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言

第54章 -2

余父整整昏迷了十六个小时才醒来。

是商静言发现他醒了的……他听到他嗓子里先是“咯咯”直响,然后便是“呜呜”的嘟囔声。虽然一个字都听不清,但是他还是知道老人家不想看到他,于是他起身、摸到了躺在沙发上小憩的余洁,轻轻摇醒了她。“姐,爸爸醒了。”

余洁一骨碌坐了起来,揉着酸涩的双眼扑到了床边。

商静言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微侧着头倾听着对面的动静。他不知道余洁是怎么听懂她爸爸的话的,反正他只能听见她一个人在那边清晰地讲话。

“爸爸,别激动,有话慢慢说。”

她的话换来老人叽哩咕噜的怒喝声。

余洁沉默了一会儿,还有轻微的悉悉嗦嗦声、大概是她在给她父亲整理被子什么的,然后又说:“爸爸,别急……慢慢说。”

一阵急速的摩擦声,然后又是一小段沉默。

“阿姨、很好!”余洁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巴巴的,“现在正在高压氧舱里接受治疗,不能出来看你。”

商静言有些难过……为这位仅仅一面之缘的阿姨。虽然没说过几句话,但是他直觉地感到那位阿姨是个挺好的人。再说,是余洁叫他叫人家阿姨的,那么也应该说明她是接受她了。自杀还是意外他不想知道得太清楚,反正遭遇这样的不幸和折磨本就叫人够伤心的了,而现在她的身边更是连一个陪伴的亲人都没有。余洁告诉他,阿姨的儿子在美国念书、而其他的亲人她又不知道如何联系。所以大半天下来都只有她一个人在楼上楼下地跑来跑去……她的疲惫得让他的心都揪成了一团。刚才好不容易劝她躺下,可仿佛只是一会儿的功夫却又不得不叫醒她了。

余洁说完那句之后,又很肯定地加了一句:“真的!”看来是老人家有些怀疑那个阿姨还活在人世吧?

商静言实在是无法理解余家这许多的恩恩怨怨,如果可以的话、他也不想理解。他记得母亲曾提起过余洁的父亲,可是很少、而且每每总会在最后加一句:余小姐肯定像她妈妈多一点。不过他想,余洁是个这样好的人、她爸爸应该也不会是个坏人……反对他这样一无所有的瞎子娶自己的女儿并不是什么怪事,而是再正常不过的、每个父亲都会采取的态度。

余洁又说了一句:“我知道,我会尽力的。”然后就沉默了好一会儿。再次开口的时候,她的语气忽然变了,变得很生硬、很冰冷!“他是我丈夫、你女婿,现在唯一能陪着你的两个人之一!也是除了我之外,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自愿呆在这里陪你的人!”

商静言知道肯定是余父的眼神交流激怒了余洁、才会这样生气。他听她下午的时候费了好一番周章才联系到另一个与她父亲有关系的女人……照她的话就是:另一个老情人!岂料对方很决绝地回绝了余洁要她来看望父亲的请求,还冷冷地告诉她、早在余父定下由谁入住余家、支付了大笔封口费之后的那一刻起,他们的所有关系都彻底斩断了!“老死不相往来、就当这一辈子都没见过”都是那女人在电话里的原话。

余洁打电话的时候并没有回避他,所以他在一边听得清清楚楚。除了震惊之外,他还有一种心寒的感觉。挂了电话之后,余洁就靠在他怀里好一会儿、要他不停地保证永不离开她。他发了很郑重的誓言,保证一生一世都不离开她,可是她不依,要他继续。于是,他就继续、把他能想到的所有誓言都说了一遍,一直说到了就算死也要比她死得晚、她才“哼”了一声,嘀咕了一句:“我比你大这么多,肯定比你早死的!”然后才勉强放过了他。

商静言不知道刚才余洁的那两句话之后、余父有什么反应,反正病房里又恢复了单调的呼吸机的声音。

过了多久,余洁回到了他身边,侧身枕在了他的膝盖上、一只手勾着他的腰。

“再睡会儿。”商静言轻轻说了一句,伸手盖住她的眼睛、顺便摸了摸她的脸颊。还好,脸上干干的、没有哭。

“嗯!”余洁在他的大腿上点了两下头,眼睫毛在他掌心里掀动了两下便不动了。“我爱你,傻瓜!”

