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言

第52章 -4

余洁的父亲家离她家并不远,只是这个楼盘的一期、二期之分。可是即便是这样近,距她上次去娘家也有近半个月之隔了。那次去的时候,虽然家里依旧只有父女二人,可是她却在主卫里发现了很多女人用品,而另一间朝南、本该是空房间的卧室也明显有人入住了。

父亲对此并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自始至终都用有些一言难尽的眼神看着她、仿佛期待她的默许似的。

没有女儿的同意,绝不娶妻进门!这是余洁的母亲闭眼之前要余父当着女儿的面立下的誓言。余父也一直遵循着这个承诺,可是现在……他老了,而女儿也不是别人家的女孩儿那样的温婉贴心,所以他还是悄悄地打破了这个誓言,并且希望精明能干的女儿能够理解他的苦心。

不过女儿明显是不理解的,不仅那次的晚饭吃得比往常的更加冰冷了半分,而且之后也是半个月不回家一趟,打来的电话也只是例行公事一般的冷硬、生疏、简短,对于家中的变化更是只字不提。

于是,余父知道陈仓暗渡、潜移默化这些招式都是不可能的了,便想叫她今天回来吃饭、当面把话与她说清。

因为距离近,余洁便没有开车过去,只是与商静言的手臂交叠着、从身后揽着对方的腰,散步过去。要不是两个人的心里都不同程度的忐忑、因此都没怎么开口说话,在初秋的傍晚、这样的闲庭漫步本该是件惬意的事。

“静言,”到了父亲家楼下,余洁转头看着商静言被紫色太阳镜遮住了半张的脸、将他搂得紧了些,低声道:“不管发生什么都要记得你是我的丈夫,我是你的妻子。关起门来,我们才是一家人。嗯?”

“嗯!”商静言扯了扯嘴角,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低声道:“千万别吵架哦!”

“呃?”余洁挑着眉看着他、怔了一会儿,摸摸鼻子,“哦”了一声。她还真是做着鱼死网破、破釜沉舟的打算来的。

“洁,虽然……呃,虽然我不太清楚你家里的事……”商静言低低地说着,感觉到她的嘴唇动了动、连忙用食指轻轻按住了、不让她开口,接着道:“不过,再怎么说他都是你的爸爸、是生你养你的人。”

余洁不甚满意地嘟了一下嘴。

商静言又把她嘟起的嘴唇按了回去,继续道:“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关系都能变,可是不管怎么样、父母和孩子的关系是变不了的。嗯?”

余洁怔怔地看着他,觉得自己快要融化在他温柔的轻声慢语和臂弯里了。她知道他是想起了自己早逝的父母了,但是更知道他一定明白了她赴死一样的决心、怕她会太冲动才这样说的。“嗯!”她在他的指尖点头、在收回他手之前轻轻亲了他一下,“我知道了。”

商静言咧着嘴唇笑了,跟着她慢慢地进了电梯,然后心情却在电梯的爬升之间不停地下坠、下坠。

给余洁和商静言开门的是余父本人,看到女儿亲亲热热地揽着一个年轻男人的腰、不禁愣了愣,狐疑地瞥了女儿一眼。

“爸,”余洁坦然地迎视着父亲的目光,手则在商静言的腰里轻轻捏了捏、道:“这是你女婿、商静言!”真的面对的时候,她已无畏无惧了、刚才那种破釜沉舟的心情又浮了上来。

商静言无法想象岳丈大人此刻的表情……当然,他根本无法想象他的样貌。“爸爸!”他低低地唤了一声,朝他弯了弯腰,可是不敢幅度太大、怕会撞到门上、甚至岳丈身上。

余父当然震惊、且隐隐开始愠怒了。凭着他犀利的眼光,他早已看出了商静言的残障、他的年轻,以及他的一无所有。所以,他并没有让开被自己挡着的房门,沉声问余洁:“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说着,他冷冷地扫了商静言空空的双手一眼、接着道:“就这样把人带来了?”

商静言一直持续下坠的心一下子落到了无底深渊的底部,却多少也有点踏实的感觉了……这正是他预料过的情景。

余洁收紧了手臂、也感觉到腰间的商静言的手臂加大了力量……他大概还是怕她会立刻翻脸吧?她不禁扯起了一丝笑容,挑了挑眉、看着父亲道:“那好,我们先回去了。明天我会叫我的秘书跟你的秘书打电话预约时间的。”说完,揽着商静言就转身。

“姐!”商静言定了定,可是一转念、还是随着她转身了。

“小洁!”余父真的怒了,好在碍于是在公共场合、声音并没有放开。“你过来!”

