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弓

第11章 事情败露 (2)

中年妇女摇摇头,好像看出什么端倪,有些不相信地说,我看不光是性格不和吧?

憨胖子他爸神情暗然地说,就是性格不和。

中年妇女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她认真地说,离婚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们再回去好好想想,想好了再来吧。

憨胖子他妈和他爸犹豫了一下,还是站了起来。

外面,雨还没停,似乎下得愈发地起劲儿。也许是不想再被雨淋个够戗,憨胖子他爸走到门口儿后停住脚步,但憨胖子他妈没停,她好像想都没想地就走进雨中。

你疯啦?你疯啦?憨胖子他爸在后面大声地喊着。

几天后,当民政局的那个中年妇女,正在办公室里滔滔不绝地向一个同事讲述,自己是如何地让一对行将陌路的夫妻放弃离婚的故事时,那对夫妻却又出现在他们面前。那对夫妻当然就是憨胖子他妈和他爸。看到他们后,中年妇女一愣,显然,她有些意外。

中年妇女满脸疑惑地问,你们……怎么又来了?

离婚。憨胖子他妈只说了两个字。

中年妇女点点头,还是重复着上次的问题说,你们到底为啥要离婚?

憨胖子他妈的回答跟上次一样,性格不和。

中年妇女听后皱起眉说,你们能不能多去做些对社会和国家有意义的事儿?哪个单位的?

我们做什么没意义的事儿了?憨胖子他也妈不甘示弱地说,我们是来离婚的,怎么了?

你吵吵什么?中年妇女斥责道。

我没吵吵什么!憨胖子他妈反驳说。

你再说你没吵吵什么?

我吵吵什么了?我只是说我们是来离婚的。

你以为离婚是小事儿吗?

我没说离婚是小事儿。

你,你,你这个同志……

中年妇女被憨胖子他妈气得好像要晕过去,幸好被她的同事扶住,又是按又是掐地弄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

憨胖子他妈和他爸见出了事儿,就没再提离婚的事儿。后来看到中年妇女醒过来,他们才离开。出了门后,两人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各走个的。

憨胖子他妈和他爸为什么要离婚呢?像很多我不懂的问题一样,这个问题在我六岁那年也曾经想过几次。听邻居们议论说,在憨胖子他爸蹲监狱的那三年里,憨胖子他妈跟一个男人好上了,等到憨胖子他爸出狱后,憨胖子他妈就跟那个男人断了,尽管如此,还是被憨胖子他爸给知道了,结果,那个男人差点没被他打死,幸好嘴甜,说了不少好话,才得以活命。虽然那时候憨胖子他妈承认了自己跟那个男人交往过,但她死活也不承认跟对方有男女关系,不管憨胖子他爸怎么打她。

发生那些事情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可是,直到我六岁的时候,那些关于憨胖子他妈的传闻还不绝于耳,这就让那时候的我怎么也弄不明白了,难道大人们都跟我们小孩儿一样,也喜欢刨根问底,什么事情都要弄个清楚不可?

其实,谁都能看清楚,憨胖子他妈和他爸的婚姻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只是,他们还想看到最后的答案。

讲到憨胖子他妈和他爸要离婚的事儿,就不能不提到那个穿大喇叭裤的男人。因为很多人都这样认为,他们之所以要离婚,就是因为这个男人的介入。

穿大喇叭裤的男人我并不认识,但我们却有过一次接触。那是一段时间以前的事儿了,好像是那年的春天吧,当时我正在落花街上玩儿,突然被一个人叫住。

喂,小孩儿!

我一回头,就看到了穿大喇叭裤的男人。

穿大喇叭裤的男人当时烫着一头很长的卷发,穿得跟后来看到的差不多,要不是他的声音,我还真以为他是一个女人呢。

有什么事儿吗?我皱起眉,有些警惕地看着他。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穿大喇叭裤的男人从兜里掏出几块糖说,如果你帮我做了,我就把这个糖送给你。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不。

我不是坏人。说着,穿大喇叭裤的男人从兜里又拿出一样东西说,我只是想让你帮我把这个送给一个人。

我看到穿大喇叭裤的男人手里拿着的是一条红色的纱巾,很红。

我问,送给谁?