商静言淡淡一笑,本想俯身亲亲她的肩膀,但是不知道病**的老人是不是睡了、所以没敢造次,只轻轻地揉捏着她的背、给她放松一下,很低地咕哝了一声:“我也爱你!”

“嗯……还好有你在我身边。”余洁喃喃地嘀咕了一句,调整了一下姿势、睡了。

那个阿姨在高压氧舱里整整呆了四十个小时才转入了重症监护病房。转入的时候神智尚有些不清,没有认出余洁,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商静言、朝他伸着手,不停地叫“冬冬”,那是她儿子的小名。

商静言拉着阿姨的手、不停地轻拍着她的手背,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而她的儿子直到她出院都未曾从美国回来。为此,余洁恶狠狠地发誓,要把他现在吃的、用的统统剥夺掉。

余父虽然早已过了危险期,但是因为右半边身体瘫痪了,根本下不了床,这些日子还需要后续治疗。

余洁还是要两头跑,白天还时不时地赶到公司去一次,累得心力憔悴。每次累极了的时候就窝在商静言的怀里不停地嘀咕:“还好有你在……”

商静言听了总是暗自苦笑着、不停地亲她。他知道自己什么都帮不了她,只能这样抱抱她、提供一个可以供她暂时休憩的场所而已;还有就是在她走开的时候,他会替她守着她父亲、或者陪楼下的阿姨说说话。

商静言试着趁余父睡着的时候给他推拿一下僵硬的身体,还帮他翻身、防止褥疮。这些事以前他每个星期天都会为那些老人院的老人们做几次,可是自从和余洁搬到一起之后便再也没去过,心里不免有些内疚。

第一次帮余父翻身的时候,余父醒了、用力气依旧很大的左手奋力推他、嘴里不停地呜呜低吼。闻声赶来的护士接替了商静言剩下的工作,然后很客气地数落了老先生一会儿,还一直提醒他、只有像商静言这样细心的护理才能帮他尽快恢复健康。老先生的怒吼渐渐轻了下去,也不知道是累了,还是被护士说动了。反正后来的几天里商静言再试着给他按摩的时候,他都没有反对。

几天之后,余父的身体渐渐恢复了一些、坐着轮椅去楼下的加护病房看望了阿姨一次。阿姨看着他衰老虚弱的样子,不禁悲从中来、颤巍巍地拉着余父的手呜呜地哭,不停地低喃:“我上辈子是作了什么孽啊?碰到你、碰到你啊!”

又过了几天,余父的语言功能障碍好多了,讲话不再是呜噜呜噜的含糊不清了,稍稍仔细一点的话就可以听清楚,但是他从来没有对商静言说过一句话、一个字。

这些日子里,余洁的两个姑姑结伴来看过余父一次、她的小阿姨也来过两次;余父公司里的骨干倒是来了不少,每天都有、来之前都会事先打电话给余洁确定老先生的状况,来了之后就是一两个小时打底。碰到这种时候,商静言总是很识趣地走开、到楼下陪阿姨去了。

这天下午,余洁有事去了公司、留下商静言和护工守在父亲身边。

商静言惯常地为余父做了一个多小时的全身推拿,结束后在护工的帮助下将他翻了回来。

余父咕哝了一句什么、左手手臂还挥了一下。

商静言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只听到护工快步离开的声音。他愣了愣,以为自己也要立刻走开,可是刚想转身、却被余父一把捉住了手臂,把他吓了一跳,连忙转身问:“爸爸,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十几天下来了,“爸爸”这个称呼他也叫得顺口了不少。

余父却没有听得顺耳,用力收紧了握着他的手、有些含糊地怒喝道:“不准叫我爸爸!”

商静言怔住了。

“你!”余父使劲吸了两口气,有些嘶哑地喝道:“马上和我女儿、离婚,滚!”

商静言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虽然这样的场面他早有预料、并不感到意外,可是这些日子以来的努力换来的余父的默然……他竟以为是他的默许了!“爸爸……”好半天他才从嗓子里挤出这两个字,可是手臂上又是一阵疼痛、把他好不容易想好的话又给堵了回去。

“你滚!你是什么东西?你没资格叫我、爸爸!”余父不顾一切地吼了起来,还用力推了商静言一把。

商静言被他推得后退了两步、仓惶地扶住了身后的窗台才站稳了。

“你配不上我女儿,你是她的累赘!”余父极尽鄙夷地瞪着眼前这个连站仿佛都站不稳的男人,这些日子的隐忍统统爆发了出来,颤颤地指着他、恶狠狠地道:“你看看你,就凭你这样一个乡下小孩、给人家做按摩的打工仔、一个瞎子,都敢来高攀余家?你、你别以为在我面前卖卖乖就可以打动我,我告诉你,就算我死都不会答应你娶我的女儿的!”

