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

第10章 坐谈劳改经

“王哥,工改好还是农改好?”老胖子问道。

“我哪知道,我又没改造过,都是在这里听说的。问小福,咱这里就小福是二劳改。”

“工改好呗。工改正规,就像在工厂里上班似的,到点上工,到点收工。工改都是大刑期,十年的到那儿都属于‘串门’的罪儿。”

“十年的到那儿都属于‘串门’的罪儿,十年──串门……”听到小福说道“串门”这个字眼儿,白漠内心不禁油然而生一种欣喜安慰之感。

“农改适合老王──种地,百米大线,插秧……”

“那哪是百米大线啊,纯是千米大线,一眼望不到头儿,早上在地头一哈腰,等到再直起腰时就是中午了,干活儿慢的就等着挨镐把儿吧。但是干得第一快的也真有奖励……”老于插进来说道。

“干活儿慢了还得挨镐把儿。谁打呀?”老胖子坐在铺下的石板台上,不无关心地问道。

“管事犯人呗。”老于答道。

“你说的那是过去,现人管事犯人也不敢打人,都有减刑分跟着。王哥说的是,现在人都奸,进号不‘夹’,到监狱都玩命挣分减刑,打人就扣分,当年‘劳积’没有。到监狱你就知道啦,‘分,分,小命根儿!’”小福又接着说道。

“监狱不像看守所,看守所押的大多是嫌疑人和未决犯,没有什么挣分减刑一说,所以也没什么顾忌,打人大不了进严管号,要不怎么说看守所是‘鬼门关’呢。到监狱都奔着减刑了,谁还扯呀。”停了一下,王冬来又想起来什么似的继续说道:“哎,我到监狱还真得‘稳’两年呢,什么事儿都得忍着点儿,我是缓二呀,真有点什么事儿,弄不好再给我宣了,二年之后一改判,就爱谁谁了,都他妈多余了,不管谁想跟我‘夹’,我都接待。十年到监狱真是小破罪儿,我要是十年罪儿,再减减刑,现在都快干回去了。像我这样的还是到监狱里待着安心,监狱大多都是大刑期,互相比着也都不显得长,在这里一会儿走一个,一会儿放一个,给你心弄得总是慌慌的,要了命了!”王冬来叹道。

“一寻思在劳改队打到期要放了的时候也挺有意思,头一晚上就不睡了,弄点儿花生毛豆摆个小场儿,把和自己关系不错的狱友都找来道个别……”老于既像回想又像憧憬似的笑着说道。

“唉,咱多咱能熬到那时候啊;监狱好比无底窟,插上翅膀难飞出;掉进去了,就得面对现实,一点儿一点儿往上爬吧!”王冬来叹道。

听小福所说的关于监狱中的一切,白漠感到的只是陌生,一种无法想象的陌生,这陌生使得白漠深深地陷入焦虑不安中。

“这回老王想种地都种不着了,十年以上全都能分到工改监狱,十年以下的想去工改监狱也去不了。上个月送走的那个黄孩不就是么,伤害罪儿,本来以为能判十年,没想到判了九年,黄孩当时上老火了,躺了好几天,后悔在法庭上没闹,要是跟审判长干一下就好了,加上个藐视法庭罪就能判上十年了。”小福侧过身又继续说道。

“咱们国家法律有藐视法庭罪这条么?”老于转向王冬来问道。

“没有吧,在这儿待这些年还真没听说过谁因为藐视法庭加年儿了。咱这儿大多都不请律师,都是自己上法庭和审判长掰扯,掰扯急了,都有搂不住火的时候。就算是犯罪了,你也不能不让人说话吧。何况在没接判决前还是犯罪嫌疑人,就算是已决犯,不也叫犯人么?既然还有个‘人’字,你就不能不叫说话吧。”

听到王冬来说到犯人这个“人”字,白漠突然感到自己好像刚刚认识到了这个字,并感到这个“人”字对自己和牢中的其他人竟是那么的“要紧”,就像在尽失了一切之后,突然寻到了唯一一样可以赖以支撑的什么似的。

“有钱能请起好律师还行,没钱请律师的,就得等中法给你指派律师,摊上个好的还能替你掰一掰,摊上个啥也不是的,就会告诉你,认了吧,弄个好态度。他妈的一认脑袋不就掉了嘛!咱市有个律师团,叫保命团,都是老家伙,大多都是从司法线上退下来的,既懂案子,也有一些老关系,但是一般人请不起,想要保脑袋,起价就得十万。有钱不如给审判长,给律师没鸡毛儿用,咱国家的律师不像外国的律师有‘权’,咱国家的律师鸡毛儿权没有,说不上话,你弄个律师到法庭上跟审判长穷掰扯,本来能缓,审判长一来气,给你宣了。你有请律师的钱,不如给审判长,可宣不可宣的情况下给你留条命。”王冬来说道。

