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城大业

第12章 锦衣夜行,是谁挑灯望(四)

第11章锦衣夜行,是谁挑灯望(四)

鎏金河上的那场盛典虽然已经落幕许久,水面却仍未平静,波光粼粼,月光被撕碎成线,抛洒在河面上。

一叶小舟停在一条朴素的货船旁,舟上人拱手和船上的人告别。

临行前,他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浮起了一抹狐疑,问道:“我不懂,你究竟是如何知道我身份的?”

“你的白月符,”郎忆寒一笑,“据我所知,任何一个白月教教众从出生起就会开始佩戴属于自己的白月符,到了你这样的年纪,经过天天抚摩祈祷,断不会如此崭新。而贵国皇族和居上位者,有可能敢不信白月教的,我只知道一个人。其实我也不懂,你何必亲自冒险?”

“不过是好奇你究竟是怎样的人,如今看来,不虚此行。”小舟上的人衣袂飘飘,浅灰色的眸子流露出一丝孤胆英雄的豪气,“无数次的绝望让我知道,我只能信自己,只能靠自己。什么白月教,不过是个维持国家的工具罢了。我如何能指望一个工具会保护我、庇佑我?我若想要彻底的安全,就要把这工具拿在自己手里!这个白月教,还真是喜欢坏我的事。”说完他随手扯下一抛,白月符带着珍珠般的光泽和七色的虹彩,深深地坠入了鎏金河。

船工用力一撑,小舟一下荡了几米。

“难道就不能是我把白月符丢了,重新请了一个吗?”那人忍不住又问。

“当然也有这种可能,我不过是试探,谁知道你会承认。”郎忆寒道。

那人笑了,摆了摆手,随小舟飘然而去。

“那边虽已布置妥当,我却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我们还是早点动身回去吧。”雪从双在郎忆寒身后道。

“从双,你先准备好车马在河边等我。我还要去一个地方,离这儿不远,很快就回来。”郎忆寒望着鎏金河岸远处黑压压如乌云般的一片密林说。

“好,自己小心些。”雪从双眼中露出了一丝担心,却并不开口劝阻,她知道,他若要去,就一定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似乎隐隐听见有哭泣的声音,郎忆寒抬起静谧的眸子向四周望去。

沉静的午夜,四周其实没有一点声音。浓墨渲染的天边,只有烈烈风响,吹动山谷,吹动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

于是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就悄悄爬上了他的嘴角,他笑得落寞、悲愤、孤苦。

放目远望,黑压压的山峰高耸巍峨,一轮皎洁的新月垂于山头,寂静地露出半张素颜,远处鎏金河上的热闹奢糜却没能带给这个地方一星半点的人间烟火气。

他淡淡地抬起手,捋过腮边被风吹乱的长发,修长的指尖浅浅划过冰凉的脸颊,心却平静得似乎再也不会有一点波澜。

早在那个桃花飞舞的日子,心就已经死掉了。

他秀眉轻蹙,盯着脚下的一方尘土。

枯败的落叶被夜风吹动,哗啦啦地刮向一个方向,露出更加黑暗阴沉,令人作呕的泥土。

如果说鎏金河上是金碧国最喧闹的所在,那么这里就是金碧国最阴沉的地方。一个人人向往,一个没人愿来。

曾经的他,也不愿意。甚至只要听到这个地方,就会吓得睡不着觉。

小时候他好像总是喜欢闹脾气,不想睡觉的时候就瞪大了眼睛看书,虽然有些词语他根本不懂,却乐得钻研,有时几个哥哥也被他烦得不知如何是好。

大哥自小习武,离去的时候才刚刚少年。

二哥勤勉好学,总是在他苦恼的时候出现。

三哥最喜欢带他悄悄避开下人注意,用三个铜板买来天桥上手工精致的泥人。

好像还有一个最小的妹妹,刚刚学会走路,喜欢在他看书的时候跑来抓他的衣角,等他从书里抬起头去看时,只有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盯着自己,张得大大的嘴,笑得开心极了。

