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最后一个顽主

第3章 小霸王高扬

怎么报仇呢?夏天建议我们俩去揍那个叫“末末”的小姑娘一顿,可高扬觉得男生打女生太跌份儿(那时候几乎还未涉足江湖的高扬,居然已经懂得了男人不能打女人这规矩)。“要打就得打那个高年级的!”高扬捏着小拳头信誓旦旦地说:“非得揍丫一次!”

后来读鲁迅先生时,记得他说过一句被我们一致认为特别牛B的话——强者向比他更强的人拔刀。我想这话完全可以用来形容高扬。高扬似乎就是个天生的狠主儿,欺凌弱小那种事儿压根儿也跟他挂不上边儿。

“可他的腿法太厉害了,破解不了啊。”我傻里傻气地说。

于是那会儿我们仨一放学就聚在一起研究对策,跟仨武林高手似的还画图解呢,那时候真是忒幼稚了——这事儿若是搁在现在,高扬肯定一板儿砖就破解了那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什么狗屁腿法。可当时的我们甚至都想到要发明一套武功秘笈来对付那个高年级的了。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一个周六。

那天我们仨无所事事地晃悠在小区外的一条大街上,这条街两侧有不计其数的小饭馆儿,脏乱差是肯定的,可里面儿的服务员还个儿个儿都特有脾气,从来也没拿顾客当过上帝。这些小饭馆儿我妈是从来不许我进去的,她说卫生都不合格,吃了就会得病死掉——这个善意的谎言与她小时候骗我不能说脏话一样简单荒谬,可那时候的我还是将信将疑地不敢完全把她的话抛之脑后。

所以那次在小饭馆儿里看到许爷的时候,我是冒着“生命的危险”和高扬夏天一起走进去的。

当时是下午三四点钟吧,饭馆儿里好像就许爷这一桌儿有人,除了他以外还有个大光头,看样子跟许爷应该一般大,比较可怕的是他剃得光光的后脑上不知为什么凹进去一道儿,就像一片平原突然出现的一道沟子似的。当时的我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后脑,越看越害怕。后来我们知道了这个光头叫老七,当年在北京城里也是位份儿挺大的顽主。

许爷和老七的桌儿上摆着几盘吃得差不多见底儿的菜,还立着七八个空酒瓶子。我们朝他们走过去的时候,老七正对许爷说着:“许哥,听说你儿子都当上单位领导了?”

“恩,瞎他妈折腾,道儿没走歪就得了呗。”

“那人家可比你强多了,人家脑力劳动,你体力。”老七笑嘻嘻地说。

“咳,时代不一样了嘛,咱们那个年代和现在能是一回事儿么?你看现在的北京多安定,打架的都见不着了。”

“谁说的!”高扬突然就插了一句:“我就被人给打了!”

老七有点儿惊讶地回过头去,看着高扬有点儿莫名其妙。许爷却在微笑:“小崽儿,你哪儿被打了?看你也没缺胳膊少腿儿啊。”

“许哥,这几个小崽儿你认识?”老七问许爷。

“恩,都我们院儿的孩子,一个儿个儿的打小儿就能折腾,将来长大了估计也都不是省油的灯。”许爷招呼着我们过去,他看了看高扬,笑着问:“你小子又瞎拔份儿,让人家给揍了吧?”

“恩,那高年级的腿法甚是了得。”我上前一步补充说。

“小样儿,还‘甚是了得’呢,武侠片儿看多了吧?”许爷给了我一脖溜儿,又把我拽到他跟前。他嘴里浓烈的酒味儿让我不得不皱紧了眉头。还好这位爷没有注意到我不自然的表情,他问我:“人家怎么踢的?你给我学个样儿。”

于是我跟高扬就在这小馆子里比划了起来。一旁那些满脸都是横肉与凶悍的服务员此时全都站在一旁笑呵呵地看起了热闹。我学着那个高年级孩子的样儿朝高扬踢,而高扬就跟原地戳着,动都不带动的。

许爷“哈哈”大笑起来,他借着酒兴拍着老七的胳膊说:“老七啊,你看这几个小崽儿子多好玩儿,你去给他们指点指点。”

老七此刻也来了兴致,他撸起袖子,竟真的扭过身子来对高扬说:“小子,他再踢过来的时候你抱住他的腿,使劲儿抱,一把就得给抱死喽!”