“看什么案子,请律师,也不是一点儿用都没有,自己——说不明白。”洪波拖着他那哭咧咧的腔调喃喃道。

“说不明白不认呗,让他们打认定,有钱也不给律师。”柱子说道。

“真的,一般的案子律师一点儿用也没有,就拿咱号说吧,案子没‘升中’的,你问哪个能请律师。咱国家的法律有点像‘猴皮筋’,条条款款特别有‘抻头儿’,你比如说抢劫罪的款:三至七年,七至十年,十至无期至死刑,每条之间的抻头儿多大,这之间的抻头儿不全在审判长的掌握中么。还有民愤一说,动不动就弄出个民愤极大,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然后你小脑袋瓜儿就没了!”王冬来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戏剧性的笑。

“到入监队往下分时就能看出是工改还是农改了:工改的都是大客车接。农改的一般都是挂斗,上车前一人发一根儿麻绳捆行李,呵呵。”老于笑着又把话题转了回去。

“你那说的都是哪年的事了,早就不那样了,都是大客车接。”小福说道。

“一寻思入监队也挺让人迷糊,听说入监队管房的大犯人老‘黑’了,没钱的到那儿……”老于转向王冬来说道。

“到那儿只是个过渡,再‘黑’能怎么的,十天半个月就分下去了。不像这里,少则半年,多则不一定猴年马月呢。”王冬来意味深长地说道。

“我在监狱时,听分去的新收说,现在入监队有宽管房,一天交几十块钱,也不用坐板学习,一人一张床,还有电视……”小福说道。

“那是他妈的给有钱的经济犯准备的,像咱这样的能住得起吗?等待咱们的永远都是‘码刀鱼’的大铺!”停了一下,王冬来又继续说道:“一寻思工改就不可能太黑暗,押的都是重刑犯,净是无期缓二的,要是给的压力太大也不用改造了,都自杀了。”王冬来不无**地说道。

“要是想不干活呢?”老胖子若有所思地问道。

“玩‘方子’呗。”小福答道。

“怎么玩儿呀?”

“‘方子’可多了,老犯人会配,有的方子用橙子皮就能配成,吃完后脸蜡黄蜡黄的,一检查就是黄疸病……但你得玩好,像里面号那个文双他爸,不就是玩方子没玩好玩死了么。”

“怎么玩死的?”

“他玩的是结核病的方子,没玩好,进血里去了,死了。”

“不怕刑长,就怕命短!”王冬来自言自语地感叹道。

“真是这么回事,打罪儿这玩意儿就是:不怕刑长,就怕命短!”老于附和道。

“在这里玩方子不也行吗?保外呗。”老胖子若有所思地说。

“一服方子一千元,还得有会配的;你还不如弄几个曲别针,用线拴牙上吞‘挂儿’呢。”

“想保外?!过去老刑法的时候,你动动小脑还有点儿空儿可钻,现在是新刑法,你吞个缸都没用。”王冬来瞥了老胖子一眼戏弄道。“想保外,我教你一个方法:你把铺板上的钉子都起下来,然后用钱缠成一排做个小锯儿,把铁栏杆锯断了,你就‘保外’了。”

“哈哈。”

老胖了也随着讪讪地笑了一下之后又问道:“哎,真的,王哥,在这里有跑出去的没有?”

“有,”王冬来停了一下,然后才说道:“是个经济犯,他给他们包号管教拿了一百万,求管教给他办保外。等到了医院后,管教才跟那个经济犯‘撂’底儿,跟他说办不了,只能放他逃跑,他自己大不了‘脱’了身上的警服。其实那个经济犯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办不了,拿出一百万就是想要这样。不愧是经济犯,确实有头脑,他都算到了这个管教肯定能‘放’他,他当警察就是干一辈子也挣不了一百万呢!”

“真是这么回事,当警察就是干一辈子也挣不了一百万呢,给我,我也放!”老胖子重复了一句后又问道:“那个经济犯呢,后尾儿抓回来没?”

