翁说暂时不可,他也只能听话。

“待你家人动身,你就留在畜场。”赵嘉拍拍阿陶的头,“你阿姊既已到了边郡,早晚都能见到。”

阿陶用力点头,心事放下,不由得打起哈欠。

赵嘉摇头失笑,将他安置到卫青身边,用兽皮裹紧,确定地炉不会熄灭,门窗也留下缝隙,才起身走进隔室,合衣倒在榻上,裹上一张皮被,沉沉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