有时贪书不愿睡,奶娘叫几声也不允,母亲不一刻便会来,她真是一个绝色的美人。父亲常说,他细长的眼睛像极了母亲。

母亲一见他半撑着身子看书,就会露出嗔怪的表情,吓唬他说:“别看了,再看就给你丢到万骨窟去。”

他便会吓得身子一抖,丢了书钻进被窝。母亲细心地为他掩好被子才悄然离开。

现在,当他安静地站在万骨窟时,心里却再也找不到年幼时那种恐惧的感觉了。

脚下的这片土地,是埋葬金碧那些死去却无法下葬之人的地方,据说一骨连着一骨,凄白似雪,悲泣如诉。

而他所有的亲人,都在这里。

只是他却分不清哪个是父亲,哪个是母亲,哪个是哥哥,哪个是妹妹……

他没有拿祭品,因为被丢在这里的尸体是没有人会来祭拜的,他现在绝对不能暴露行踪。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鬼气森森的雾气已经染湿了他的衣角。

终有一天,他会用无数炽热的血来祭奠枉死的英灵,他在心里默默发誓。

该回去了,再晚,从双会担心。

一匹黑色的骏马蹄如踏云,气如奔雷,一路穿山破雾,踏溪乱月,在窄道上疾驰。马上的人身着一身黑色劲装,腰间一条黑色绣金线的锦带。黑衣黑马,被同样黑暗的夜色隐去了身形,山间起夜的猎户只看到一个一闪而过的影子,还以为是自己眼花。可见马之神骏,骑者骑术之高超。

金靖齐好看的唇紧紧抿着,眉头微皱,面沉如夜。这是他从未在人前展露过的表情。和欢场名花、金碧第一美人交好,只知猎艳跑马、花天酒地的二皇子,原来也有这般表情。

这条路会经过万骨窟,夜晚几乎没有人会走。他却喜欢在这条路上纵马狂奔,似乎只有这样的环境才可以让他放下平日的伪装,只有这样的速度才能让他紧绷的神经得到释放。别人眼里,亲母是玉然皇后的他是尊贵的二皇子,皇位最有力的竞争者。可他知道,自己只是个拼命想活下去的可怜虫罢了。

林中传来汩汩流水的声音,骏马的脚步慢了一些,粗大的鼻孔发出“呼呼”的声音。

金靖齐微叹了口气,从吉光片羽出来已经绕着这里跑了几个时辰,难怪连不破这样的骏马都感到口渴难耐了。放慢马速,他来到了林中的那个小湖。

他翻身下马,让马儿自由地喝到饱,然后又拿出一个苹果来给马儿吃。

平滑如镜的水面倒映着憔悴的少年,金靖齐有些勉强地对自己笑笑,掬起清凉澄澈的湖水,狠狠地扬在脸上,让自己更精神一点。

突然,他仿佛听到了一阵微不可闻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他对危险有一种天生的直觉,这直觉已经救过他好几次,相信这次也不会错。他迅速而轻巧地拍了拍身边的爱马,那是他们的暗号,马儿聪明地高抬着蹄,轻轻往树林的远处去了。

他动作轻捷地闪进了湖边两块巨石之间,借助巨石的阴影隐藏起了自己的身形,调整呼吸,将自己和整个环境融为一体,只有一双明亮的眸子警觉地注视着小湖的四周。

果然有人来了。

一个孤独单薄的身影缓缓走向湖边,一袭白衣,像一抹薄薄的雾飘浮于静川之上。在湖边静立了一会儿,忽而转身背对着湖水,双眼紧闭,身子慢慢后倾,就这么倒了下去!

石缝中的金靖齐大惊失色,难道他要自寻短见?他死死盯着湖面,澄澈的湖水下,少年的面容苍白如纸,清秀的眉眼呈现出一种空灵的神色,似乎是悲伤到了极致、心痛到了极致之后的一种苍茫。他乌黑的头发肆意散开,飘逸的白衣如同硕大而优雅的花朵,在水下缓缓绽开。

此刻的他仿佛是传说中诱人溺毙的水妖,绝色而不祥。

金靖齐望着少年渐渐下沉的身体,觉得无比的压抑和痛苦,心里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说,决不能让他死,决不能让他死!

