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

第27章 饿牢穷赌

临近就寝时分,一袋儿食物突然从饭口丢进牢内,没等王冬来反应过来,老皮神情紧张的身影已从小铁窗前一闪而过。

“快看看摔坏没有!”王冬来先是对老胖子疾声说道,而后又自言自语道:“不能,要是有罐头瓶子,老皮就不能这么扔了。”

看着大蒸饺、萝卜丝腌渍的辣椒酱等食物被老胖子一样一样地从袋中取出来,王冬来满脸疑惑地猜测道:“这是谁家送来的呢,能是洪波家送的不——洪波,看看是你家送来的不?”

“不是,俺家没有那样的大蒸饺。”洪波极其肯定地笑答道。

“丙柱,是你的不?”

“不是,咱家送的东西我都认识。”丙柱也同样答道。

“怪了,谁家送来的呢,高前看看是你家的不?”

“不能是,俺家要送东西肯定找郭检,也没和老皮办过事儿呀。”

“寻思也不能是你家的,来了半个月了,就打了一回货──投五千块钱,都吓死我了!”王冬来一脸不屑地白了一眼低头不语的高前。

“哎,能是白漠家送来的不,真说不定是白漠家送来的?!”王冬来突然转向白漠说道。

“瞅那大饺子有点儿像……”白漠看着那白面大蒸饺,感到既亲切又熟悉,母亲不会做包子,只能用这种大饺子来代替,但那萝卜丝腌渍的辣椒酱又令白漠感到疑惑和陌生,那是母亲不会做的东西,也许是姐夫做的,曾经在姐姐家好像见过这种东西。

“下去尝一个,看看是不是?”王冬来冲白漠笑着说道。

饥肠辘辘的白漠有些不知所措地下了铺,从袋里拿起一个饺子咬了一口,除了感到那味道和那饺子一样的熟悉而又亲切之外,又如何能品出是不是自己家的,于是难为情地把那咬了一口的饺子又放了回去。

“是不是?”王冬来笑着问道。

“像……”白漠迟疑不决地笑着答过之后又坐了回去。

正当王冬来还在猜测时,老皮神态自若地出现在小铁窗前,王冬来立刻迫不及待地问道:“谁家送来的?”

“你哥送来的……”老皮答过之后,又和王冬来闲聊了几句便走开了。

“俺家老爷子知道我在这里肚子里缺油,让我哥给送点儿吃的补补油,现在差了,在这里待得时间太长了,以前俺家到月就送吃的,我这锅儿罪儿,给俺家那点儿家底儿都折腾空了!”王冬来先是喃喃自语地发了一通儿感慨,然后又转头冲白漠问道:“白漠还说是你家的,是你家的吗?”

“不是。”白漠讪讪地笑着摇了摇头。

“下去把那个饺子吃了吧,你咬了一口给谁吃呀?

“谢谢王哥。”脸上发讪的白漠笑着谢过之后又一次下了铺。

“还瞅着像你家的,就是想吃个饺子吧──好吃不?”

“好吃,谢谢王哥。”

“就是找个借口让你吃个饺子。戈管教让我照顾你,拿啥儿照顾呀,这回你看到了吧,俺家都打货。号里就这么屁大个地方,什么事儿都背不了人,眼睛都盯着呢,你吃谁的,谁心里也不平衡啊──要是说你家没钱,条件不好,你看这里这些人哪有条件好的啊,有钱谁还犯罪啊?到这里就是这样,眼珠子都没了,哪还能顾得上眼框子啊,在外面再不好,也比这里强,能吃就吃一口儿吧,就这么点乐趣儿了!俺家我哥天生就是个老实人,什么能耐都没有,就是个一老本神儿上班的工人,现在下岗在家待着呢。咱在家时,人家一点儿好光也没跟咱借着,咱这进来了,人家也没说不管。我开庭时,我哥去了。等到我从法庭出来上了警车,我哥就在后面跟着警车跑,一面跑一面指自己脑袋,告诉我脑袋保住了……”

