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海(科举)

第169章:君子之间

第169章 君子之间

自打都察院弹劾了徐景,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便抽调了官员, 于前些日子正式进驻户部开始彻查此案。

徐景乃是闵省人, 都察院所弹劾的亦乃是闽江数省之事, 故而户部此次牵扯入调查范围的省份一共有五个, 皆乃是闽江流域的省份, 其中闵省是重中之重。

顾云浩他们闵省清吏司这段时间越发忙碌了。

不仅要处理原本闵省田地丈量的烂摊子, 还要全力配合三司的调查。

不得不说,元化帝下令严查徐景闵地之事,这确实是起到了预料之中的效果。

顾云浩能够明显的感觉到, 自徐景被弹劾之后,他们户部的氛围更是变了不少。

以前即便有季铭的高压,在钱卓然跟唐守忠的逼迫之下, 户部的官员们按着既定的进度推行新税制, 各省清吏司也按部就班的督查各地的田地清理丈量之事。

但这些官员们也都并非是愚钝之辈,稍一思量, 便知晓此次的新税制改革, 是损及了不少权贵的利益。

因而, 在整个税制推行的过程中, 不仅地方上的官员存有顾忌, 就连他们户部的官员, 也有不少人心有担忧,害怕因着此事开罪朝中权贵。

不过现在好了。

前有湘省王守明一案,后又有徐景被都察院弹劾, 也算是为户部的官员们吃了一个定心丸。

王守明那可是前任户部尚书王守和的堂弟, 徐景更是当朝礼部左侍郎,还是左相杜允文的女婿,如此背景的两个人都被处置了,由此可见元化帝新政推行新税制的决心。

如今户部上上下下的官员,在对待新税制的态度上,明显较之前要积极了许多。

就连先前对闵省田地丈量清理之事避之不及的郎中陆安宁,也不再只是单纯的将棘手之事推给顾云浩便作罢,也一改先前的做派,开始参与到闵省的田地清理之中。

当下这个局面,对于一心期盼新政得以顺利推行的顾云浩而言,自然是乐见其成的。

因着要配合三司调查徐景在闵省所为之事,这些日子,他们闵省清吏司较先前要忙了许多,但司里的官员却都没有一句抱怨之言,反而都是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

毕竟没了徐景这样的权贵压在前面,他们要重新清理丈量闵省的田地,便轻松多了。

这日,散职时间已过,但司里的一众官员侍从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继续埋首忙碌着手头的事情。

顾云浩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动手整理了手头的资料册簿。

看着同一间公务室的杨光和李辉两位主事仍在忙碌,也不多言其他,直接道:“两位主事近日辛苦了,在下与人有约,先行一步。”

户部的主事,乃是正六品的官阶。

而顾云浩是从五品的员外郎,虽然在这偌大的户部不算什么,但在他们闵省清吏司,顾云浩之上仅有一个正五品的郎中陆安宁。在这司里面,他这个员外郎,其实便等同于‘二把手’了。

所谓官大半级压死人,更何况这个大了他们半级的人,还是右相孙惟德看重之人。

自从徐景之事后,孙惟德近来在朝堂之上一改往日作风,突然变得强势起来,甚至可以说不仅完全压过了左相杜允文,就连如今势头正劲的季铭也不有所不及。

朝中众人本就不敢小瞧孙惟德,如此一来,更是不敢招惹这位右相。

但好在顾云浩虽然为右相所看重,但却一如既往的谦逊有礼,待人接物也颇为洒脱和气,并无什么仗势之举,让人也不由心生好感。

而且,在公事上,顾云浩也是极有才能,遇着难事也敢担当、不推诿。

对于这样的上司,杨光跟李辉都是颇为信服的。

故此,见着顾云浩与他二人这般说话,李辉两人皆是笑道:“多谢大人关心,下官等忙完了手头的事便回去,大人请自便。”

对于李辉跟杨光两人的善意,顾云浩自然感觉得到。

只不过在官场上,作为上峰,既要懂得拉拢人心,也要晓得保持距离,遂也不再多言,只含笑点了点头,便出了公务室离开。

“东翁。”

