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弓

第28章 李瘸子 (1)

人在面对困难和逆境的时候,所表现出的态度是不太一样的。比如我吧,在面对这些的时候,常会显现出焦虑和烦躁的情绪,觉得生活对我不公,觉得命运对我不公,甚至觉得天因此要塌下来。而吴奶在面对这些的时候,就与我有些不同。

“文革”期间,吴奶和她的丈夫不得不分离。“文革”结束之初,吴奶本以为她可以与丈夫团聚,但事情并没有像她想的那么简单,被冤枉的人有很多,而且她的丈夫当年确实为日本人做过衣服,所以在为她的丈夫平反这件事情上,一直没有得以解决。不光如此,吴奶的工作也没有得以恢复。

不能和丈夫团聚又没有工作的吴奶在搬到落花街上来住的第一年,就遇到了一些让人咽不下气的事情,有人居然当着她的面向她吐口水,并且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她是中国人民的败类,之类的让我匪夷所思的言语。然而,让我想像不到的是,吴奶听了这些话后似乎并没有生气,也没有进行一句辩解,她只是保持着让人难以想像的缄默。

我那时候不太理解大人们之间的一些问题。觉得他们很奇怪。在我看来,吴奶一定是犯了什么大错,要不然那些唾弃和谩骂她的人,怎么会那么深恶痛绝地对她表示自己的愤怒和不满。可她到底犯了什么大错呢?我却怎么也弄不懂。

在那些人中,当属那个修自行车的李瘸子尤甚。

其实我挺讨厌李瘸子这个人的。在我的心里,李瘸子不比憨胖子他爸强,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他甚至还不如憨胖子他爸。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憨胖子他爸的“坏”都是直接的,也就是说坏在明处,而李瘸子的“坏”则是藏在暗处的,正所谓,杀人不见血,令人难以防范。可以这么说,落花街上的人对吴奶的那些偏见和误解差不多都是因为李瘸子散布的谣言所造成的。

和往年一样,李瘸子的那个修自行车的摊子是在那年冬天刚一到来的时候,便被他撤了回去。如果有人这时候想修自行车,那就只得上门找他去了。找李瘸子修自行车的人都觉得这样有些不方便,似开玩笑又似埋怨地对他说,老李,看来你是不缺钱啊,我们都得上门来求你修这个自行车!李瘸子虽然听出了弦外之意,但却从不生气,他照旧龇了下那板难看的黄牙,嘻笑着慢条思理地说,我这个人呀,从不求财,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给也不要!来者无趣,自行车照修。

李瘸子修自行车给人的印象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且不说他手艺一般。不说刮风下雨你看不到他,就连大晴天的他也常会不出摊子,好像他不指望这个摊子生活似的,好像他真就不缺钱似的。

虽然人们对李瘸子意见颇大,但倒也没几个人真正怨过他,原因就是他这个人确实特别会办事。比如说前面提到的那些去李瘸子家修自行车的人,再被李瘸子不软不硬的话噎了一下后,结果却是李瘸子在修完自行车后没有收对方的钱。省钱了,有几个人会再记着李瘸子前面说了什么话,心里有的都是乐呵,口里说的都是热心,再补充一个词儿就是仗义。

李瘸子真的仗义吗?鬼才相信。

那天见到丈夫时,吴奶的心里一阵发酸,长时间生活在条件恶劣的环境里,加之繁重的体力劳动,使老人的身体变得很糟糕,心理也变得很脆弱。对于吴奶而言,她能做的除了尽可能地安慰和鼓励丈夫外,还有的便是为了丈夫能够早日平反而四处奔走。然而事情进展得很不顺利,相关部门都说她丈夫的问题还在研究中。这样的话吴奶听得太多,她不明白那些人还在研究什么。又是一天,顶着嗖嗖嗖的西北风,吴奶又去为丈夫平反的事奔走。不曾想,刚走出家门不远,她就哧溜一下摔了一跤。每到冬天,落花街上都会被一层厚厚的白雪覆盖,因为很少有人清扫,经过路人的踩压和车辘轱的碾轧后,便形成了一条很滑溜的雪路,人走到上面,脚下总似无根,如履薄冰。她这一跤摔得不轻。别说是她这样的一位老人,就是换了像我这样的一个小孩儿,摔一跤后也会疼上半天。

吴奶摔倒后,好半天都没有站起来。正当吴奶努力着准备站起来时,有一个人突然扶了她一把。你们怎么也不会猜到这个人是谁。他就是那个从未说过吴奶和她丈夫一句好话的修自行车的李瘸子。

这当然也出乎我的意料。难道是李瘸子良心发现?我那时候就不相信。

扶起吴奶后,李瘸子说,大姐,您没事儿吧?

虽然在一条街上住,但吴奶并不认识李瘸子,她说,谢谢你,我没事儿。

李瘸子说,大姐,路这么滑,出来可要注意啊。

吴奶摸了一下腰,很痛。

李瘸子又说,大姐,回去吧,没有身体什么事儿也做不了的。

吴奶点了下头,刚迈出一步,又险些摔倒。

李瘸子见状忙又扶住吴奶,然后不失时机地说,我送您回去吧?

吴奶同意了。

吴奶不会想到,就在那一刻,一个策划已久的阴谋正慢慢地向她逼近,以致于让她陷入了一个难以摆脱的黑色旋涡。

之后的第二天,李瘸子便以看望吴奶的名义敲开了她家的门。进了屋后,李瘸子有一搭无一搭地跟吴奶聊起来。见这个人面有不善,吴奶有所隐讳。

李瘸子问,大姐,您今年多大年龄了?

吴奶说,六十了。

是吗?李瘸子说,我还以为您最多也就五十多岁呢。

吴奶说,老了。

李瘸子又说,看您气质,我觉得有些与众不同,我猜您不是一个普通的人。

吴奶没说自己是童话作家,她还如往常那样谦虚地说,我现在是一个家庭妇女。

这怎么可能呢?李瘸子故作惊讶地说。我看您一定不是一个普通的人!我觉得您应该是那种有文化又有思想的人。这是我的判断。

吴奶听后没吱声,她只是轻微地叹息了一下。

李瘸子似捕捉到什么,说,我觉得大姐好像有什么心事?

吴奶不语。

吴奶没有意识到李瘸子的用心。吴奶对李瘸子一无所知。但李瘸子对吴奶却是了解得十分清楚。所以,李瘸子的用心是很明确的,那就是,他要让吴奶对我们的社会产生深切的抵触情绪。因为只有这样,李瘸子才能达到他那不可告人的目的——让吴奶成为台湾特务。

写到这里你们一定明白了,李瘸子本身就是一个特务,一个深藏于大陆三十年的台湾特务。在这三十年里,他由一个年轻力壮的特务变成了一个年老体衰的特务,可以说他差不多把他的一生都“奉献”给了他的“特务事业”。虽然年过五旬,但他还是等待着有一天能去台湾(虽然他是台湾特务,但他却从未去过台湾),过他梦寐以求的酒醉情迷的生活。对于他曾经幻想的“光复大陆”,连他自己都不抱有什么希望了。

特务,若干年前,人们一听到这个词语时,都会充满警觉,生怕有特务混入到我们人民中间来,生怕有特务去破坏我们人民的美好生活。事实上,真正遇到特务的人还是少数的。吴奶没有意识到,一个真真正正的、多年前就与台湾失去联系的特务早已把她盯上。

那次,面对李瘸子别有用心的问话,吴奶只是淡淡地说,一个老太太,能有什么心事。

李瘸子试探地说,我听人说您丈夫好像被打成了右派,到现在还没有被放出来,也没有被平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