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言

第39章 -4

第二天,余洁醒得很早。起床之后,觉得浑身酸痛、累得好像昨天晚上攀了一宿的岩一样。坐在**仔细想了想,她才明白过来自己此刻身在何处、怎么会在这儿的、又是怎么会这么累的。想清楚来龙去脉之后,她跳下了床、气呼呼地去找方致新算账……算一算他翻脸不认人的那笔账!

连房门都没敲她就直接闯入了隔着一条走廊的方致新的房间,却发现房间里满是难闻的隔夜酒气,而窗台上、昨天晚上她离开时还有大半瓶的红酒已经全都空了,空酒瓶和两只挂着残酒的红酒杯、冷清清地沐浴在夏日早晨的阳光下。

顿时,她的底气全都消失不见了,反而变成了满腹的愧疚和不忍,于是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留下方致新一个依旧趴在**沉沉地睡着。

在空空荡荡、一样是没什么碍手碍脚的家具和摆设的客厅里晃了一圈,余洁实在是无聊得受不了了、肚子也开始唱空城计。她收拾了昨天晚上被扔了一地的零散衣物、包括每一颗被她扯落的方致新衬衣上的纽扣,然后才拉开折叠门,到厨房里看看有什么可以填肚子的。

冰箱里有各种果汁、牛奶和不少生食、半成品,却没有现成可吃的。她记得昨天方致新跟她说过家里的两位老仆今天休息,于是便转身回来拿了车钥匙、出门买早点去了。

她在报亭里买了报纸,又到附近的面包房里买了面包、牛奶。刚出来,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动的是“洪建邦”三个字。她皱了皱眉……她知道不管他是用何借口打来的,实际目的肯定又是来给商静言敲边鼓的,不过她还是毫不迟疑地接了起来。

“早,姐姐!”洪建邦的声音听起来很精神、好像已经醒了很久了……也很客气。“对不起,这么早打电话给你,有没有打扰到你休息?”

“没有,已经……”她看了看表、笑笑道:“不早了。”八点一刻了。

洪建邦也笑笑,道:“我是打电话来和姐姐辞行的,等一下我和妹妹、还有宝宝就要登机回台湾去了。”

余洁愣了愣……她以为他们早就飞过去了。“是吗?直飞?”

“没有啦,到香港转。”洪建邦的声音听来颇有些不满。

余洁低笑了一声,加了一句:“一路顺风哦!”

“谢谢!”洪建邦呵呵笑着,随后正色道:“我们不在的这些日子、静言这边还要拜托姐姐多照应照应……”

余洁“嗯”了一声、没说什么,脑子里则忽然想起昨晚与方致新耳鬓厮磨的画面来……天哪!她暗叹一声、不由得扶住额头揉了揉又拍了拍。再这样下去,她估计自己快要精神错乱了……和这个在一起的时候想着那个、谈论那个的时候却想着这个!人,怎么可以这么复杂呢?她,怎么可以这么复杂呢?

“本来早就要走的,”洪建邦没有被她毫无热情的语气打消自己的兴致……反正他也差不多知道余洁的性子了,接着道:“可是前些日子从老家回来之后,妹妹和宝宝都有些不舒服,所以才耽搁了。”

“哦?”余洁的嗓子紧了紧、问:“现在没事了吧?”

“没事、没事了,谢谢姐姐关心!”

“静言……”还是忍不住啊!“这些日子好吗?”虽然她从按摩中心那边得知商静言早就回来上班了,可是因为没有透露自己这个幕后老板的身份、她也不好多问什么。

“他……”洪建邦欲言又止。

“他怎么了?”余洁紧张了起来。

“他还好,就是情绪不太好……大概是从老家出来的关系吧?”洪建邦说的很不确定、很有保留,让余洁情不自禁地会猜想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说的这样。

“哦……”余洁忍住了、没有多问。想想还是算了吧,都答应和方致新结婚了,而且昨天还和他做了那件值得庆祝的事……想着想着,她的心里竟然涌起了一种背叛的感觉,很难受、很不习惯。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岔开了话题:“佩言到台湾之后也麻烦你替她考虑得周详一点,人生地不熟的、身体也不是很好,肯定会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不管怎样,商佩言叫她一声姐姐、那她这个娘家人也得为这个半路妹妹撑点门面。

“呵呵,”洪建邦有点感动地笑了,“放心,姐姐,一定会把妹妹照顾好的!”

