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弓

第4章 童年(三)

在童年,对我来说,傍晚绝对是一个充满期待的时刻。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我们一家人才有可能一个不落地聚在一起。但实际上,这样的事情往往是很难实现的,原因就是,父亲总是不能按时下班回家。

我知道,父亲又在加他的班了。那个时候,我怎么也想像不到,他在那个隆隆作响的车间里是怎样的忙碌,我所能够感受到的就是,没有父亲的晚饭让我怎么吃都不香。

沉默,是我用来表示不满的一种很有效的方式。母亲对我的这种做法总是有些无奈,她曾千方百计地想让我能够高兴地吃着晚饭,但我更多的是让她失望。

对于这样的情景,成年后的我并没有太深的印象。在我看来,拥有父亲的那些日子,大多都是让我感到快乐的。也许事实上真有那样的情景,母亲、哥哥和姐姐在许多年后也都予以了证实,但我觉得那只是我年幼无知,不懂得理解父亲的做法。

关于父亲对工作的努力,我是从心底里感到钦佩的。也许父亲的努力工作使他对家庭上的付出有所减少,但这绝对没有影响到他作为父亲在我心中的位置。其实,有很多东西都是我后来理解到的。现在我承认,当时的情景或许就如我上面描述的那样。但我想,那应该仅仅是生活中的一部分而已。因为在我的记忆中,起码是在父亲活着的那段时间里,我感到更多的还是快乐。

那么,当时的情景到底是怎样的呢?

在这里我并不想杜撰。也许我的描述的确有些问题。一个只有六岁的小男孩儿,怎么会一会儿忧郁一会儿又快乐呢?我的忧郁来自何处?我的快乐又来自何处?我一直都认为自己的记忆力不错,现在看来,很多的细节恐怕连我自己都忘记了。这是不应该的。

其实,六岁那年对我来说有着非同寻常的记忆。因为那年秋天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父亲的英年早逝让很多人感到惋惜,他太年轻了,他毕竟只有三十多岁!一切的一切才刚刚开始,可他的一切却结束了。

那年夏天应该说是我真正懂得想像和思考的开始。这样说是因为那时我已经可以用绘画的形式去表达自己的情感了。这是我的天赋。我的这种天赋其实是来自父亲的遗传。这样说可能会让很多人感到疑惑。父亲的本职工作的确是一名技术能力很强的车工,但是没有几个人知道,他其实还是一个对绘画充满热爱的人。

那年,准确地说,应该是我五岁那年吧,我不知何故地得了一场病。这个病来得很奇怪,因为之前并无任何征兆,惟一的病症反应就是,我突然之间一句话都不说了,也不吃饭了,连续两天的时间,我就是躺在**发呆。

对于我的突然变化,母亲吓坏了,她急急忙忙地向父亲的单位跑去,然后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连续工作两天一夜的父亲找了回来。

父亲对我很担心,我从他当时忧虑的表情中已经看到。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父亲跑到我的床前焦急地问我,柯悒,柯悒,我的儿子,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也许我真的得了一场什么怪病。

看到我脸色还不错,父亲很快就镇定下来,他攥着我的小手,温和地对我说,柯悒,你感到难受吗?

我摇摇头。

父亲点点头,然后又说,那你感到哪儿不舒服吗?

我又是摇摇头。

父亲又是点点头,接着说,那你饿吗?告诉爸爸,你想吃什么,爸爸去给你买。

我的回答方式还是摇头。

我的确不饿。

父亲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脸上的忧虑有所缓解,他对母亲说,让我来陪陪他吧。

接下来,平常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就绘声绘色地给我讲起故事。我真不敢想像,父亲竟然会讲那么多故事。每讲完一个故事,父亲便在一张白纸上认真地为我勾勒出故事中的有趣画面。我看到他只是简单的几笔,就将故事中的情景完完全全地展现出来,那画面栩栩如生,简直让我着迷得不得了。

我现在经常这样想,如果父亲还活着的话,那他一定是一位了不起的画家,或许还会是一位了不起的作家。因为他的艺术才华清晰可见。可惜,他没有活着。

后来的事情可想而知,我得的那个奇怪的病不知什么时候溜得无影无踪。

再后来,我开始缠着父亲给我讲故事和画画儿。父亲说,他愿意为我去做一切。但是他又说,一个人只有做好本职工作,才能再去做其它的事情。现在我想,当年与其说这是父亲对我说的,倒不如说是他对自己说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父亲也不例外。只是他从未将自己的梦想告诉过别人,甚至是他挚爱的妻子,也就是我的母亲。但是,我相信,父亲有过这样一个梦想,那就是,成为一名出色的画家,或者是成为一名了不起的作家,正如他是一名优秀的车工一样。这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职业,在父亲的心中都应该是十分重要的,只不过在他看来,做好本职工作更为重要。我深信,他为此一定付出过很多很多。

