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宅在古代

投石问路

投石问路

半山书院的风波很快传遍整个京都, 担忧者有之, 幸灾乐祸者有之, 观望者有之, 更多的, 是看戏的围观群众。

平民百姓津津乐道天才的陨落, 比起名利双收的少年天才, 他们更喜欢听到的是精彩反转,以此来抵消自己身为平凡人的怨念。

朝堂重臣想的多是幕后黑手,没人会以为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为的只是半山书院一个小小的学生,背后如果没有什么阴谋都对不起他们的脑细胞。

赵旭之一回家就被赵成义拎起耳朵给拽到了书房里。

“爹,真不是我干的!”赵旭之捂住通红的耳朵满脸委屈, “我是想过要想办法让那小子难堪, 但也不至于干出这种事来啊!再说了,我有几斤几两您还不知道吗?”

的确, 刹一见挺像是这小子干出来的事, 但自家人知自家事, 在不到一天的时间内把这事儿搞得满京城皆知, 这个满脑子浆糊的儿子根本做不到。

但要说赵旭之什么也不知道, 赵成义一个字也不相信。

“你给我说老实话, 是不是书院里你那群狐朋狗友的主意?”赵成义一字一顿,“快说,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要是一不小心你爹我都得搭进去!”

“至于这么严重吗?不就是造了个小商人的谣?”赵旭之小声嘀咕, 话音刚落抬头看到父亲要吃人的眼神又是一抖,脑海中闪出刚入学那天的情景,眼睛一亮脱口而出,“是孙平!入学那天孙平问我想不想教训教训李文柏,还说有办法让那小子身败名裂,从书院被赶出去!”

就算同时京城中的纨绔子弟,赵旭之和孙平间的往来也并不多,且不说两人之间的年龄差,最重要的是孙显午和赵成义不是一路人,他们的儿子自然也不会往来甚密,官宦家庭的子弟,再怎么纨绔这点政治**度还是有的,是以赵旭之卖起孙平来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赵成义闻言一愣:“孙平?孙尚书家的小儿子?”

“就是他!”赵旭之连连点头,“我说平日和他根本没什么往来怎么偏偏那天突然热情起来,原来是等在这儿了!爹,那小子肯定是早就看李文柏不顺眼,又听说了孩儿和李文柏之间的矛盾,想拉孩儿做挡箭牌呢!”

“行了,你下去吧,记住别再给我惹事儿!”赵成义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蓦地挥手开始赶人。

赵旭之一头雾水地离开,想着回去书院一定要找那王平问清楚,再怎么说这么阴人也太过分了,这是把人照着死路上阴啊!京中人人都知道李文柏进献的硝石制冰法,这要是被查出是欺世盗名的结果,那可是欺君之罪!

书房里,赵成义站起身朝屏风后行礼:“老师,您怎么看?”

一双玄黑色的布靴从屏风后面出现,如果有第三个朝廷官员在场一定能认出,这个突然出现的人,正是当朝宰辅王敦茹。王敦茹行至书案旁坐下,端起茶碗浅抿一口:“你说呢。”

“计策狠辣、幼稚,流于表面却一针见血,很像是孙平那等乖吝之人做出来的事。”赵成义一边坐下一边分析,“但行事又十分缜密,人证物证舆论流言一样不差,叫人百口莫辩,后日便是朝堂论功行赏之时,彼时对峙根本不让人有反应时间,孙平区区一世家子弟无权无势,哪来如此大的能量,依学生愚见,倒有几分孙显午的影子。”

“为师也如此想。”王敦茹牵起一丝冷笑,“好个孙显午,投石问路,却拿一个不受宠的庶子出来当弃子。”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赵成义试探道:“老师,那我们...?”

“静观其变。”王敦茹笑得意味深长,“就让贺青和顾文去头疼,看着吧,后日朝堂之上定有一番好戏。”

“可李文柏...?”赵成义还是有点担心,“老师,此事不是给李文柏施恩的好机会吗?”

