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城大业

第44章 流云散,何去何来(七)

第43章流云散,何去何来(七)

他盯着台上的人,一步一步,缓缓走上台阶。

他低眉注视着台下的那人,一步一步,靠近自己。

汉白玉精心打造的宽阔祭台,在午后明媚的阳光中,刺眼地泛着着阴寒的光芒。

台下厮杀的一切,仿似都与这台上的人无关,他们的身影倒影在彼此的眸子中,泛着让人心寒的阴沉。

有人倒下去,鲜血宛如美丽的花朵,瞬间绽放,妖娆得有些耀眼。

郎忆寒站在贺赖的身侧,看着金靖齐一步一个台阶地走近自己,三军列阵,重兵压境,竟然只为要回一个人,一个本就不属于他,甚至是他敌人的人。

靖齐,你实在太过义气用事。

郎忆寒为人向来不喜形于色,此刻却忍不住由心底发出欣然的笑意。

贺赖瞥了他一眼,顿时变呆住了。他从未看过郎忆寒这样的微笑,也从未看过世上还有这般美好的笑容。光晕太过耀眼,让他顿时忘记了应有的仇恨。

但很快,他便找回了理智。

郎忆寒,为什么?为什么在我身边的时候你总是愁眉不展,却在他出现的一瞬露出如此明媚耀眼的笑容?

金靖齐终于走上祭台最顶端,平视着贺赖,微微笑道:“此时此刻,你还肯相信自己的能力吗?”

贺赖冷冷地注视着金靖齐,并不说话。

郎忆寒小心地走上前几步,冲金靖齐微微一笑,“你终于还是来了!”

金靖齐冲他挑了挑眉毛,“怎么,见到我你不太高兴?那我可走了!”

郎忆寒猛地抓住他的手臂,却什么也不说。金靖齐哈哈一笑,拉过他的手臂,大声道:“走,我们离开这鬼地方!”

郎忆寒点了点头,身子微微一晃,他强支撑到现在,终于再也支持不住。金靖齐扶住他的身子,调笑道:“怎么瘦成了这样,玉宇国的招待这么不济吗?”话是这样,依旧将郎忆寒揽在怀里,两人一齐向祭台下走去。

贺赖知道此刻已不能再行强追,骑兵一败,军心崩溃,此时已再无力气回转,紧追不舍,只怕死伤更加惨重。他冷冷看着两个人的背影,嘴角始终挂着冷漠的笑容。他看了一会儿,终于忍耐不住,高声叫道:“郎忆寒,你敢走!”

郎忆寒的脚步一顿,胸口的疼痛已经让他的神智有些模糊,他身子摇晃几下,就要摔倒。金靖齐急忙伸手揽过他,只见他脸色苍白得几乎有些透明,额头上泌出的冷汗竟然结成了白色的霜花。

“怎么样?还好吗?”金靖齐轻声问道。

郎忆寒摇了摇头,“不……不碍事……”

望着两个人的背影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贺赖冷笑道:“郎忆寒,你若敢走,本王就让你后悔一生!”

这声音阴沉的传出郎忆寒的耳中,让他失去了最后一点清醒,他软软倒在金靖齐的肩膀上,昏睡过去。

贺赖咬着牙冷冷一笑,死死地盯住两个人的背影。

他摆了摆手,一个白衣身影很快被带到了他的身边。

郎忆寒靠在金靖齐的胸膛上,金靖齐尽量减低马背上的颠簸,让他睡得更舒服一些。

郎忆寒眉头越皱越紧,似乎再做着什么可怕的噩梦。

睡梦中,郎忆寒看到了自己的族人,他们一脸血污的瞪着自己,似乎在承受着什么剧烈的痛苦,不断地嘶吼挣扎:“为什么……为什么你还不为我们报仇?为什么?”

郎忆寒不住地摇着头,“我已经尽力了,我在报仇,我在报仇啊!”

然后他又看到了魔尊高高地站在远处,声音遥远而模糊,“幽冥雪魄会在你二十岁的时候遍布全身经脉!二十岁!你只能活到二十岁!”

贺赖阴沉邪魅地瞪着他,冷冷地挑了挑嘴唇,“郎忆寒!你敢走!”声音带着无尽的愤怒,“郎忆寒,你若敢走,本王就让你后悔一生!”

后悔一生?

他为什么要让我后悔一生?

为什么?

突然,有个强烈的念头支撑着郎忆寒逐渐清醒,他浑身发冷地从金靖齐的胸前一坐而起,呆呆地望着前方。

“独吉!”