穿大喇叭裤的男人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女人说,就是她。

我看到了那个女人,她正在那里不知为什么徘徊。

我还是有些犹豫。

穿大喇叭裤的男人把几块糖塞到我的手里说,帮叔叔个忙吧,这个给你了。

我想了想,说,那……好吧。但是糖我不要。

不要?

不要。

那好,那好吧。穿大喇叭裤的男人只好把糖拿了回去。

我按穿大喇叭裤的男人说的,把那条红纱巾送到了那个女人的手里。

女人接过纱巾后,很是惊讶地问我说,好漂亮的纱巾!这是谁的?

我回头用手指了指不远处那个穿大喇叭裤的男人说,是他的。

女人看到那个穿大喇叭裤的男人后,表情很奇怪,我没看懂。

不用我说,你们一定也猜到了这个女人是谁,她就是马琴——憨胖子他妈。

直到现在,我还在想,会不会是由于我的这次无意间的帮助,才使憨胖子他妈和他爸最终走上离婚的道路?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如果从现在这个时代的角度来看,离婚应该算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儿了。但是,在那个年代,在那个年代的落花街上,这无论如何都会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新闻,这无论如何都会让人充满好奇和疑问。

憨胖子他妈和他爸要离婚的事儿,在落花街上早已经不是什么新闻,沸沸扬扬地已经传了很久,然而,当人们看到他们真的走进民政局,准备离婚的时候,我看到那些人却突然沉默下来。

我猜不出那些人为什么沉默。

两次去民政局都没有离成婚,这使人们的沉默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转化为躁动,有的人不屑,有的人慨叹,有的人唏嘘……而我的感觉是可怕。

我不知道大人们为什么会去关注憨胖子他妈和他爸离婚的事儿,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去关注憨胖子他妈和他爸离婚的事儿,总之,我看到落花街上所有的人都在那一刻关注着,就如同关注一场情节充满悬念的露天电影的结局一样投入。

不说别人,就说我父母吧,他们是很少会去谈论别人的,但是那天晚上睡觉前,我听到他们也讲起憨胖子他妈和他爸离婚的事儿。

母亲问父亲说,哎,老柯,你知道吗,憨胖子他妈和他爸真的要离婚了。

离婚?父亲有些不相信地说,不能吧?

母亲说,邻居们都在传,我听他们说,两个人都去民政局办离婚手续去了。

父亲说,他们真的去了?

母亲说,都去两次了。

父亲说,两次?

母亲说,但都没离成。

父亲说,为什么?

母亲说,也许是让他们想清楚吧。

他们正说着,我突然坐起来担心地问,爸、妈,你们会离婚吗?

父亲和母亲没有说会也没有说不会,他们互相看了眼对方,又看了眼我,一副惊讶的表情。

我那会儿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惊讶,我只是不停地担心地问着他们说,你们会离婚吗?你们会离婚吗?你们会离婚吗?……

正当人们无比投入地关注着憨胖子他妈和他爸离婚的事情时,原本似已平息的关于父亲道德风波的传闻,突然一夜之间又如洪水般涌起。令人难以相信和接受的是,人们竟然将父亲和憨胖子他妈联系在一起。

一个人说,那天晚上,我亲眼看到他们俩偷偷摸摸地在一起,那破鞋还趴在老柯的肩膀头儿上哭来着呢!真够不要脸的了!

另一个人说,这老柯也是的,看着挺老实的一个人,怎么还有这心思,也不怕人讲究?

还有一个人说,要我看啊,他们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夜之间,传言四起。

那个时候,在我们家里,恐怕只有我还不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我虽然也听到了一些这样的谈论,但这对我并没有太多影响,只是让我感到有些不舒服,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那样奇怪地盯着我看?

这让我想起了憨胖子。可我不是他。

我对那些人没有兴趣。

但有一个人例外,他叫杨青,一个三十岁、面容姣好的未婚男人。

杨青盯着我看的时候,我也盯着他看。这是六岁那年的我,头一次这样盯着一个陌生人看。之所以说杨青是一个例外,是因为他有些与众不同,让我充满好奇。我那时候并不知道他到底有多么与众不同,只是觉得,无论是他的举手头足,还是轻微一笑,都特别的吸引我;我甚至认为,那是整个落花街上的人都做不到的。

后来我才从杨青那里知道,原来他是一个唱京戏的男旦。怪不得呢!

