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

第6章 死囚梦魇 (1)

夜幕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又一次缓缓地降了下来,牢内的灯光就越发显得亮了起来,虽是如此,却仍是挥不去那夜幕的沉重。

如果没有放药的事还好说些,但是办案单位的刑警在自己家中查到了药。自己在办案单位第一次受审时便没有承认药的事儿,当预审员问到自己是不是往可乐里放了药时,自己那故作茫然的眼神几乎使预审员相信了自己,直到化验结果出来后,自己才不得不交待了实情。自己留下了太多的证据,用筷子头儿在桌子上碾碎的那淡蓝色药片的痕迹是很容易被发现的,还有杯子里和饮料瓶中残剩的饮料中也有。自己在办案单位时没有承认把药藏了起来,说是因后怕把药从楼上倒掉了。事后自己把药藏在了外窗台的角落里,那里的隐秘是令人难以想到的,办案单位一定没找到,不然就不会那样问自己了。

药是自己买的,这是推不掉的,自己已经指认了自己买药的那家药房。不能承认药是自己放的,可当时屋里只有三个人,如果往自己女友江巧身上推,那么江巧就会被牵扯进来,江巧一旦被弄到这里,面对审讯是不堪一击的,到时全盘托出就会牵扯到自己的姐姐。说江巧放药是给自己喝的,自己一闹心就会心绞痛,自己吃药习惯把药碾碎了吃,她堂妹不知道可乐里有药——这样说也不行,江巧在外面又怎么能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无法对上供词,自己的想法是无法传出去的,在这里谁都不可信,无论用什么方法往外传供词都太危险了。女孩所吃喝的东西几乎都被自己放了药,真不知道自己到底放了多少药,女孩吃下了多少药——天是昏昏沉沉的,女孩是昏昏沉沉的,自己也像是昏昏沉沉的,那天晚上一切都像是昏昏沉沉的。

自己在受审时并不知道什么麻醉犯罪,也并不知道此罪的后果,只是潜意识的恐惧令自己没有说出实情。万幸的是女孩没有心脏病,否则——自己唯恐那女孩睡得不深,在女孩睡着后还给她喂药,女孩在睡梦中呛得几乎窒息,自己在那一刻突然感到了苍天有眼,自己一定会遭报应的,却半点儿作罢的心理也没有。暗中寻思的白漠仿佛掉进了恐惧的深渊,不停的下沉令他几乎触到了地狱。

白漠臆想自己变成一条蛇或是像是蛇的什么,然后寻找着可钻出去的地方,却总是不能寻到……

老皮拎着一塑料袋食物,神情紧张地出现在后廊的过道上,手忙脚乱地把苹果、月饼、香肠等食物一样一样地从后廊大窗的铁栏杆间塞进了牢内,小福在里面同样手忙脚乱地接着,稍比鸡蛋大一点儿的苹果从那铁栏杆间钻进来后,便立刻变得体无完肤了。

“都不许回头。”躺在小铁窗下的王冬来坐起身,先是声色俱厉地低喝了一声,然后冲后廊伸头问道:“是丙柱家的不?”

“洪波家的——别动,马上还有。”老皮压低了嗓子甩下一句后匆匆地离开了,只一会儿便又拎着一塑料袋食物返了回来。

“这塑料袋的哗啦声太好听了,比镣子声好听多了——怎么的王哥,这塑料袋儿哗啦哗啦地没完啦?!”隔壁牢中管号的小旭笑着问道。

“洪波家送来点儿吃的,没什么玩意儿;一会儿把绳扔过来,拿过去点儿吃。”王冬来把脸转向小铁窗回道。

“谢谢王哥。”

“客气啥呀,没什么玩意儿,别嫌不好就行。”因情绪高涨而面放红光的王冬来有些不能自持地起身在板铺上来回踱起方步。当踱到白漠身边时,又情不自禁地转脸对白漠说道:“在这里没别的意思了,都成‘死’人了,就‘打货’能添点儿乐趣了!”

“王哥,丙柱和洪波家的条儿。”小福把握在手里的两个叠得只有硬币大小的纸条背对着监控器塞到了王冬来的手里。

王冬来回到小铁窗边坐了下来,冲着墙角展开了纸条看了一会儿之后对丙柱说道:“你哥说你妈因为你的事儿气得有病住院了,家里也没钱再管你了,最后给你投一回钱,以后别再给家里写条了——哼,全是没用的,让你死这里头啊,外面再不好过还有这里面不好过啊——把条儿给他看看,看完赶紧‘砸’便池子里。”王冬来边说边把条儿递给了小福。

不知为什么,那条儿让白漠生出了好奇心,情不自禁地伸长了脖子向坐在前面的丙柱看去,但并没有看清条子上面写的什么,只看到丙柱眼中竟突然偷偷地溢出了伤感的泪水。

“你姐告诉你,家里正在办,让你别着急,安心待着。”王冬来边看条儿边对镣铐加身的洪波说道。

“唉,家里哪次来信儿都说办着呢,都过了这么长时间了,还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洪波把身子用力地向墙上倚了倚,一边拖着他那天生哭咧咧的腔调哀叹道,一边抬起戴着手铐的双手摩挲起他那灰白焦枯的头发。