“那还能跑了他了,要不怎么知道这事儿的。不说别的,中国警察追逃真厉害,我服,除非你案子不‘掉’,否则你跑到天边都能给你擒回来!”王冬来由衷地说道。

“我在劳改队还真遇到过玩方子的。”老于笑着说道:“玩肌肉萎缩,好好的腿,弄得和小儿麻痹症似的;还有玩脱肛的,大肠头儿拽出半尺来长,上面都生蛐了,哈哈;还有一个肚子上有个刀口,叫他干活儿,他就把刀口拽开,把肠子亮出来……”

“我操,亮不出来别的亮肠子啦!”王冬来故作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哈哈。”

老于的讲述令白漠不禁心惊肉跳,白漠感到那是自己无法做到的,那种痛苦也是自己所承受不了的。

“到劳改队还怕干活啊?”王冬来白了一眼老胖子。“干点儿活儿有什么不好,就当锻炼了。我现在就盼着快点儿给我送走,换换环境,到监狱空间也大了,能活动活动,在这里就这么屁大个地方,肌肉都押化了,都他妈快成填鸭了,再不给我送走,干脆把我送到白漠的小饭店,配上点儿葱丝甜面酱,用鸭饼一卷,给大伙儿下酒得了,也算给社会做了点儿贡献。”

“哈哈。”

“小福放回来多长时间进来的?”没等大家的笑声落地,老于又突然抬头冲小福问道。

“我第一天回来,就在桑拿浴‘撞上’了一个大哥,一部手机,四千来块钱,我顺手就给‘下’了。不到半个月就给我逮着了。打罪儿这玩意儿,开裆就连蛋。”

“你第一锅儿是什么罪儿?”老于忍俊不禁问道。

“也是盗窃。”

“几年?”

“十五年,打了十二年半,减了二年半。上锅儿罪儿是老刑法判的,重;这锅儿赶上新刑法,一万块钱三年,再加上重新犯罪一年,也就四年罪儿。犯罪这玩意儿就是这样,开裆就连蛋,你看看守所来来回回不总是这些人么,犯罪这玩意儿就是这样,开裆就连蛋,别不信。”小福解嘲道。

“里头号那个文双这回判了二十年是怎么回事儿,怎么还能判出个二十年呢?”老胖子不解地冲小福问道。

“他上一锅儿盗窃罪儿打到剩二年来的时候逃跑了,回来后又干了两起抢劫一起伤害,加上余罪,脱逃罪,数罪并罚,弄了二十年;在逃时找小姐还弄上性病了,他们爷俩儿把这辈子都贡献给劳改事业了!”

“哈哈”

“嘿,这个傻子又放了。”王冬来看着小铁窗外自语道。

一个身材矮小、容貌猥琐的中年男子,穿着看守所发的绿色秋衣,手中拎着一个白色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个窝头,笑着从小铁窗前走了过去。

“我在这儿待了四年,这傻子不知道进来多少回了──小偷,哪次都是拘个半年一年就放了,哪次放都拎个窝头回去给他儿子看,完事儿他该偷还偷。”王冬来感慨道。

“哈哈。”

“江涛不也──怎么没戴铐子呢?”白漠在和大家一起笑过之后不禁问道。

“他还没开庭呢,等开庭接完判决,二十四K纯白钢小铐儿就给他佩上了。”

“冬来,你说人被枪毙的时候能听到枪响不?”洪波突然转头问道。

“听不着吧。”王冬来沉吟了一下说道。“子弹从枪里射出来打到人身上就用0.07秒;0.07秒,你想想,才多长时间;零点零七秒之内,你大脑就已经没知觉了,你可能听到枪响吗?就能听到:预备──放。”

“都坐好了,不许回头。”前走廊上突然传来管教的吆喝声。

一阵儿杂乱的脚步声过后,一切复又归于平静。

“王哥,怎么抬出去一个呢,是你们号的不?”小旭在隔壁牢中问道。

“不是,等一会儿,我问问一二号。”王冬来转头冲着小铁窗外喊道:“老中,怎么了,怎么抬出去一个呢?”

“坐着板就死了,没病没灾的,旁边的人还以为他睡着了呢。你说怪不怪?!”老中在隔壁牢中答道。

“坐化了,修成正果了。”

……

“孩子们,来钱啦。”钱叔那张和蔼可亲的笑脸出现在了小铁窗前。

“洪波,你姐姐叫什么名?”被在押人员称为钱叔的管教看着登记簿问道。

“洪艳”洪波转头答道。

“二百,过来摁手印。”钱叔一边数着钱票,一边招呼道。

“他过不来了,在墙上锁着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