事实上,我并未真正感受过和看到过父亲是如何追求梦想的。因为在我的印象里和记忆中,他总是那样温文尔雅,也就是说,脾气好得不得了。看来他还算如意。请你们理解我用“温文尔雅”这个充满敬意和褒扬的词语去形容父亲的心情。假如我是当年的父亲,我想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那样心平气和地去面对自己很难实现的未来。在我对父亲零散而又琐碎的记忆中,他却是那样坦然地面对着一切现实。我曾试图寻找到其中的某些波澜抑或不和谐的音符,但结果一无所获。

虽然没有多少迹象表明,父亲曾有过一个要成为画家的梦想,但我始终相信,他一定有过这样一个未实现的希望。

许多年后的今天,当我准备用小说这种文学艺术形式对父亲进行细致描述的时候,我突然感到有些无从下手。因为在我的内心深处,父亲的形象是完美的。这就会出现一个问题,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完美的人吗?这是很难让人相信的。但事实上,我对父亲的印象就是完美。

谁会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完美的人?假如当我夸夸其谈地把父亲塑造成一个完美的人时,你们一定会觉得我这个人很虚伪。恐怕连我自己也会这样认为。

那么,我该如何去把一个真实的父亲展现给你们呢?

写到这里,我有些为难。

这个问题在若干年前,也就是在我还是一个少年、并且开始梦想能够成为作家的那一刻起,就困扰在我的心里。只不过,那个时候我是为了自己。一个失去父亲的少年是渴望了解父亲更多的东西的。我知道,我之所以会去写作,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父亲。准确地说,是因为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失去了父亲。也就是说,如果父亲能够活到今天,也许我就不会去写作了。因为在我心中,那份残缺的记忆不曾存在,我也无须倾诉。我宁愿如此。

现在,我想介绍一下我的情况。我的工作就是每天在家里写作,写我喜欢的小说,也写一些其它的什么东西,比如童话,那是我为可爱的孩子们所写的。当然,也是为我自己所写的。写累了的时候,通常是傍晚时分,我会出去散步,和我的爱人一起散步。我的爱人叫楚歌,她是一个性格开朗又很有才华的女性,我们的爱情曾有过波澜,但最终还是如愿走到一起。她现在的工作是职业画家,同时还经营着一家画廊。

我们现在跟母亲住在一起。母亲退休已经有几年了,虽然不再做教师了,但她的心里一直很关心儿童教育事业,时常会回到工作过的学校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儿。学生们都很喜欢她,她更愿意跟学生们在一起。

自从母亲又回到学生们中后,我发现她好像年轻了许多。我把我的看法告诉给楚歌。楚歌听后,说跟我有同感。于是,我们就把这个看法告诉了母亲。母亲听后,笑容满面。看来,这是真的。

母亲的微笑,就像一股春风把大地吹绿,带给我们的,自然是无限的喜悦。微笑之余,我们却看到母亲有一丝喟叹。我知道,母亲一定是又想起了父亲。每当这个时候,我们只有安慰母亲,希望她不要难过,人不能总活在伤感的记忆中。

听了我们的话,母亲点点头,却对我说,我倒是明白这个理儿,可你却只会说这个理儿。

我似乎无言以对。

随后,母亲问我在写什么。我告诉母亲,在写一部新的长篇小说,这其中有更多对父亲的记忆,希望她能给我提供一些素材。母亲想了一下,起身要去拽床下的一个旧皮箱。

我连忙说,妈,我来吧。

谁知,我刚触到那个皮箱,母亲却又把我拦住。

我问,妈,怎么了?

母亲说,没什么。我想着皮箱里可能有你爸的一些东西,对你写这部小说也许会有一些帮助,但我又记起来,那些东西好像没在这里。等我找到后,再给你吧。

我说,那也好。您再想想,到底放哪儿了。

回到我们的房间,关上门后,楚歌有些神秘地对我说,有事儿!

什么有事儿?我疑惑不解。

楚歌说,你真的没发现一些问题?

我摇摇头,说,没有啊。

楚歌说,还作家呢,对生活也太不细心了。

我说,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楚歌说,妈起初要从皮箱里给你拿一样东西,但后来她又没拿,你不觉得这里面有一些问题吗?

我说,妈不是要给我拿一些爸生前的东西吗,但她说没在皮箱里。

楚歌说,说的就是这个。妈的记忆力一向很好,东西她放的从来都是有条不紊,但这次怎么忘记把爸生前的东西放在哪儿呢?再有,我看妈要给你拿东西时有些犹豫,她好像在想什么。

我想了想,觉得楚歌说的还是有些道理的。这时,在我心里突然产生两个疑问。第一,母亲要拿给我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第二,母亲在准备给我拿东西的时候,为什么会有些犹豫?虽然我的心里产生了这样的两个疑问,但我也不想一定要得到什么答案。况且,我的这两个疑问也不见得有什么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