唱戏的人在舞台上都充满了魅力!我一直都这样认为。我曾想像着某一天,我也会在一个舞台上唱戏,我的举手投足,我的轻微一笑,也会那样吸引人。如果真是那样,我会为此欣慰,我会为此骄傲。

其实,在我认识杨青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再唱戏了,而是在一家街道小厂做临时工。但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这让我多少感到有些遗憾。我不明白,一个唱戏的人为什么不去唱他的戏了呢?我不知道我认识杨青的目的是不是就想看他在舞台上唱戏,但这绝对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从我和杨青认识起,他就说自己是唱戏的。我虽然还没有看到过他在舞台上的精彩表演,但我相信,他就是一个唱戏的。

那次,我对杨青说,你不说,我也猜得到你是一个唱戏的!

我猜不出杨青为什么愿意接近我这样一个不聪明的小男孩儿。但我很容易地能够感受到他是喜欢我的。

虽然我没有看到过杨青在舞台上唱戏时的情景,但从他那委婉悠扬的语调中和轻盈敏捷的步伐里,我还是能够感受得到他的魅力。

在前面,我曾经用温文尔雅这个词语充满敬意地去形容父亲,现在,我再一次用这个让我喜欢的词语去形容杨青。同样一个词语,但意义还是有所不同,前者指的是态度温和,后者指的是举止文雅。

我喜欢态度温和的男人,也喜欢举止文雅的男人。我甚至想过等我长大了以后,既做像父亲那样的男人,又做像杨青那样的男人。这是我认识杨青后想的。

杨青的家并不在落花街上,但离落花街不远,我去过。我那次去他家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看看他唱戏时穿戴在身上的那些东西。他说他有。

那回是我第一次去杨青的家。以前我们都是在落花街一侧的那片很少有人去的、长满野草的空地上见的面。现在回想起来,这当然不是偶然。至于为什么,慢慢的,你们就会明白。

还说去杨青家的事儿吧。进到杨青家的第一感觉就是凌乱。他家本来就很小,小得让人有些转不开身,再加上凌乱,简直没法下脚。对于别人来说,这肯定很别扭,但对于我来说,却不是那样。你们猜不到,他家有很多让我想都想不到的东西,全是关于唱戏的,比如盔头、马褂和靴子,以及一些唱戏时用来化妆的粉黛。这些东西让我有些眼花缭乱,我东瞧瞧西看看,左碰碰右摸摸,喜欢得不得了。要知道,我对这些东西可是充满了好奇。

这些都是你的吗?我问杨青说。

当然。喜欢吗?杨青的声音很柔和。

嗯,喜欢!我有点兴奋。

那,你想不想看我表演?杨青说。

唱戏吗?我问。

对啊,穿上戏服化上装唱!杨青的表情中流露出难以抑制的喜悦,还有那么一种激动。

真的吗?我有些不敢相信。

真的啊。他把眼睛睁得很大,好像在他眼睛里也写着“真的”二字。

那行啊!我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杨青说。

什么条件?你说吧。

就是……你得给我保密。

保密?保什么密呀?为什么要保密呢?我感到很奇怪。

他们不让我唱戏了。所以,你要保证不对别人讲在我这里看到的一切,包括你的父母。杨青很认真地说。

我保证不对别人说。我连忙说。

那好,我给你表演。杨青说。

说完,我看到杨青坐到一面镜子前,很熟练又很认真地化起了装。说真的,直到长大后,我都觉得他化妆的姿态是那样的优美。令我没有想到的是,随后,他竟然把自己化成了一个女人——一个让人根本就看不出是男人装扮的女人!

后来,杨青真的为我唱起了京戏。他把他用来睡觉的木床当作了舞台。在那个舞台上,他很认真又很投入地唱了起来。我没有想到,唱完之后,他还向我郑重其事地鞠了一个躬。我知道,这个躬肯定是鞠给我的。因为在那个舞台的下面,只有我一个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