余洁停下,先把商静言带到墙边站定、低声关照了一声:“等我!”这才转身折回到父亲面前。

余父恨恨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商静言,声音压得更低、问:“你怎么会找这样一个男人?!”

余洁忍了,心平气和地道:“我喜欢!”

“天下男人都死光了吗?”余父被女儿这副挑衅的样子和口吻激怒了、声音失控了一下,但马上又压制住了,退开半步、朝屋里一甩头、低喝道:“进来!”

“我进来,静言也得进来!”余洁纹丝没动。

余父凌厉地盯了女儿一会儿,忿忿地一摇头,“不进来就走吧!”说着就要关门、却被余洁一把挡住了。

“爸……”余洁一手撑着门、凑到父亲耳边,也压低了声音道:“你放人进门问过我妈、问过我了吗?”说着,她朝一直站在厨房门口的中年妇人扬了扬下巴。

老人家窒了一下,没想到自己的打算竟被女儿轻而易举地用作了****的筹码。他靠在门板上、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要将活络的门板倚到墙上了。

余洁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了他一把,忽然发现父亲手臂上的肌肉已经松松垮垮、完全不似幼年时将她举过头顶那般的强健、有力了。刚才在楼下商静言对她的温言劝解又回荡在耳边……于是,恻然之心油生。“爸,我追求我的幸福、就像你追求你的一样。”她松松地握着父亲的手臂,低声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一直冷冷清清地一个人吃饭也该够了。”说着,她又瞥了一眼那个妇人……这一眼已没有了刚才的冷冽。“我同意你再婚、也同意你让你的儿子姓余、写进家谱。”说完,她松开了父亲、扭头瞥对那个妇人轻轻点了一下头,这才转身走了。

“小……余洁!”妇人叫了一声、跑了过来,路过的时候、埋怨地瞥了余父一眼,连鞋也来不及换便追出门去,却在揽着商静言的腰、回身看着自己的余洁面前绞着双手,既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只能期期艾艾地看着一样看向这边的余父。

余洁的目光在她的脸和手之间游移了一圈,又看了看依旧靠在门边的父亲,对着妇人淡淡一笑道:“还好,爸爸是让你进了门。”这个妇人……也就是她那半个弟弟的母亲,是个相对老实一些的人、不似另一个那样精明、会算计。这么多年没名没份地跟在父亲身边,也实属真心待他。

妇人避不开余洁仿佛能洞穿自己一样的眼神,于是满脸的尴尬与不知所措,嗫嚅着道:“也、也不是进门,你千万别误会……”她难堪地朝余父的方向摆了摆手,“只是你爸爸他身体不好,脱不开人照顾。”

余洁的目光瑟缩了一下、垂到了她的手上,迟疑了一下、轻轻拍了拍道:“谢谢。”说着又轻轻捏了捏商静言的腰道:“静言,叫阿姨吧!”

妇人霍然抬头看看余洁、又看看同样有些迷惘的商静言,嗓子里哽咽住了。

“阿姨。”商静言顺从地轻唤了一声。

“哎、哎!”妇人连连点头应着,眼里难以自制地泛起了一层泪光。等到意识恢复过来之后、第一方应就是再次看向余父,用眼神哀求着他不要强硬了。

余洁没有再看自己的父亲,只是朝新认的阿姨招了招手、便揽着商静言朝电梯走去。

妇人来回张望了一下,再次不知道该朝哪边走了。迟疑了一会儿,她还是跟上了余洁、讷讷地送他们进了电梯,就在门马上要合上之前还在用哀求的眼神看了余父一眼。

“进去吧,阿姨!”余洁不以为意地朝她笑了笑。在电梯门合上的最后一刻,她看见她满含在眼眶里的眼泪似乎滑了出来。

又回到了楼下,余洁和商静言同时叹了一声。

“姐……”商静言捏着余洁一直悬在他腰间的手、低低地道:“对不起。”

“傻瓜,我才应该说对不起的……”余洁靠在商静言的肩膀上,引着他信步朝小区的大门走着。“我一直觉得跟我结婚、你才是受委屈的那一个。”

“没有!”商静言很坚定地摇头,“你条件这么好、会看上我这样的瞎……”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余洁狠狠地捏住了腰,疼得他“哎哟”了一声、马上改口道:“呃……男人!”等到她的手松开了、他才敢接着往下道:“绝对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