刚一出门,却见赵启迎面走来。

赵启入部这段时间,尽是将全幅心思都放在新税制一事之上,现在不仅已经熟悉了户部的环境和公务,更已是顾云浩的得力助手。

只见他拿着一本田册,走至跟前,说道:“这乃是咱们司里新估算出来的闵省七州九府的田地亩数,以及估算下来的税入情况。”

顾云浩接过那本册子,略微翻了翻首页,却又递了回去,说道:“总算是估量出来了,你且拿着放到我书案之上,今儿我有约,只待明日一早看过后,若无差错,便可呈交上去了。”

闻言,赵启不由愣了。

以他对顾云浩的了解,这位年轻的东翁是个绝对的新政派,可以说是新政一事便占据了他的大半心思。

若放在之前,顾云浩要是知晓了闵省那边的估算册子得出来了,肯定是第一时间翻看查阅的。

如今却是要留着明日再看,决定先去赴约?

这个能让东翁放下闵省田地之事去赴约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不知到底是何人,能让大人如此在意?”

这些日子以来,赵启跟顾云浩的关系近了不少,也并无那么多的顾忌,遂直接笑着问道。

“朋友。”

顾云浩轻声一笑,说道。

时辰已经不早了,但因着日头长,朱雀街的大街上仍是人群往来不息。

明月楼是朱雀街上出了名的茶楼。

因着装修的雅致,颇受一些文人的青睐。

顾云浩自户部出来,虽是身上仍然穿着户部的官服,但急着赴约,也没在意那么许多,直接去了明月楼。

“顾大人。”

因着这些日子常来光顾,那茶楼的伙计早已记得了他,眼下见着自然热情非常。

顾云浩点了点头,道:“早间我遣了人来定下了雅室,是哪一间?”

“早给您预备下了。”

那伙计忙笑着说道:“在三楼呢,小的这便引您上去。”

闻言,顾云浩自然是含笑答允。

到了雅室,顾云浩临窗而坐,一面吃着茶,一面等待着。

时辰是有些不找了,只待一盏茶吃的差不多了,这时方才见门‘吱呀’一声开了,随即进来一个亦是身着从五品官服的年轻公子。

此人眉目俊秀,形容雅致,浑身上下散发着世家公子的良好气度——不是季航更是何人。

“云浩。”

季航进了屋子,一面笑着打招呼,一面理了理衣裳,直接坐在顾云浩的对面,说道:“明日要发送这一期的邸报,今天忙了些,可是等久了?”

“无碍。”

顾云浩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过才到了不久。”

见他这样说,季航也不多言其他,直接坐在另一侧,而后拿起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茶,直接仰脖一饮而尽,笑道:“可真是热坏人了,怎么今日找我有什么事么?”

“季兄,那日朝会之事……”

顾云浩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说了出来:“徐景跟闵地之事,我亦是曾向师祖建言。”

不错,当日他在户部查到了闵地田地的蹊跷,加上巴九去了闽江数省带回来的消息,这更是坚定了他推到徐景的决心。

既是为了他们重振陵江书院,也是为了顺利推行新政,更是觉得徐景如此做派若不受到惩处,实在对闵地数百万百姓不公。

只是,此事都察院也是掌握了不少情况,原本孙惟德也是想找机会在朝中刷一刷存在感,顺便打压打压季铭的气势。

故而,他们师祖两人一合计,便决定了由都察院出面弹劾徐景,从而逼迫季铭跟杜允文交恶。

这件事情,对于孙惟德他们右相一党来说,自然是一举数得。但是对于季铭来说,却是实打实的被孙惟德算计了。

而且这不是阴谋,还是阳谋!

孙惟德自然是不在意季铭跟季家,但顾云浩跟季航乃是多年的知己好友,他却是不能不顾及两人之间的友谊。

因而,在朝会之事后,顾云浩便找了个时间,派赵启送去了帖子,邀季航于明月楼一聚。

听闻顾云浩自己说起当日朝会之事,季铭也是有些意外的。

他亦是从五品的官员,当日朝会,虽然他未曾入太和殿内站班,不晓得里面的情况,但从那日朝中的氛围来看,便知那次事情闹得动静不小,加上事后季铭与他细谈此事,方才觉得右相孙惟德果真是老奸巨猾。

季航晓得,在徐景之事上,他的祖父是吃了暗亏的。

他一方面是有些担心祖父今后的处境,一方面又觉得如此扳倒徐景也算是功德一件,当然,他更是佩服孙惟德的手段。

不过,现在却突然见好友说,当日之事,居然是他向孙惟德建言的?