于是我又朝高扬踢过去一脚,他顺势就抱住了我的腿。我一个脚站着,身子左摇右晃的,样子倍儿滑稽。

老七又发话了:“你右脚往前迈一步,右手往外推他膝盖!”

高扬很聪明,他动作利索地招呼了一遍,我就失去了重心被他给摔倒在了地上,一旁的夏天甚至都兴奋地叫起了好儿来。

许爷和老七都哈哈地大笑了起来,连那帮服务员也都跟着乐了。

“下次人家再踢你你就这么打!”许爷对高扬说:“这帮小崽儿,就挨了几脚也能叫挨打?”

“哈哈,人家现在小,将来可说不一定呢。”老七说。

“说不一定?还能怎么说不一定?!”许爷指着我们仨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还以为他们将来也能当顽主呢是么?哼哼,这年头儿,真正的顽主早都已经死了。”

“顽主都死光了,就咱们几个活得最他妈窝囊啊!”老七拿起酒杯自己喝下去了一大口,然后他看着高扬,非常认真地说:“小子,听好了,以后别学人家出去混!好好念书,比什么都强!”

“那别人欺负我们怎么办?”我张嘴就问。

“你不招别人别人干吗欺负你?”

“我没招他们,我就是考试成绩比他们好,他们就要打我。”

许爷听完“哈哈”大笑了起来:“就你们这点儿小事儿也能称得上‘被欺负’?哼,差远喽……”

后来高扬又去找那高年级的约架,地点就在教学楼顶的天台,整得跟华山论剑似的。我、夏天和末末都去了。打之前高扬甚至倍儿正经地跟我说:“若是这一战我死了,你要好好照顾夏天啊。”当时我那叫一伤感,听完他这话差点儿掉了几滴小眼泪儿。

打起来后末末她哥上来就是一脚侧踢,这回可正中了高扬的下怀,他施展出老七传授给他的摔法,只要末末她哥踢过来一脚就铁定会被高扬给撂倒在地。远远看过去,末末她哥就跟高扬的陪练似的,一个接一个地摔跟头。

我们得承认,末末她哥的确是个有风度的混混,他并没有因为屡屡被高扬放倒而恼羞成怒,相反,他态度极其诚恳地要求暂停比武,并对高扬说:“你这招式很漂亮,能不能教教我?”

高扬此时也一点儿架子都没有,居然特会来事儿地从地上把末末她哥给拉了起来。哥儿俩由打架变成了切磋。不打不相识——这果然是在任何一片江湖上都受用的事儿。

末末她哥朝我们这边儿吆喝:“苏麦,末末,你俩都过来。”

我有点儿不明所以,偷着瞄了眼末末,这傻丫头此时也是一脸茫然,我觉得她表情极其滑稽可笑,却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其实和她一模一样。往往,当一个孩子懂得留意自己在别人眼里的样子时,他就不再是个孩子了。

“你俩拉拉手,和好了!以后都是自己人,不许再闹了!”

末末她哥真是了不起!那么屁大点儿的孩子居然都懂得了化解矛盾调停争端。我心想我是个男孩子,总该主动点儿。于是我一咬牙就把手伸了过去。

末末看了看我的眼睛,又扭头去看了眼她哥,最后总算紧紧地握住了我的小手,并且狠狠地晃了几下。

夕阳如血,我们大笑。

末末她哥叫“大龙”,是我们那所小学里有名儿的小玩闹——可不是痞子,那时候的他不抽烟不喝酒,除了偶尔欺负欺负别的孩子外几乎再没有任何恶习。后来长大以后,大龙与我和高扬成为了过过命的铁瓷儿,每次高扬跟人茬架,大龙总会带领自己的兄弟过去给高扬助阵。

大龙最后在一场轰动北京城的大规模群架中身中数刀,送往医院的路上就死了。也正是他的死,让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怖……

这些个就都是若干年以后的事儿了。那会儿的我们,站在夕阳架设的一片橘红色的天空底下,傻头傻脑,只是一群再纯真不过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