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弓

第25章 吴奶 (2)

说话间,外面突然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很响。这倒让我吓了一跳。因为之前我从未看到过有人来敲吴奶家的门,也从未在她家听到过大一点的响声。吴奶家通常都是很安静的,安静得好像与外界是两个世界。在她的家里,你可以清晰地听到时钟的嘀答声,走路的脚步声,甚至是人的呼吸声。可是那天,这种安静却被一阵莫名其妙的敲门声所打破。

吴奶没有像我那样反映强烈,她只是感到有些意外。确实,自从两年前搬到落花街上来住后,还从未有人来敲过她家的门。

门开了。外面站着两个中年妇女。吴奶并不认识。我倒认得。

还没等吴奶开口,其中的一个中年妇女就支吾着说,那什么,我们是你的邻居,我们就住在这儿附近,你看……那什么……

吴奶听得不明白。

另一名中年妇女接茬说,是这么回事儿,这不都是邻居吗,你也别介意,我们就是想……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是做啥工作的?

这回吴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她说,我现在没有工作。

没有工作?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随后,一个表现出失望至极的神情,而另一个则表现出喜形于色的神情。

你怎么会没有工作呢?没有工作你靠什么生活呀?失望至极者问。

人家怎么就不能没有工作呢?没有工作怎么就不能生活呢?喜形于色者说。

那你说说,要是你没有工作,你怎么生活?失望至极者问。

我能怎么生活,我就生活呗。喜形于色者说。

你倒是说说,你怎么生活?你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失望至极者问。

我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我想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就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喜形于色者说。

那你倒是说说,你靠什么吃靠什么喝靠什么穿?你还有钱吃有钱喝有钱穿吗?失望至极者问。

我怎么就没有钱吃没有钱喝没有钱穿了?我就有钱吃有钱喝有钱穿!喜形于色者说。

吴奶说的是实话,她的确没有了工作。

自从吴奶的丈夫在“文革”的时候,因为抗战期间曾为日本人做过衣服而被抓起来后,“革委会”的人便要求吴奶与她的丈夫划清界线,并且还要求她与她的丈夫离婚。但吴奶没有那么去做,她相信她的丈夫是个好人。吴奶的做法终于惹恼了“革委会”的人,他们使用手段,很快就将吴奶从一个专业从事儿童文学创作的优秀作家,变成了一个整天拿着拖把进出于厕所的勤杂工。尽管如此,吴奶的心中始终没有动摇过对丈夫的信任和爱恋,每到月底,她都会把一个月里节省下来的一点肉做好,然后偷偷地给关在牛棚里的丈夫送去。

吴奶的丈夫最初被关进牛棚的那几年,吴奶还没有搬到落花街上来住,而是一直住在她和她丈夫生活过的一座俄式老楼的一间小屋里。那间小屋的窗户朝北,整天不见阳光。吴奶的丈夫被造反派红卫兵抓走后,那间小屋里就只剩下吴奶一个人。其实吴奶和她丈夫在那间小屋里已经生活了几十年,虽然那里从来就没有进来过一缕来自大自然的阳光,但在他们的心里,却从未缺少过阳光。这些当然都是我在若干年后了解和体会到的。

当时的情况确实很残酷。两个人的家里突然少了一个人,两双筷子一下子变成了一双筷子,吴奶的心里开始变得发沉,她可以想像得到她的丈夫在牛棚里遭受着怎样令人难以忍受的折磨,愈想这些,她的心里就变得愈发的沉。终于,她坐不住了,在一个暴风骤雨的夜晚,她不顾一切地赶向关押着她的丈夫的牛棚……

这里所说的牛棚,都是由一些闲置的陈旧房屋改造而成的。吴奶的丈夫被关押的牛棚位于这座北方城市的近郊,离落花街不远也不近,我想这应该就是吴奶后来搬到落花街上来住的原因吧。吴奶在那个雨夜跑去看她的丈夫的时候,她的丈夫正透过牛棚的那扇破损的窗户,向漆黑的雨夜里不住地张望。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有一种预感,他预感到妻子就要出现在他的面前。这种预感让他既感到高兴,又感到担心。

一个月后,在那个暴风骤雨的夜晚,两位老人终于见面了。这是吴奶的丈夫被关押起来后,两位老人的第一次见面。但他们的这次见面却是隔着一扇冰冷的铁窗。吴奶伸手拉住她的丈夫,话没说出一句,眼泪就掺着雨水从脸上滑落而下。吴奶的丈夫是一个好人,和吴奶一样,他也十分惦记和想念吴奶。那次见面,让两位老人有了生离死别的痛楚——虽然近在咫尺,但却无法相聚。人生的最大不幸,也许莫过于此。

吴奶在承受着这份痛楚的同时,也在承受着另一份来自外界的巨大压力。

吴奶原来工作的单位是在市文化馆,文化馆的原领导因为说错一句话而被打成了右派,新换来的领导其实很年轻,是一个看上去有四十出头,实际上只有三十出头的造反派,此人姓王,脸上有个疤,没来之前人们都叫他王大疤,当上馆长之后人们则称其为王馆长。据说这个王馆长原来是一名汽车司机,最大的爱好就是打拳击,因此有着强健的体魄和火爆的脾气,当上市文化馆的馆长后,不但没有收敛,反而变得更加强硬起来,他的解释是,不能让文化人胡来,那样他们会上天的!这样的解释令人啼笑皆非,却又奈何不得。常言道,新官上任三把火。王大疤刚一成为王馆长,就迫不及待地对馆里的一些他看不顺眼的人进行下手。吴奶平时沉默寡言,在领导面前也不会趋炎附势,加之没有按“革委会”的人的要求与其丈夫划清界线和离婚,所以,她自然成了王馆长的眼中钉。别看王馆长没有什么文化,但他在吴奶面前还是表现出一种很“专业”的架式。

一天上午,王馆长让人把吴奶叫到他的办公室,人还未坐定,他就把一本书扔到吴奶的面前。吴奶拿起来一看,是自己写的一本童话,叫做《木偶人的冬天》。吴奶不解。

王馆长一脸严肃地说,老吴同志,有件事儿我必须要跟你谈谈,这本书是你写的吧?

吴奶说,是。

王馆长说,你说说,你为什么要写《木偶人的冬天》而不写《木偶人的春天》?

吴奶说,也没有什么原因。故事发生在冬天里,所以就叫做《木偶人的冬天》。

王馆长说,恐怕不会这么简单吧?我觉得你这么写肯定是有别的原因……

吴奶说,没有其它原因。

王馆长说,老吴同志,你觉得事情有这么简单吗?我觉得你写的这本《木偶人的冬天》是有很大的问题的!

虽然王馆长说有很大的问题,但吴奶并没有想太多,毕竟《木偶人的冬天》不过是一本写给儿童的故事。然而,吴奶没有想到,几天后,王馆长会再次让人把她叫到他的办公室,同样的问题,又问的一遍。吴奶不知道还应该怎么解释,以及再解释什么,她现在最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被抓走的丈夫。

当王馆长第三次让人把吴奶叫到他的办公室时,他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了。这次,王馆长没有再问吴奶同样的问题,他觉得自己已经够“文雅”的了,可以出手了。

这之后,吴奶便开始了她的勤杂工生涯。她每天的工作就是拿着抹布和拖把,不停地打扫着办公室、走廊和卫生间。不过,这还不是厄运的终结。造反派当然不会就此罢休,没有达到想要的目的,他们怎么会甘心呢?

很快,吴奶连这样的工作也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