一时间,季航也是愣住了。

什么时候,他的好友已经有如此心机手段了?

“云浩,你所说的可是真的?”

听见季航这么问,顾云浩眉头一紧。

总归季铭乃是季航的祖父,他如此跟着师祖算计季铭,也不知这位好友会不会因此埋怨于他。

“不错。”

虽然担心因着朝局之事,影响了他跟季航的友谊,但顾云浩还是不愿说谎,遂直接说道:“当日季阁老对我师祖的右相之位逼迫甚紧,师祖于我恩重如山,我自是不能看着他地位不稳。”

“再则,徐景之事,确实是让人难容,我亦是不愿看着如此之人逍遥法外,甚至阻碍了新政,故此种种,方才建议师祖弹劾徐景,并借此警示季阁老。”

说到这里,顾云浩忍不住一叹,继续说道:“只是师祖思虑更远,不仅做到了惩治徐景,甚至还迫使季阁老进退维谷,以至于跟杜允文交恶。”

“此虽然不是我所预料,但事后我亦是仔细想了想,若我于师祖的位置,说不得也将如此行事。只是如此一来,必然损及了季阁老,我不知你……”

说到这里,顾云浩确实说不下去了。

他跟师祖孙惟德算计季航的爷爷,现在他又有什么资格来坐在这里,让季航理解他呢?

不过,从心底来说,他还是不愿放弃与季航之间的友谊。

毕竟人生难得一知己。

“原来是为着这事。”

季航却是哈哈一笑,说道:“我说云浩,在我的印象之中,你可是最为洒脱的了,今日怎么作出这幅扭捏之态。”

闻言,顾云浩不由也被他惹得一笑,说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洒脱之人,我也不过是故作姿态,自己骗自己罢了。”

“朝中之事,本就是个说不清对错的。”

季航一叹,一脸认真地说道:“不论是我家爷爷,抑或是你师祖孙相,那都是心思沉稳之人,他们的决定自有其道理,实在难以因着咱们而改变。”

“只是,若非你今日提起,我也是想不到,右相大人却是会听从采纳你的建议。”

季航继续说道:“不过,虽是因着右相之位,孙相爷跟我爷爷交恶,但我也不愿因着他们之间的纠葛,而影响了咱们的友谊。”

“我们同窗数年,甚至当初被戏称‘陵江双杰’,我季航是认你这个知己的。”

说到这里,季航顿了顿,眼中带着几分坚定之色,说道:“云浩,我想着,无论今后朝中发生了什么事,散朝之后,你我仍是朋友,可好?”

“好!此亦正是我之所愿。”

顾云浩连忙含笑应下,说道:“季兄,如今季阁老跟我师祖之事,你我必然会牵扯其中。不过,我在此亦是向你说句真心实意的话。”

“我不愿师祖出什么事,也是不愿你们季家不顺,不过若是季阁老仍是如之前一般算计我的师祖,说不得我亦是会再相助师祖。只是,我亦是承诺,不会建言师祖对季家穷追不舍,赶尽杀绝。”

至于其他的,顾云浩也是觉得自己实在不好许诺。

虽然师祖孙惟德信任他,但内阁大佬们的政斗,他即便得师祖看重,也是人微言轻,有的时候是说不上什么话的。

闻言,季航也是点了点头,他更是对此事体会颇深,当下也是说道:“我也是这样觉得,爷爷他们那个层面的争斗,有时候咱们是说不上话的,既然如此,不如不去深究里面之事。”

“不过,咱们得来个君子约定。”

季航继续说道:“你既然时常在为右相出主意,我亦是需为我季家打算,若是有何事对上了,咱们可不能互相埋怨啊。”

闻言,顾云浩粲然一笑。

“那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