王敦茹笑笑摇头:“你啊,还是那个老毛病,一见到人才就走不动道,雪中送炭才叫施恩,有了贺青和王行之在前,我等再出手,只能是锦上添花,反增李文柏疑虑。”

赵成义惭愧低头:“学生受教。”

“别那么急,来日方长。”王敦茹放下茶碗,“刚好也趁此事瞧瞧这李文柏心性,若真的如你所说是个万里挑一的异才,为师定不会放任其走上偏路。”

天色渐明,吏部尚书孙显午的府中慢慢亮起灯火,府邸侧门缓缓打开,孙平在背着书箱的书童身后垂头走出,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没走几步,身后的侧门再次打开,一顶藏青软轿从门后出现。

孙平和书童赶紧让开道路拱手行礼:“父亲。”

软轿应声停下,账帘被掀开,孙显午露出与日前面对顾文时截然不同的慈爱笑容:“平儿,去书院?”

孙平浑身一抖:“回父亲,是的。”

“父子之间,别那么紧张。”孙显午周身的气场越发和缓,“放心,为父此前对你多有忽视,以后定然不会了,平儿,你可不能记恨为父啊?”

“孩儿不敢。”孙平的脑袋垂得更低,眼中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几分孺沐,“父亲一路小心,注意身体。”

“嗯。”孙显午点点头放下账帘,轿夫们得令,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朝宫城走去。

直到软轿快要在视线中消失,孙平才缓缓抬起头,看着父亲越行越远,眸中复杂难辨。

他在外虽仗着父亲礼部尚书的身份嚣张不已,但其实京城中真正的世家子弟都知道,虽然年纪最小,孙平在孙家并不受宠。

究其原因,孙平的出生完全是个意外,孙显午一日醉酒后不甚发泄在了一个小小的婢女身上,后来虽然将其收房,也不过是个小小的通房丫头,孙显午再没正眼看过那婢女一眼。

谁也没想到孙显午一发中第,十个月之后,孙平呱呱坠地,成了孙家最小的儿子。

出生二十多年,孙家虽没短过孙平吃喝,吃穿用度也按照孙家子弟的标准一分不差,但该有的关爱和教育,却从来没有过,孙平在孙家似乎成了个透明人,孙显午只当没有这个儿子,其余兄弟姊妹受父母影响也不愿和这个意外出生的弟弟多加接触,天长日久,才养成了孙平无人管教的乖吝性子。

两年前孙家动用关系把孙平送进半山书院,不到十八岁的孙平以为父亲终于注意到了自己,还着实兴奋了一阵子,甚至立志要一心向学,不让父亲的颜面蒙羞。

可高兴了没几日,拜师送束脩之时孙显午却依旧没有出现,只派了管家带着孙平前去,孙平这才知道,送他去书院只不过是为了不让别人嚼孙家的舌根子,并没有一个人对他有特别的期待。

孙平认命了,他尽心尽力地扮演着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不让上面的三位兄长觉得他对任何人有威胁,也没再在乎过父亲的看法,就当自己只是借住在孙家的外人,一过就是两年。

可几天前,向来当他是空气的父亲突然开始关心他在书院中的生活,学习如何,夫子严不严厉,有没有受人欺负等等,一直狗眼看人低,从不拿正眼瞧他的管家也突然开始恭谨起来,一口一个小少爷。

已经失望怕了的孙平没敢再有什么期待,他觉得现在的生活不过是父亲的一时兴起,新鲜感过去便随时会收回。

但到底还是不甘心,为了试探,他故意向管家提起了要整李文柏的事情,在他想来,管家肯定会报与父亲,而印象中刚直不阿的父亲也一定会朝他大发雷霆,然后生活便会重新回到正轨上去,他还是那个孙家最不受宠的小儿子。

可没想到的是,管家不仅没有表示蔑视,还主动替孙平干起了收尾的活计,指出孙平的计划中有哪些漏洞,还说老爷指示他好好照看小少爷,这点事儿当然不在话下。

所以有了后来的流言大行其事,从乐平县绑来的“人证”现在还关在柴房里,管家让他无需担心,一切事项都有下面的人来做。

明明是出了气应该觉得畅快,孙平却不知为何心中总有几分不安,父亲慈爱的面庞在他看来却犹如恶鬼,这几日来总有种不详的预感萦绕在心头。

可为人子者到底还是仰慕父亲的,活了二十年终于享受了几日父爱的孙平不愿去深想,心中带着几分侥幸,希望父亲是真的想通了,愿意正视他的存在,把他当作真正的孙家子弟来教养。

可还是有哪里不太对劲...

小书童想得却十分简单,止不住的为孙平感到高兴:“少爷!老爷很喜欢您呢,您终于苦尽甘来了!”