白漠看着只有三十六七岁的洪波,毫无光泽的灰白短发像被严冬中的寒风抽焦了的枯草似的失去了生命力,黯淡的眸子也总像在躲避什么似的低垂着,中等偏高的身材并不显矮,只是那过于消瘦的身板使整个人看上去有着一种难以言状的“小”,虽然“小”得似乎没有多少分量,但那消瘦的腰杆仍像无力支撑起自身重量似的佝偻着,即使在坐板时也难以拔直,唯一挺直的就是那过于高挺的鼻梁,下面那紫灰色的嘴唇和近乎同色的四环素板牙透着一股天然的肮脏。白漠下意识地暗暗叮嘱自己一定要记住他,一定要死死地记住他,记住他手脚上的镣铐,深怕自己有一天也会步了他的后尘。

老皮拎着一袋食物又一次神情紧张地出现在后走廊,当把那袋食物一样一样地都塞进来之后,才舒了一口气对王冬来说道:“洪波家不差事儿,多给点儿光。”

“那还用说,只要他们不差事儿,我什么时候差过事儿。”

“王哥,给小旭都拿点儿啥?”老胖子和小福把两袋食物重又分类装好后冲王冬来问道。

“看着给拿点就行,人家‘进招’了……”

“小旭,接货。”老胖子把装的少得可怜的一袋儿食物绑在毛线绳上,然后从后走廊的铁栏杆间塞出去扔向了隔壁牢房。

“谢谢王哥,等会儿再拽绳,我这边今天也来点儿货,给王哥拿点儿过去。”小旭在隔壁牢中说道。

“那么客气干什么,谢谢你啊,小旭。”王冬来客套道。

白漠看到老胖子一边拽绳,一边用蝇拍从齐铺高的窗台下向上挑起隔壁牢中给拿过来的食物,这才明白那蝇拍的把儿为什么要用雪糕的把儿加长了。

“这货可太像样了!”看到小旭那边给拿过来的食物远胜于这边给送过去的,老胖子笑逐颜开地欢喜道。

“人家那号多富,哪像咱这号,满号筒子数得上最穷的,人家根本不差这点儿吃的!”王冬来虽然也对自己所做的“交易”感到得意,却又不愿显示出来,而是用感慨把那得意埋在了下面。只是这一天中的“喜悦”之事实在是像那“好嚼货儿”一样太多了些,那一点儿感慨又岂能埋得住那得意之色呢。

晚饭后,王冬来走到洪波身边坐下来问道:“闹心了?”“能不闹心吗,唉,家里哪次来条儿都说正办着,都过了这么长时间了,还是一点儿信儿也没有!”洪波哀怨地抬起戴着手铐的双手挠了挠他那焦枯发白的头发,然后又摩挲了几下脸。

“别着急,官司这玩意儿不是着急的事儿,我这都四年了,到现在裁决还没回来呢。快,不见得是好事儿,你一开始倒是快,三个月不到就‘宣倒’了!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想好该怎么说,配合你家──对你最有利的地方就是一刀致命,对你最不利的地方就是这一刀攮在了你老丈人的心脏上。一般情况下一刀致死容易定上伤害罪儿,最多也就判个死缓;给你定上故意杀人,一个是你官司打得不好,再有就是你舅哥‘叼’着你不放,到检察院那边儿托人往死了判你。”

“我攮完也没跑呀,我有叫救护车送我老丈人去医院的情节,有证明人。”洪波仿佛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似的不无**地高声辩解道。

“这点虽然有用,也只是作为量刑上的一个参考,最主要的还是在口供上——你在公检法三审中都说是‘攮’的,这样判你故意杀人一点儿毛病都没有,况且攮的是心脏。等这回高法来了案时,你就说你说错了,不是攮的,你就说你老丈人要打你,你拿着刀只是想吓唬一下你老丈人,没想到你老丈人往上一扑,你没躲开,一定要强调是你老丈人自己往前一扑——”王冬来边说边抬起两手做了一个向前扑的动作,然后耸了耸肩,向上提了提下滑的棉袄。

洪波忙伸出那带着手铐的两手把王冬来那已复回原位的棉袄又理了理。

“记住了,一定要强调是你老丈人自己往前一扑——要是问你为什么录口供时你说是攮的,你就说当时你迷糊了,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说的,然后再让你家在高法那边托托人,只要高法那边能认定了你说的,你舅哥那边再抗诉都没有用。没事儿,别着急,你这个案子弄好了有缓儿的希望——安心待着吧,晚上弄点儿‘八加一’飘一飘。”王冬来边说边站起了身,在板铺上来回地又踱起方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