“嗯!”余洁也笑着点头,“路上小心,方便的话、到那边之后给我报个平安!”

“好,一定!”洪建邦也没有再多说、很识时务地及时挂断了。

挂了电话之后,余洁坐在车里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便摇摇头、把昨天晚上方致新对她的要求在心中默默重复了一遍:忘了他,余洁。该放手的时候要懂得放手!

我会努力的!

她一边在心里这样决定着,可是一边却在想商静言大概没有去机场送行吧?因为等一下一个人回来会不方便。又在想,他肯定很伤心吧?和妹妹相依为命了这许多年,这还是第一次分开这么远、这么久。还在想,从今天、现在起,他就要一个人住那么大的一个房子了,晚上回家之后可会觉得孤单寂寞呢?也许他会在按摩中心的那个小休息室里、在那张当中已经下陷了的小钢丝**过夜,就为了避开一室的寂寞和孤单?

冥思苦想了良久,再抬头、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她抽了抽鼻子、想要抽一张纸巾擦擦脸,可是却发现纸盒已经空了。犹豫了一下,她撩起宽大的短袖擦了擦脸……反正方致新会把这衣服扔了的吧?

她再次深深吸了口气,发动了车,狠狠地咬着牙、紧握着方向盘、才没有让车自做主张地调头直奔商家,而是乖乖地驶回了方致新家。

整个方家空空荡荡的,很安静。从厨房的落地窗射进来的阳光把白色的厨房和餐厅照得闪闪发亮、有些耀眼。

余洁烧了一壶咖啡,倒了一杯捧在手里踱到了阳台上、俯瞰着脚下精致的花园。被洪建邦的那个电话打乱的心绪在热力十足的夏日艳阳下、清新的空气里好像渐渐干燥了。然后,她不得不把思绪集中到方致新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和自己与他的将来上去了。

权衡了方方面面的因素之后,她再一次肯定与方致新的结合会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她也不愿意用这样的字眼来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可是找来找去却只找得出这样一个精准的词眼来。不是说她对方致新没有旖旎的期冀,也不是说他对她有任何不好的地方……相反,好得让她有时候会觉得愧疚、比如现在。但是一旦一桩婚姻或者一段感情被加上了过多、过重的权衡之后,再美好的关系都会变得俗不可耐、甚至带着一股子陈腐难闻的气味。

其实,她和方致新两个骨子里本就都是俗人,又都深陷在俗世之中,被其他的俗人、俗物围绕着,再自命清高、自以为是都只是怡笑大方的一段俗事!

他们两个都已是三十出头的人了,早该过了年少轻狂、桀骜不驯的岁数了,也的确是该安安定定、平心静气地为自己的将来、家族的将来而考虑一下了。所以,从朋友到soulmate、再到夫妻,这样的进程不是他们两个最好的、简直可以称得上天作之合的归宿吗?

可是为什么……她又想哭了呢?沐浴在炙热如斯的阳光之下、凌驾在满目鲜艳到刺眼的色彩之上、被夹杂着淡淡草香和徐徐轻风、还未混杂太多的浊气的空气环绕着……她却想肆无忌惮、淋漓尽致地放声大哭一场呢?

这成长的很多年里点点滴滴累积起来的委屈、痛苦、遗憾、懊悔、不甘、仇恨……随着年纪的增长慢慢变得凝固、浓缩、结晶了,却在这一刻、被复又湿答答的心情一浸泡,又有化开、膨大的趋势了。

为什么会这样啊?是岁月的馈赠还是索取呢?

而方致新……除了与她相似、比她更加混乱和复杂的家族关系、成长经历之外,还有现在正在恶化、并最终必然会发生的再一次的失明,这……应该会让他活得更加无奈和辛苦了吧!

这样……矛盾的一个男人啊!

所以,她应该和方致新结婚,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也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的了!

眼泪终于再一次地滑了出来、顺着她的下巴滴下、在阳台的大麦黄的地砖上跌得粉碎。

屋子里的一室安静一直持续到将近中午,何小笛这个家里第二个“早起的鸟儿”才伸着懒腰出现在另一端的走廊里。

她果然是个开心果,让余洁一见到她就忍不住想笑、想逗她。结果三言两语下来就把她给吓跑了、跑的时候还很下意识地抓了抓屁股,逗得她捂着肚子、忍得很辛苦才没有大笑出声,却差点忍到内出血。

没想到的是她很快又出来了,还梗着脖子、一副刘胡兰的表情……大概是去找她的小老公充过电了。

余洁忍着笑问她:“致远还没起来吗?”