“王哥,说句真心话,刚开始还真藏点儿心眼儿,觉得投钱打货──现在真看明白了:我来钱来货,别人跟着吃;别人来钱来货,我也跟着吃;吃来吃去,一点儿也没赔着!”白漠大作感慨地说道。

“现在明白啦,尤其你还是上盘架,只能是多占别人的便宜。戈管教让咱照顾,咱也不能不照顾,但吃上真没法照顾,你也看到了,谁家来钱咱得给谁拨菜,不来钱的,没办法,所里给啥吃啥吧。光吃别人,吃谁谁也不能干呢,我要是那么管号,早鼓包了!”王冬来语重心长地说道。

“这回戈管教再提我出去了号,我说什么也让他给咱家打电话,叫咱家人过来给我送吃的。我现在也捕了,还有啥别的可寻思的,就寻思打罪吧。”白漠多少有些言不由衷地说过之后又情真意切地说道:“说句实话,王哥,不怕你笑话,我现在别的要求没有,窝头能吃饱就行。”

“那笑话啥呀,在这里谁不饿阿,窝头那玩意儿本身就刮肠子,肚里有多少油也不够刮的,越吃越饿。让你‘勒’着点儿吃,你还没‘勒’住,人家老胖子就‘勒’住了,一个窝头有时都吃不了,我合计你现在一顿最少得俩窝头。”

“他四个窝头都能吃下去。”老胖子在一旁说道。

“四个窝头他可吃不下去,那得多大的胃呀?!”

“白漠,说实话,能吃下去不?”老胖子冲白漠问道。

“差不多。”饥肠辘辘的白漠笑着答道。

“真的!敢赌不,现在盆里就有四个坐班的窝头。”王冬来先是瞪大眼睛惊呼了一声,然后冲白漠问道。

“怎么赌?”白漠瞅了眼摆在卫生间角上的四个窝头笑着问道。

“你要是都能吃了,就白吃了;你要是吃不了,明天饿两顿,再加上我省下来的两个窝头,得把四个窝头还给人家坐班的;讲理不?”

“时间呢?”

“时间咱也不限,就正常吃饭的时间呗,你也不能吃到明天啊。”

“我把人家坐班的饭吃了,那坐班的吃什么呀?”

“那不用你管,我和你打赌,坐班的饭我负责。”

“那盆菜汤呢?”白漠看了一眼摆在卫生间角上的四个窝头,又对旁边的一盆菜汤生出了觊觎之心。

“菜汤赠送,可你心情吃,吃不了也不算。”

“那我可就不客气啦。”

“那有啥客气不客气的,输了明天我也不跟你客气,得把窝头还人家。”

白漠在牢内人目光各异的注视下,轻而易举地吃下了两个窝头。

“嘿,这白漠,窝头能吃饱就行……”王冬来看着白漠,意味深长地笑道。

当第三个窝头吃下去时,白漠越发有了信心,因为他感到自己的胃还有地方装下最后一个窝头。当第四个窝头吃到一多半时,却被突然而来的一种饱胀感顶住了,血液似乎都涌进了大脑,并剧烈地燃烧起来,身子便不能自已地战栗起来。白漠下意识地换成了小口儿吃,并有意拖延起时间,那小半块儿窝头立刻显得大了起来,大得让白漠立刻失去了信心;盆中的菜汤是半点儿也敢再喝了,即使如此,那小小的一口儿窝头在嘴里滚来滚去的,下咽得竟是万分的艰难。

“吃不下去了。”

“能吃下去,就剩那么一点儿了。”

“你懂啥呀,吃到一定程度,就是一口也咽不下去。”

“还能吃下去不,不行认输吧,不就饿两顿吗?”

“真挺能吃,一般人吃不下去这么些!”

“这有啥呀,四个窝头,老刘五个窝头都能吃下去,信不?”

“就是八个都能吃下去,谁跟他赌啊?!”