“真的觉得娶我是福?”余洁在他的肩膀上微仰着头看着他。

“嗯!”商静言用力点头,颊上立刻被她的嘴唇轻轻扫了一下。

“你也是我的福,商静言同志!”余洁笑着看着他高高扬起的唇角。

“嘿嘿,真的?”商静言忍不住小小地得意了起来。

“嗯!”余洁也用里地点了一下头。

“我们……”商静言微蹙着眉,低低地笑着住了口。

“嗯?”余洁又看了看他。

“我们真的是heartmate?”商静言停下脚步、侧头“看”着她,满脸的期待。

“对,我们是!”余洁低低地应了一声,稍稍挺身、吻住了他微笑着的嘴唇。刚才与父亲的短兵相接已经完全被她抛到了脑后,身边过往的人、车、一切的一切都已不存在了。

“姐……我又想要你了。”商静言低低地在她的齿间嘟囔了一句。

余洁哈哈大笑了起来,“嗯,我们回家!”

他们身后的某幢大楼、八楼的某扇窗后,余父静静地看着半明半暗的天光和初上的华灯之下拥吻着的那对情侣,冷硬的脸部线条不知不觉地放松了、柔和了。

他从来都不知道一直被自己视为半子的女儿也有如此柔美、妩媚的背影。

“你看你……”站在他身边的妇人低低地埋怨道:“这么聪明能干的女儿会不清楚自己要找什么样的男人吗?就算他眼睛看不见,但是只要你女儿喜欢就好了,要你瞎操什么心?!”何况她凭着女人的直觉也看得出商静言是个好小伙子。

不料她的话却立刻抹杀了余父脸上的一丝微笑,侧头用被余洁很好继承了的狭长的眼睛瞟了瞟她,什么也没说、沉着脸转身坐回到桌边,看着眼前精心准备的一桌子饭菜,他暗自低叹了一声,迟疑了片刻、抓起筷子道:“吃饭吧!”

妇人也闷闷地叹了一声,离开窗前、过来坐下了,刚刚拿起筷子、却被余父的一句话说得有如一把利剑当胸穿过。

“明天……你先回去吧!”

妇人手里的筷子凝固在了空中,几乎连呼吸都忘记了。

余父的眼眸低垂着、没有看她的脸,只是低低地道:“过些日子再看看……”

妇人在眼泪落下之前,扔下筷子、起身夺路而逃。

余父皱了皱眉、看看散落在桌上的两根筷子,又闷闷地叹了一声、颓然靠在了椅背上,一丝半点的胃口都没有了。

女儿刚才的话一针见血。她果然没有辜负他多年的苦心教导和身体力行、已熟练掌握了一击既中的制胜之道……可能、太熟练了点。

但是,她太高估了这个筹码的份量、也太低估了她自己在他心目的份量。她是他半生的骄傲、是他倾注了半生心血缔造出来的骄傲,更是他的、余家的唯一合格的接班人,所以他不能眼睁睁地看她被毁在一个瞎了眼的小男人手里。

那样温柔的背影不应该是他女儿余洁的、只属于一个陌生的女孩子。

曾经的那个黄建斌做为他的女婿、余洁的丈夫虽然差强人意了点,不过好歹还是个脑子机敏的可塑之材、至少不会拖余洁的后腿;可惜那人果然是个扶不起的阿斗、目光短浅之至,才会白白错失了一个能干的女人、继承一部分家业的大好机会。

而这次的这个男人……绝对、不行!

就在余父坐在餐桌边独自沉思的时候,妇人已收拾了装着随身衣物的一个旅行包出来、站在他身后、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许久了。这个背影虽然已显出了些许龙钟老态,可是却一如过往的这么多年一样的寂寥和难以接近。

忽然,她悟彻了一个道理、一个二十多年都没有悟彻的道理……余家没有她的立锥之地、也没有他们的儿子的!

周一,余洁叫Lydia打电话给父亲的秘书预约正式见面的时间。

Lydia早已对自己这个时不时有些莫明其妙的老板提出的各种稀奇古怪的命令习以为常了,立刻照着她给的号码打了过去,可是得到的回复让她倒是相当意外,急急忙忙去跟余洁汇报了。

“嗯?”余洁听了之后、把视线从电脑上移到了Lydia脸上,“她说什么?”

“她说,余先生说不用预约时间了、没必要!”Lydia小心翼翼地回答着,一步裙下的两条腿下意识地绷得紧紧的……好及时撤退。

余洁没有翻脸,而是陷入了半沉思的状态、缓缓地点了点头,“知道了,出去吧!”

Lydia赶紧闪了,拉上余洁的房门之后才开始在脑袋里琢磨这对奇怪之至的父女,总结出一个结论:实在是太奇怪了!

Lydia出去后,余洁靠在椅背上、定定地看了一会儿窗外不甚明媚的天空,随后才抓起手机拨了方致新的号码。“我要你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