孙平不言不语,只觉脚下的路一望无际,实在是没有尽头。

辅国大将军府,李文柏躺在**一夜无梦,现在事情紧急,王行之以筹备觐见圣上为理由准了他三天假期,让他专心在贺府处理家中事物,往常每日都准时送来的书册昨日却没有见踪影,似乎也在昭示着风雨欲来。

天已经亮了,李文柏却半点起床的意思都没有,头顶天花板上的雕花朴实威严,细看去似乎是阵前杀敌的花样。

昨日想了整整一夜,李文柏的心情如今无比沉重。

所谓人证物证具在,人证,肯定是花钱收买了李家工场中人,让他们作证说手里的材料配方的确都是从他人处抢夺而来等等。

所谓物证,除了配方之外不做他想。

凡配方者,都属于不可外传的商业秘密,除了心腹之外不可能有其他人知道,如果能拿出和他工场所用完全相同或大体相似的配方,几乎就能定了他欺世盗名之罪。

因为能有这配方的,除了他李文柏之外,就只有配方的“原主人”了。

虽然还不知道他们拿到的究竟是哪种制品的配方,但按最坏的打算来看,很可能除了后来在军中所作之物外,所有的配方都到了幕后之人的手上。

听起来荒唐,但也并不是不可能。

李文柏缓缓闭上眼,还真是有些麻烦...

现在阿大他们都不在,李文柏的手里没有可用之人,要向贺飞宇借人一用吗?

“李少爷,顾大人来了。”外间下人恭敬的嗓音响起。

“这么快。”李文柏翻身坐起,“请顾大人在外间稍后,我稍作洗漱就来。”

下人应下一声,随即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在早已备好的温水中暖了暖手,李文柏的表情有些沉重。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果仅仅只是针对他一个人的阴谋,那大可不必如此兴师动众,顾文此时来找他,说明是查到了另外的一些事情。

明日就是朝会,阿大他们仍然没有消息,不知道是否来得及...

“好小子,让我好等!”顾文一巴掌搭在李文柏肩膀上,“知不知道外面因为你的事都快闹翻天了,你小子倒好,睡到日上三竿还不起来。”

“师兄...”李文柏苦笑。

“行了,言归正传。”顾文轻咳两声,很快端正了表情,“老师担心你的情况,特地嘱托我来看看,现在看来你过得挺好?”

“谢老师关心。”顾文没摆什么官员的架子,李文柏也就随意地坐在对面,“昨日想了一夜,大概想明白问题出在了哪里。”

“想也知道,你那个工场出内鬼了吧?”顾文嗤笑,“平日里心高气傲眼高于顶,一点不把我这个师兄放在眼里,还以为你有多大本事,却原来是个连自家工场都管理不好的毛头小子。”

这人说话专戳人痛处?李文柏一口凉水哽在喉间:“师兄此来,不会是特地为了嘲讽师弟的吧?”所谓的物证确凿,定然是自己这边出了内鬼。

“当然不是,你师兄我官拜吏部郎中,怎么可能有这么闲?”顾文的鼻孔都快怼到了天上,“李文柏,我来问你,你对这次的事怎么想?”

不愧是做师兄的,事到如今还不忘随时随地考教提点。

李文柏略一思索,“我一个小小监生,出了这点事竟然能轰动京城,不只是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竟还惊动了上面有头有脸的大人,自昨日起不下十位老爷来府中求见贺将军,指名道姓是为了师弟我,商人的地位何时如此之高了?”

“看来还没蠢到家。”顾文轻佻的神色收拢些许,“你老实说,明日朝会对峙,有几分把握?”

“如果真如师弟所想,倒不算太棘手。”李文柏认真说道,“此前为免走漏配方,在下告诉旁人的配方并不是完整版,而是故意在其中设下了几步陷阱,平日在工场流水线生产中看不出来,但如果单拿手上的配方去研制的话,会出大问题。”

顾文想了想,继续说道:“你说的人我不了解,但如果真如你所言配方并不完整,那人就当真不会发觉吗?”

“如果他动了歪心思自然能发觉。”李文柏冷笑,“发觉之后,必定会想办法得到完整的配方,于是就会动打探流水线的心思,若真这么做,只会跳进更大的陷阱之中。”

顾文没有追问,而是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如此说来你是十拿九稳?若真如此,为何看你眉间忧色不减,反倒比昨日更加沉重几分?”