矫健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郎忆寒面前。他自从和郎忆寒失散后一直跟随金靖齐的大军。

金靖齐被吓了一跳,“喂,你没事吧?”

“从双……最近银阙有没有传来从双的消息?”郎忆寒厉声问道。

独吉咬咬牙,回道:“自从主上被掳去,雪姑娘已经许久没有传任何消息了。银阙皇宫那边都在传,吉祥天女失踪了……”

郎忆寒浑身都在打着颤抖,“是从双……从双出事了……是从双,我不能要她有事,她不能有事!不能!”

金靖齐不解地看着郎忆寒痛苦的模样,忍不住问道:“你在说什么?”

郎忆寒却宛若不闻,只是不住地摇头。他突然抓住金靖齐的手,颤抖地摇晃着,“我们马上赶回去,马上赶到祭台去,贺赖抓了从双!他一定是抓到了从双,我不能让她有事,我不能让她有事啊!我们马上回去救她,马上回去!就算用我的命去换她的命,我也不要她有事!”

金靖齐只觉得郎忆寒此刻激动异常,浑然失去了往日淡定洒脱的模样,他知他心中必定担心到了极点,连忙点头,“好好好,我们马上赶回去,你别着急!”掉转马头,吆喝一声,按着原路返回。

亲兵一个队长驾马追了上来,“二殿下,这个时候返回,怕是对我们不利啊!”

金靖齐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连连挥动马鞭,促马前行。

郎忆寒心中已经死灰一片,他突然想到杀死逐渊后从双与他的一番对话。

“可是这样的我,如果有一天听说你有什么事情,也不会多做考虑,即使我满心疑虑,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冲向别人的圈套。就像飞蛾,明知道会受伤,还是会冲过去,哪怕那瞬光只是它一生最后的灿烂……”

从双,不要做傻事!

白玉的祭台上,有风扫过来吹动他的白衣,舞乱他的发丝。他静静地望着那个背影依靠在金靖齐的肩膀上,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他脚步虚浮,疲惫仿佛遍布他全身的经络。

忆寒,你好像很辛苦啊!

是累坏了吗?那般攻心斗智……那样的谋事在人……

忆寒,是不是很辛苦啊?

他星光璀璨的眼底,泛着怜惜的光泽,静静地注视着那个背影。

“怎么不开口叫住他?”贺赖在一旁轻声道。他清楚地知道,只要眼前的人开口呼唤一声,郎忆寒就会马上停住脚步,撇开身边的金靖齐再一次跑回自己的身边。

即使,他会更加的怨恨自己。

那又怎样?他骄傲地想,只有本王能给你所想要的!

这广阔天下,只有本王,能给你,敢给你,你想要的!

郎忆寒,只要你回过头看到这个人,就一定会心软,会毫无保留地奔回来。

回头啊?

为什么你不回头……

贺赖死死地盯着郎忆寒的背影,邪魅宛若杀神地笑了笑。

他身边的白衣人影什么也没说,甚至连一个声音也不愿意发出来,只是专注地望着那个背影一步一步,走出自己的视线。

好像他的每一步都踩在他的胸口,发出沉痛内敛的声音。

忆寒呀!你可知,你现在迈出的每一步都将我们隔得越来越远。

他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突然望着那个羸弱的背影笑了笑。

他衣炔飘飘地站在高高的祭台之上,头顶着悠悠白云,含着浅浅的笑。

忆寒,我不要成为你的负担与累赘,我要你自由的去飞……

若这自由需要用我的性命去换,那么我并不害怕与不舍。

忆寒,你要好好的……

他缓缓解下手腕上的一串鲜红的珊瑚珠。

他轻轻抚摸,当摸到一颗珠子时,突然停住,呆了片刻,才用力掐断串连珊瑚珠的线,叮叮当当,鲜红似血珊瑚珠砸在冰凉的汉白玉祭台上,向四面八方滚过开去。

声音清脆悦耳,似乎在纠结着主人打定的主意。

他静静捏住手中的那一颗,望着远方的天空,不发一语。

贺赖邪魅地笑了笑,“长乐侯那般聪明的人物,不用赶至边境就会琢磨出本王话中的深意,到时候本王一定好好招待这位令我损兵折将的长乐侯!”他字字句句,透出对郎忆寒刻骨的恨意。

“是啊!像他那样聪明的人,是一定会回来的。可我……不想成为他的负担!”白衣人轻轻笑了笑,然后猛然将那粒珊瑚珠放进嘴中。

贺赖猛然一愣,抢步上来的瞬间,那人已经微笑着,将珊瑚珠咽了下去。看着贺赖怔忪的模样,他微微一笑,“这串珊瑚,是我父亲送我的。其中有一颗,虽然是珊瑚珠的模样,却是一种罕见的奇毒,他原本是要我在受人挟制危害国家时自裁用的!”