何小笛想都不想地回答:“起来了,在洗手间呢!”说完之后就一脸后悔的表情、大概是觉得不该向她泄露老公的行踪的,于是反过来问她:“致新呢?也没起来吗?”那表情明显就有反将一军的意图。

余洁挑着眉点点头:“嗯!”顺手朝背后指了指道:“昨天累到了!”然后就果不其然地看到何小笛眼珠突出、下巴脱臼的吃惊表情。她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大笑着给了她一个评价:“小笛啊小笛,你还蛮有想象力的!”

何小笛被她的话窘到了、神色尴尬起来。

余洁一边很殷勤地给她热三明治和牛奶,一边漫不经心地任由她在背后使劲打量自己。等到她把东西都放到她面前,她好奇天性就又来了,开始向她打听她与方致新之间的关系了。

“你真的是致新的女朋友啊?”

余洁没有立刻回答,想起自己昨晚被方致新很不客气的踢出房间的原因,她自己也吃不准究竟算是他什么人了。于是她淡淡一笑、反问道:“怎么?不像么?”

何小笛的表情明显有挣扎的痕迹,不过还是冲她点了点头。

余洁怔了怔,没想到她真的会这么……实在。方致新说何小笛虽然臭毛病一身,可是却不知道为什么、有着很准的识人的眼光。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难道真的和方致新不般配吗?这……怎么可能呢?

何小笛还在使劲看她、仿佛打算从她的怔忡之间看出点证据来似的。

“呵呵!”余洁被她认真而又好奇的样子又给逗乐了,笑着道:“他说是就是咯!”

何小笛听了之后倒也没有再多问什么,抱着个杯子、心不在焉地咬着三明治,偷偷地隔着张报纸打量她。

余洁大大方方地翻阅着报纸,脑子里则乱哄哄的一团、刚刚才在阳台上打定的主意只因为她一句无心的评价而又动摇起来。她很想问问她为什么觉得她不像方致新的女朋友,也想打听打听她是怎么会和方致远这么如胶似漆、难分难离的……毕竟,像她这样健全而又朝气蓬勃的女孩要找一个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男人并不难!

没多久之后,方致远也出来了、看到余洁的时候也明显地一愣。

余洁朝他笑笑,起身也给他照着何小笛的样儿弄了份简易早餐,转身的时候眼尖地看到他的圆领汗衫下、肩胛骨上隐隐露出的几个淡紫色的吻痕。她不禁暗暗好笑,看来这小两口的感情生活很和谐啊!同时她也有些诧异和好奇,看方致远的残疾程度好像不轻的样子、难道那方面会没有障碍?

于是她绕到了桌子的另一边,拉开一些距离、仔细打量着紧挨着的小夫妻俩。

何小笛和方致远一人举着个三明治、愣愣地回望着她。

余洁看着他们如出一辙的表情,忍不住伸手凌空点了点他们两个、点点头道:“你们两个的确有夫妻相诶,表情都一样!”看到他们两个摸不着头脑似的对看了一眼,她乐了,冲他们摆摆手道:“你们慢慢吃!”便转身去叫方致新了。

这家伙是不是喝得太多了?连他弟弟都起来了,他怎么还不起呢?

余洁再次推门进屋的时候,正巧看到方致新坐在**、用双手很使劲地揉着眼睛。

“致新,怎么了?”余洁吓了一跳,扑到床边一把拉开他的手、紧张地看着他红通通的眼睛。

她的突然闯入把方致新也给吓了一跳、紧接着就被她有些冷冰冰的手指一把攥住了手腕,不禁皱了皱眉、挣开她的手下了床朝浴室走去。“我没事!”

“你……”余洁跟了两步、停住了,疑惑地看着他进了浴室,然后就很不给面子的“砰”地一下甩上了门。她的目光慢慢移到了被艳阳照得明晃晃的玻璃窗上,忽然想起上两次他住在她家时都要她为他把窗帘拉上的,可是现在……是因为他已经看不见了、所以无所谓这恼人的光芒了,还是因为即将要看不见了、所以贪恋每一丝光明呢?