“可是他已经娶了。”一个凉飕飕的声音忽然冒了出来,把充斥在整个病房里的火气瞬间冰冻住了。

商静言疑惑地转头面对着房门,听到有两个人的脚步声几乎同时进了病房。“方……致新?”他不太肯定地问了一声。

“嗯,是我!”方致新低低地应了一声,扯起一个笑容对着病**的余父、道:“余伯伯,你好。”

余父愣了一下,抬眼扫了一下面前的两个年轻人、认出了其中的一个,不禁皱了皱眉,“嗯”了一声。

“这位是余洁的朋友苏承,听说你病了、和我一起过来看看你。”方致新朝身边的人侧了一下头,心里也有些不太自在。

苏承连忙朝余父微微弯了一下腰,恭敬地道:“余伯伯你好,我是余洁的朋友,苏承。”说着把手里提着的一个大大的水果篮和方致新带来的一袋参茸补品放在了病床边的柜子上。

方致新听他恭恭敬敬讲话的声音,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北京人还真是重礼数啊,认都不认得的人都要登门探望!

午饭过后,方致新打电话给余洁、说要来看望余父。她说她在公司,叫他自己去看,然后又说苏承也要代表他哥哥来看望、索性让他们两个结伴而来。他刚想拒绝,余洁却抢先说了一句:“我叫他到你公司来接你,反正也是顺路。”然后就挂了。

方致新当然知道余洁打的是什么主意,想想也无所谓、便默许了。

到了医院,还没踏进病房,他就听见余父有些含混的吼声、不禁拧起了眉毛。

苏承压低了声音问他:“我们……现在进去吗?”

“当然!”方致新很肯定地点了一下头,轻轻推了一下苏承的手臂、示意他带路。进门的时机很对,正好让他替商静言解了围。

商静言听余洁说起过苏霆、苏承这两兄弟的名字,知道其中的苏霆是她的高中同学,可是他没想到自己会见到其中的一个、更没想到还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不禁尴尬不已、进退维谷,而更让他窘迫的是方致新的出现……他似乎总是在他最无地自容的时候出现!

“静言?”方致新朝一直不出声的商静言的方向侧了侧头。

“嗯?”商静言闷闷地应了一声。

方致新听他有气无力的回答声也知道他受了不小的打击,扯起嘴角道:“好久不见。”

商静言忍不住苦笑……是啊,又见面了!他讷讷地应了一声,扶着墙绕过了病床、打算出去,让他们和余父独处。

余父悻悻地看了看商静言的背影,心里也颇不自在。刚才的那番话是绝对的家事、却不料被外人听了去、更没料到这个外人还敢出言力挺商静言。于是,他脸色不太好地调转视线、看着方致新和苏承。

“苏承,麻烦你陪静言出去一会儿好吗?”方致新转头低低地和苏承说了一句。

“哦,好!”苏承本就不想进来的,这个机会当然不会放过,连忙又朝余父微鞠了一躬道:“余伯伯,我等一会儿再来。”说完便调头去扶商静言。

“呃……不用!”商静言勉强笑了笑,推开苏承的手、低声道:“这里我很熟。”

苏承默默地跟着商静言出了病房,心里则忍不住对余洁的“交际圈”啧啧称奇。

余父冷冷地看着一丝不苟地站在床边的方致新,另一股怒气正在腹中酝酿。

“余伯伯,”方致新开口了……一贯的不冷不热的语气,“身体好些了么?”