“师兄当真敏锐。”李文柏苦笑,“因为我并不确定猜想是否正确,若猜错了,明日怕是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顾文何等样人,在听到李文柏诉苦的一瞬间就明白了其真正想表达的意思,嗤笑道:“怎么,终于想起来找师兄帮忙了?”

“师兄明鉴。”李文柏摸摸脑袋,丝毫不介意在顾文面前示弱,“在下的随从如今都不在京城,本来想找贺将军借点人手,然文武殊途,以后传出去怕是会对贺将军不利,师兄神通广大,想必这点忙还是能帮的吧?”

“你这马屁还不如不拍...”顾文无语,“说吧,要师兄如何帮你?”

李文柏凑近顾文耳边,如此如此这般说了个遍,顾文连连点头,笑道:“还以为是何大事,放心吧,今夜前定能拿到消息。”

“谢过师兄。”此事定下,李文柏暂时放心下来,话题又拉回到幕后之人身上,“师兄,恕师弟妄言,这一通乱拳砸下,当真是冲着师弟我来的吗?”

“是也不是。”顾文眼珠一转卖了个关子,“还是那句话,师弟作何感想?”

“是也不是。”已经是很大的提示了,李文柏微微一笑,吐出四个字:“投石问路,师兄,我没说错吧?”

顾文收起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上上下下打量李文柏半晌,末了终于露出几分真心的笑意:“没错,老师果然没看错人。”

李文柏正襟危坐,示意自己洗耳恭听。

“攻讦于你,不过是个靶子。”顾文嘴角勾起一丝讽笑,“朝中文武,文以王敦茹、孙显午为首若即若离,武以郑烁马首是瞻,唯独老师、贺大将军一文一武自成一派,只听圣命谁也不帮,就像两颗秤砣,虽小,却足以破坏平衡。”

李文柏若有所悟:“而我,刚好连接起老师和贺老将军这两颗秤砣?可贺少将军与老师爱女不是早有婚约?这平衡不是早已被打破了吗,为何现在才...?”

“说来惭愧,正是因为你师兄我。”顾文轻淡淡说道,“老师一心教书育人从不掺和政事,王敦茹和孙显午也乐得相安无事,王贺两家联姻,也只不过会让老师在文官圈子里显得更加外围罢了,不伤筋骨,也没什么值得关注的。”

“但你师兄我,入仕后兢兢业业埋头苦干卧薪尝胆数年之久,终于在大半年前,亲手打破了这段微妙的平衡。”

李文柏脱口而出:“年末考评?”

“正是年末考评。”顾文笑容变淡了些,“你师兄我彼时是老师唯一的学生,我的一举一动,在他们眼中正代表着老师的意思,你这一横空出世,对外又显得雄心勃勃,更被老师收归门下,坐得住坐不住的,此时便全都坐不住了。”

没想到还未入仕,便已经被迫卷入朝堂斗争,虽然决定走科举之路时李文柏早有心理准备,但这一天的到来,还是显得略快了些。

好在李文柏虽年轻,却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商场倾轧说到底也不比朝堂争斗和缓多少,李文柏很快理清思绪,问道:“师兄,我能做些什么?”

顾文从开口时便一直注意着李文柏的面目表情变化,见状心中欣慰,周身沉重的气场瞬间消散开去,笑呵呵地摇了摇折扇:“你?你只管明日在朝堂之上据理力争,至于其他的,你师兄我还未曾没用到要借助小师弟之手。”

李文柏点点头,并没觉得顾文所言有什么冒犯之意。

道理很简单,投石问路而已,远不至于你死我活,只要证明旋涡中心的李文柏本人是清白的,往后的事自然迎刃而解。

所以顾文才会在此时主动送上门来,就是为了确定李文柏是否需要帮助。

如果在这件事上不能自证清白,李文柏被治个欺君之罪事小,对贺青和王行之等人,某些人便会心中有数。

“既然无事,为兄还有公干,就先走了。”见李文柏没有再继续求助的意思,顾文将杯中温水一饮而尽,“你也真是的,待客不用酒也就算了,竟然连茶也不上,就用白水对付着,贺家已经穷成这个样子了吗?”

目送顾文边抱怨边出门,李文柏无奈地摇摇头。

不是他有意怠慢,实在是大齐所谓的“茶”...真是一想起就让人倒胃口,也不知这些古人是怎么忍耐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