想到这儿,她的心都扭了起来,连忙摸出电话打了那个著名的针灸医师、跟他预约了下周的治疗时间。

这个医师还是当初她在广州出差时、商静言在每天与她的一个电话里告诉她的。他也曾向老医师求助过,可是因为他的眼伤不是神经伤,所以针灸治疗帮不了他。不过通过两次的接触下来,老医师很喜欢商静言,便时常约他到家里或主动到按摩中心找他、教导他一些关于人体穴位和筋络的知识,让他受益不少。因此,商静言尊称老人家为老师。

也正是因为商静言的这层关系,所以余洁才能这么轻易地约到了给方致新治疗的时间。

“余洁?”方致新从浴室里一出来就直觉地感到房间里有人。

“嗯!”余洁窝在懒人椅里既心疼又埋怨地看着方致新、晃了晃手里的空酒瓶问:“你怎么一个人就把这么多酒都喝了?”

方致新皱了皱眉,扭头就要往外走。

“致新!”余洁跳起来、拦住了他的去路,“对不起,昨天……对不起!”

方致新一脸想不起来什么事的表情、扫了她一眼问:“谁在责怪你么?”

“你!”

“切!”方致新不屑地轻嗤一声,推开她道:“晚上我爸爸约我们吃饭,你等一下回去换一套衣服过来。”说完,便又要走。

“吃饭?我也要去?”余洁拉住他。

方致新挑起眉问:“昨天你不是都叫他爸爸了吗?”

余洁的脸颊微温,咕哝道:“我不是为了给你撑面子嘛?”

方致新嗤笑了一声,点点头道:“嗯,今天晚上继续!”

余洁在他身后扮了个鬼脸,这才赶到他前面给他引路……虽然这儿是他家,可是她好像已习惯这样了。

晚饭就像余洁吃过无数次的那种冠冕堂皇的饭局差不多,不同的是方致新的后妈兼婶婶Katrina对她的好奇心非常强……她直觉地感到了她的敌意;问出的问题很细致……几乎把她的八辈祖宗都给关心到了;言谈举止还要虚伪……可以称得上一种境界了!

要不是席上还有何小笛和方致远这可爱又搞笑的一对可以让余洁分分心、偷偷乐一乐,她估计自己很快就会萎靡靡不振、甚至不耐烦的。

回到方家之后,余洁问方致新:“你爸和你阿姨还有可能离婚吗?”

方致新的嘴角勾了起来,耸耸肩、先进房间了。

余洁也耸了耸肩、跟了进去。

“那边有浴室!”方致新朝门外指了指。

余洁的视线落在新换过、铺得平平整整的床单上,愣住了……今天陈叔叔和吴阿姨不是都休息吗?“谁铺的床?”她问。

方致新没回答、只是挑着眉对着她。

余洁斜了他一眼、不理他了。绕过他、一边走一边脱衣服,直接进了浴室。“把换洗的衣服给我拿来!”说完,“咣”地一声甩上了门、留他一个人在外面目瞪口呆。哼哼,谁叫他每次到她家的时候都把她当老婆使唤呢?

等她洗好出来,看到方致新板着脸、抱着双臂站在浴室门口。“你真的要在这里住一个礼拜?”

“嗯!”余洁擦着头发、好笑地看着他满脸黑线的样子,凉飕飕地问:“昨天的床单你是扔了还是换了?”

方致新的脸又黑了一分,没有回答她。

“我们以后要是结婚了,你还会不会天天换床单?”余洁把毛巾绕在脖子上,也学着他的样子、抱着双臂面对着他。

方致新的眉皱得更紧,“躺在我**的人……”他指了指自己的床、沉声道:“心和身体都必须是我的!”

余洁愣住。

“即便我们结婚了,只要你做不到这一点、我还是会天天换床单……或者分开睡!”

“那你呢?”余洁的脸也绷了起来,冷笑一声道:“你的心和身体呢?是谁的?”

方致新也被她问得愣住了。

“我知道答案……”余洁凑过去、几乎碰到了他的鼻尖,一字一顿地道:“是你自己的!”

方致新稍稍后退了一些、避开了她身上氤氲环绕的沐浴露和洗发水的香气。想了想,点头道:“嗯!”

“哼!”余洁冷哼一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说完,她抽下脖子上的毛巾、狠狠地甩在了他身上,扭头出去了。

方致新任由毛巾从身上滑了下去、很久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慢慢勾起了嘴角……挺漂亮的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