“托你的福,好些了!”余父故意加重了“你”这个字。

方致新不动声色地微笑着道:“我爸爸听说你病了的消息,也叫我代他问候你。可是前些日子我比较忙,一直没抽出时间来看你,对不起。”

余父把头扭向了另一边,不用猜他也知道他在忙什么……这些日子虽然卧床不起,但是每天来看望他的公司职员已经把公司业务频频告急的消息不间断地带来给他了。

他的公司从两年多前雷曼公司宣布破产开始便噩梦不断,错误的投资以及各种因为金融风暴引发的不稳定因素使得他不得不忍痛将一部分海内外的产业廉价抛售、以保住新参与投资的几个高新科技开发项目。

从那时起,他就注意到有一家在开曼群岛注册的港资公司不停地参与到收购他产业的行列里,而去年下半年、他在菲律宾的一片橡胶园出售时,这家公司不再遮遮掩掩、找其他皮包公司做掩护了,直接以唯一竞标人的姿态低价拿下了这个橡胶园。也就是那个时候,他通过菲律宾的好友帮忙,终于查出这家公司的幕后台柱竟然就是老友的儿子方致新和方致远开办的E&S。为此,他曾把女儿找来狠狠地质问了一顿,结果女儿只是耸耸肩、表示无能为力。他有些疑惑,便再派人深究下去,曲曲折折地揭开一层又一层的神秘面纱之后、才在千辛万苦搞来的股权书复印件上看到了自己女儿的名字……她还是那家公司的大股东。这件事让他气得几个晚上都睡不好,本想再叫女儿过来当面质问的,可是却因为胃癌开刀住院而耽搁了。住院期间,看到女儿忙里忙外地照顾自己,他的心软了、想想这些产业落在女儿手里其实是不幸中的万幸,于是也就算了。

这些日子里,女儿参股的这个蛰伏了大半年、似乎已经就此消失了似的公司,忽然奋起直击、直接开始挤兑他的公司业务了。除了接连两个竞标项目中他们都来充当敌手,就连他早已攻下的轮胎业半壁江山也明显受到了挑战。他起先有些不解,但看着余洁和商静言在自己眼门前卿卿我我的样子之后、一下子想通了……女儿是因为商静言这个轻得连一根鸿毛的份量都没有的小子在向他宣战!

他难以置信、也无法容忍,所以,就算他死、都绝对不会容下商静言这个人的存在的!

病房里方致新和余老爷子面对面、话里夹枪带棒地交锋着。病房外,苏承和商静言相顾无语地坐在走廊里的塑料椅子上发呆。

“你……要不要喝点什么?我去买。”苏承实在坐不住了。

“呃?不用,谢谢。”商静言连忙摇头。他也知道自己的沉默让人家不自在,可是他实在不知道、也没心思开口说话。

苏承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走开的念头。

“你是北京人?”商静言终于想出了一个话题。

“嗯!”苏承点点头,“不过恐怕要住在上海很长一段日子,工作的关系。”

商静言点了点头,无语了。

苏承看看他、又抬头看了看闭着的房门,决定挑一个不太紧要的话题消磨消磨时光,于是就问:“你认识方致新很久了吗?”

“呃?”商静言不由自主地咧了咧嘴,但立刻就意识到了、连忙端正了表情,摇摇头道:“不是很久。他是姐、呃……余洁的朋友。”他暗暗捏了捏身体另一侧的拳头,对自己的笨嘴拙舌懊恼不已。

苏承笑笑地看着商静言独自懊恼的表情,忍不住促狭地问:“怎么?方致新是不是一个很难相处的人?”

“不是!”商静言想都不想地摇头,可立刻就犯起了迷糊……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大声、这么肯定呢?他不解地挠了挠头,迟疑地问:“你和他刚认识?”话一出口,他忽然想起余洁说的方致新的性向问题了,心里又是一阵不自在。

“嗯!这是第二次。”苏承当然不知道商静言在琢磨什么小脑筋,撇了撇嘴角道:“我哥叫我替他来看看余伯伯,碰巧余洁姐跟我说方致新也要来、就叫我去接他一起了。”

商静言很怀疑余洁这样安排的动机……前段日子她才得意洋洋地嘀咕过给方致新找了个绝佳好男人呢!不会就是这个吧?

“我觉得方致新这个人有点……怪!”苏承很有“保留”地评价道:“要么不开口,一开口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味道。嘿嘿……”他也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商静言忍不住也笑了起来,低低地说了一句:“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吧,我想!”

苏承诧异地看了看他,“了不起?”

“嗯!”商静言点点头,“他的眼睛也看不见,可是……”他半垂了头、没有再往下说。

“唔……”苏承明白他的意思了,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他也是个很好的人。”商静言很厚道地又加了一句。

苏承呵呵笑了两声,没吱声。很好?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