贺赖不发一语,震惊地瞪着他。

那人轻轻一笑,“我待他如知己,要给他自由。我绝不会让他因为我受制于任何一方!我会让他去做,他想做的事情!”

“值得吗?”贺赖冷冷地问道,“为了一个郎忆寒,值得吗?”

那人垂下头思量了片刻,却没有回答他,只是浅浅地笑了一下。他笑容恬淡,“我这一生一直追求洒脱自由,却如何也挣不脱功名利禄的束缚,直到这一刻我才感到命运真正地由我自主,好像从来没有这么轻松快活过……”

轰隆隆!

本来晴朗的天气,在这一刻突然乌云密布,焦雷滚滚中,一匹骏马载着两个人突然奔了回来!

在丝丝细雨中,郎忆寒终于看清了那白色的身影。

云薰!

他在高台上,笑得明媚,似乎能扯开满天的乌云,露出和煦的光芒。

云薰……怎么会是你?

你生性恬淡,最喜欢自由洒脱……怎么会将你卷入这洪流中?

“云薰……”他张开嘶哑的嗓子,高声叫道。

云薰,千万不要!不要做傻事!

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渐渐浮上嘴角。

云薰抬起头,看着天上的乌云,雨丝浇打在他的衣角眉梢,却不损他惊人的美好。

忆寒,这一生,我真的好累啊……

投错帝王家,受了太多的束缚。

如果苍天眷顾,尚有来生,可以亲自选择,必然不要生在权贵之家,而要贫瘠普通的生活,一定要有老实忠厚的父亲和慈爱的母亲,他幼年钻研苦读,成年时也不必费心科举,就在乡边建一间竹舍,将那些同样疾苦的孩子收来教养,让他们勤勉读书,远离喧嚣。闲暇时,便煮一壶清茶,弹一曲天荒地老。晴天时,他便登山望远,下河远行。阴雨时,便留在家中,挥墨成文,洒脱惬意。

若得一红颜,必然琴瑟和鸣,恩爱一生。

若得一知己……若得知己……必然生死相护,绝不负君。

奇毒已经开始发作,云薰的身子晃了晃,他向前几步,看向台下的郎忆寒。

忆寒,你可知,这世上,最后的终点是哪里?

不是死亡,而是我将永远的活在你的记忆里,让你至死也无法忘记。黑色的血从他的口中不断涌出……

他摇摇欲醉地往前迈出一步,在贺赖准备伸手过来的一瞬,翻身从祭台上跳了下去。

忆寒,我最后求你一件事,请你将我的尸体带回自己的国家去。

那里,有梨花盛开……有彩蝶飞舞……

也有我们相识的记忆……

在云薰跃下的一瞬,金靖齐已经翻身从马背上跳下来。那人锦带纷飞,缓慢地在雨中坠下,落入金靖齐的怀抱。

“云薰!云薰!”金靖齐开口呼唤他,可无论他如何大声,如何努力,云薰却始终不会再睁开眼了。金靖齐叫了几声,得知云薰再也不会应了,他茫然地回过头,看向郎忆寒。

只见他孤零零的坐在马背上,缓缓扬头,看向祭台上的贺赖。

贺赖,曾经对你的怜惜、理解都在此刻化为灰烬,为什么你总是那么的不择手段去得到一样东西?

就算牺牲得再多,你也不会觉得心痛。

可是……为什么要牺牲掉云薰?

那凌厉陌生的眼神让祭台上的贺赖一怔,身子仿佛跌入了无边的黑暗中去……

他好像一瞬间就知道,无论他再怎样努力,郎忆寒与他,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郎忆寒,我做了那么多,只是想留你在身边而已。我只是……不希望你走啊……

没想过要让你心痛,没想过要让你绝望……

更没有想过要让云薰死掉……

只是……

只是苍天捉弄吧?

他一生志比天高,这一刻似乎尝到了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失败滋味,终于再也坚持不住,眼前一黑,就此摔倒!

在意识还清醒的一瞬,他最终还喃喃低语:

郎忆寒,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