于是他猛地从石缝中跳了出来,趴在湖边,将手伸进水里用力够着,想救他上来。

水里的少年突然睁开了眼睛,发现岸边有人,漆黑的瞳孔中却没有意外与恐惧,而是写满了桀骜和拒绝。他的鼻翼两侧缕缕有气泡缓缓上升,嘴角微微上翘,他的双臂随着暗流的涌动轻摆,宽大的衣袖随之上下飘荡,像孤独的游鱼舞动着柔软的鳍,享受着水的冰冷和无情。

就在金靖齐焦急万分准备跳下去救人的时候,他缓缓上浮了。先是头慢慢露出水面,湿润的头发紧贴着近看更加颠倒众生的脸,只是脸色更加苍白,连嘴唇也毫无血色,肩膀上濡湿的白衫几近透明,晶莹的水珠沿着精致的脸滑向纤长的脖颈,滑向清瘦的锁骨,滑向衣衫的更深处,金靖齐只觉得呼吸一窒。

虽然他面无表情,可是不知为何,金靖齐觉得能感受到他的痛苦,那痛苦压得他浑身僵硬,一动也不能动。

他们彼此对望,一个单膝跪在岸边,一个浮在水中,却没有人开口说话。

许久,金靖齐默默伸出手,想拉他上来。

可是那人却冷冷地无视了,径自走出水面。

这个时间出现在万古窟的人,必定有不可告人的理由。

他们很默契地没有触碰对方的秘密。

金靖齐突然回头,果然,有一个人从树林深处走了出来,深紫色的衣裙裹住少女窈窕的身形,脸上蒙着紫色的面纱,仅露出的一双眼睛冰若幽潭。

她拿着一件厚厚的衣服披在了水中少年的身上,关切的神情溢于言表,却没有说一句话。

少女用冰冷的眼神望着金靖齐,又看了看那少年。

那少年仍旧是漠然的表情,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金靖齐有些懊恼,感觉这两个人的世界仿佛是一个自己永远也踏入不进去的玄妙空间。

他打了个轻轻的马哨,不破转眼间就从林间奔到了他的身边。他帅气利落地翻身上马,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水边的两人,然后轻轻一夹马腹,飞驰而去。

“为什么不让人杀他?”雪从双轻轻摘下面纱,露出冰雪般清丽的容颜,“在这里被人看到很危险。”

“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故人。”郎忆寒紧了紧身上的衣服,“算还个人情吧。”

你腰间垂着的玉佩一如当日,可是我却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齐……小齐……

当日你送我出金碧皇宫,若不是你,我怕也早就死了吧?

郎忆寒望着他的背影飞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忍不住怅然一叹。重逢瞬间,竟来不及诉说一句?可见流年似水,真是厉害极了。

两个人依偎着继续前行,登上了一直等在鎏金河岸的马车。

一只赤腹枭振翅飞来,这是大陆各国最常用的通信鸟禽,不仅耐力好,而且相当忠诚——如果它没有遇到克星的话。仔细观察,会发现它其实是跟着一个身型比它小很多的另一只鸟飞来的,那鸟儿蓝银相间的羽毛妍丽非常,正是雪从双的那只银雀鸟!

身为万禽之王,银雀鸟最神奇的地方并不是成为器物饰品上的图腾,而是号令群鸟,凡鸟遇银雀,必随之!

雪从双解下赤腹枭腿上的纸条,秀眉微蹙,随后又把纸条原样系好,放走了赤腹枭。

“我们被发现了。”雪从双放下青色的车帘,面沉如水,“微叶城突然紧闭城门,严格盘查。”

郎忆寒嘴角扯起一抹冷笑,“逐渊果然忍不住了。”

赶车的少年狠狠一扬鞭子,马车如箭,****而出,直奔银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