“哈哈。”

“就那一口了,吃下去,别给上盘架丢脸,别让他们捡笑。”

……

白漠慌乱中突然想到,那饱胀感只是来自胃,而不是来自食道,如果那种饱胀感顶在了嗓子眼儿,那只能是认输了,于是定了定神,又换成了大口,那窝头立刻又变小了,小得让白漠立刻又有了信心,当最后一口窝头送入口中后,白漠感到那种饱胀感仍是限于胃中,于是不无炫示地让那盆菜汤也底儿朝了上。

“真行,真都吃了,四个窝头,一盆菜汤,加上一个大饺子,还有晚饭的一个窝头呢,白漠这胃赶上我四个胃了!”王冬来笑着喃喃道。

“这回白漠这胃就像井似的了,一个窝头扔进去,咚的一声就没影了。”老于也笑着说道。

“吃饱了,别淤了食,上坑里站一会儿,做个蹲起能做不?”王冬来笑着说道。

白漠故作洒脱地笑着做了几个蹲起,险些把胃中那装得满满当当的食物吐出来。

白漠很快便感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吃饱的感觉竟然是如此的难过,胃里的食物所产生的热能犹如一团儿无处释放的火似的烧灼全身,头昏脑胀得已不能在思考,胃里已是半点儿余地也没有了,可看到那电视屏幕上的一碗面条,却仍是贪馋不已。

“看着还想吃是不是?窝头怎么吃也吃不饱,在这里要少吃勤吃……”王冬来看着白漠意味深长地喃喃道。

已是夜半时分,白漠在那种仿佛停滞了的饱胀中翻来覆去地仍是难以成眠,于是爬起来走进了卫生间。

“踩老刘脚一下,让他起来放茅。”看到白漠从卫生间走出来,王冬来笑着对白漠说道。

白漠踩上老刘的脚后,便因为无名的痛恶而不能自持地用力蹍了几下,老刘在疼痛中醒了过来,怒不可遏地欠身叫骂起来。

“王哥让我踩的,王哥让……”白漠惶恐地向后退了退,把脸转向了王冬来。

“他喊你起来放茅,到放茅时间了。”看到老刘大有大打出手之势,王冬来立刻笑嘻嘻地在一旁打起了圆场。

“喊放茅也不能这么踩脚哇,脚都踩烂了,他不是找茬儿想打架吗?”看到白漠一脸畏惧的神情,老刘叫骂得越发起劲儿了。

“怎么的,你还想鼓包啊?”王冬来沉下了脸。

看到王冬来沉下了脸,白漠脸上那种畏惧之色立刻在老刘的脸上也现了出来,老刘一声不响地又躺了下去。

翌日,白漠在吃下一个窝头后,感到真的像老于说的那样,一个窝头在进入胃中之后,就像落入井中一样,半点儿填充感也没有,有的仍是那没完没了的饥饿感和对食物的渴求欲。

“下六月雪吧,我冤呢!”下午,隔壁牢中响起了小旭故作哀叹的叫喊声。

“怎么了小旭?”王冬来冲着小铁窗外问道。

“判了,五年。”小旭答道。

“你上锅儿罪儿几年?”

“也是五年。”

“在这押多长时间了?”

“不到半年。”

“就留这儿下号多好啊?”

“我脑袋里得有多大一条虫子啊,在这儿减不了刑,到劳改队怎么也能‘扒拉’下去两年啊!”小旭煞有介事地说过之后又问道:“王哥在这儿押几年了?”

“押了四年多了,你要是押我这么长时间都到家了。”

“咱号里有一个黑龙江的,押了两年了,就提了一次审,坐了两小时就问了一句,有没有身份证!”小旭笑嘻嘻地打趣道。

“哈哈。”

隔了一会儿,小旭又笑嘻嘻地说道:“王哥,过两天我送走了,王哥过这号来管号吧,咱这号有个老李,外号叫老丈人,谁管号他就把女儿许配给谁,哈哈。”

“我可不敢过去,我怕被抬出来。”王冬来笑着打趣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