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

第32章 忆童年 (1)

夜幕带着它那无形的沉重缓缓地落了下来,牢内便又多了一层无形的压抑,那本就细微的呼吸便在这压抑下几乎停止了。

“哎,怎么送来了一个穿囚服的呢?”坐在小铁窗下向外望风的高前突然诧异地惊叫道。

白漠随着高前的惊叫转过了脸,看到一个身着蓝色囚服的男青年正在提审室的出入口处脱衣服。

过了不多时,那只穿着内衣内裤的男青年便带着一股冷风从那半开的牢门下钻进了牢中。

“叫什么名?”高前冲那蹲在铺下的男青年恶狠狠地问道。

“罗春江。”

“因为什么事儿判的刑?”

“抢劫。”

“因为什么事儿送回来的?”

“检举揭发同案。”

“就是因为余罪儿被送回来的呗。”

“嗯,是。”

“从哪儿送回来的?”

“从青石监狱送回来的。”

“臭傻子,从监狱送回来的多什么。”高前站起身,一边轻蔑地低声骂着,一边抬脚向罗春江头上踹去。

经过了‘走过场’的洗礼后,身材粗壮的罗春江被安排到了白漠的前面坐了下来。

“原判多少年?”高前点上烟后问道。

“十三年半。”

“还剩多少年?”

“还剩十一年,打罪儿过得快,我这十一年眼看就要破年了。”罗春江喃喃道。

本以为离开看守所就没事了的白漠不禁又陷入极度的惶惑不安中:如果在山里遇到的那个女孩真的被自己掐死了了,除了地狱,在这个世界上就别想再找到藏身之处了!

白漠已渐渐地适应了每天十几个小时的静坐,并感到这静坐对身心实在是大有益处,就像那窝头能净化肠胃一样,在法外时因滥欲而行将全线崩溃的内分泌系统已有所修复,于是暗下决心,如果山里的那个女孩没有死,如果能逃过此劫,即使出去以后也该养成这种“苦修”的好习惯,好好地珍惜生活。

“可自己还能活着出去吗?”每天坐板时所要面对的寒冷令衣裤单薄的白漠绝望地暗下里哭号道。

元旦便在这难挨的寒冷中悄然而至。

像所有的节日一样,每当给细粮时,三顿饭便改成了两顿饭。白漠感到牢里的人几乎和自己一样,早饭刚结束便开始在饥饿寒冷中期待晚饭。即使在饭口吃饭的赵程也没能例外,刚听到远处的伙房门有响动,便迫不及待地喊了一声对光。所有人的就位速度也比平时快了一倍。可足足蹲了半个来小时,仍未听到那饭挑子发出的咿呀声。

当伙房门又发出些微的响动后,老王竟做出一副幼童相,咂着嘴唇,一脸娇憨地轻声喃喃道:“使劲拍门呀。”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那通向牢内的伙房门才在人们的猜测中发出了开启的响声。饭挑子发出的咿呀声随后从远处无比清晰地传入牢内。

被人们猜测良久的饭菜也终于现出了谜底,每人半盆米饭几乎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菜则是猪肉炖白菜海带。

白漠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同时感到在家时那味同嚼蜡的米饭竟是如此的香甜,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从这久违的米饭中吃出了米的“真”味。

白漠闷头吃得正香时,突然屁股上挨了一脚,扭头看时,才发现高前不知什么时候竟站在了自己的身后。一脸嗔怪地暗示自己端起饭盆,然后怀着给予恩惠的亲近之情把吃剰的菜汤倒进白漠的盆中,白漠便怀着一丝受宠若惊的感激之情倍感亲切地接过了那菲薄的残汤剩菜。

吃到高兴处,老王不能自持地把他盆里的菜汤也倒给了白漠一口儿。虽然老王那一口儿菜汤不禁令白漠感到反胃,但那无休止的饥饿感早已压倒了一切。

“没吃饱。”盆子见底的老王看着还有少许饭菜的白漠,面露悔意地低声哀叹道。

吃过饭后,赵程用衣襟兜着糖果笑嘻嘻地问道:“是要两块儿糖,还是要一个苹果,想好了?”

白漠感到那乒乓球大的小苹果比两块糖更实惠些,于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苹果。

咬了一口后,满口的甘甜顿时令白漠惊叹不已,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在苹果上吃到过这种甘甜,自己在外面时已是好多个年都没有备糖果了,也许是各式各样的甜品实在是太多了吧,那小小的糖果的“甜”好像真的不需要了,也似乎被遗忘了。

不知为什么,白漠忽然间忆起了儿时的一次过年。

哦,对了,更确切地说应该是拜年。已记不清那时自己是几岁了,大约是五六岁吧。静静地想了好一会儿,可以确定不会再大或是再小了,那么那一年也就是1976年或是1977年了。

自己家居住的那个小村子里的人家大多是有亲戚关系的,唯有自己家是下放户。想想离开那小山村已有二十几年了,早已像忘记自己一样忘记了那个小山村,直到此时,在这空茫的生命之河中搁浅,才又想起了那像儿时般色彩纯净的小山村。小山村只有近百户人家,坐落在群山拱抱之中。自己家住在小村的东边,近旁是村中唯一的一所九年制学校,之间仅隔着一条从南山插入北山河套中的溪沟。到南山采野果野菜和到北河套中戏水捉鱼也就成了自己童年生活中最快乐的事。

早上起来,自己刚刚满怀喜悦地穿好那一身令自己兴奋不已的新衣服(那是只有在过年时才能得到的,并且只有在过年时才能穿上的),便被父母带出了家门,只嘱咐了自己一句到爷爷奶奶家去待着,然后便不知了去向——大概是串门或是给人家拜年去了。那一刻,自己顿时跌进了孤独与寒冷的茫然中。

自己怀着一种落寞的心情(如果那时自己懂得什么是落寞的话),怅然不悦地走进了爷爷奶奶家,爷爷奶奶家当然也是沉闷无聊的。不过当看到只比自己大两岁的姐姐(不知为什么,那时自己一直以为住在爷爷奶奶家中的姐姐是爷爷奶奶生的)手里握着的一大把铅笔状的糖果时,立刻羡慕而又嫉妒地忘记了一切。

当听到姐姐手中的那一大把糖果是从住在爷爷奶奶家房后的老冯四奶家拜年得来的时,便不顾一切地(那近乎是发了疯的)跑进老冯四奶家去拜年。那寡居的老太太却苦着脸告诉自己说,糖果都给了自己的姐姐,这让自己一下失望到了极点。走出老冯四奶家,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的自己忽然想起邻家的一个小伙伴曾吹嘘自己家过年时会准备如何多的糖果,便立刻跑进了那个小伙伴的家去拜年;可招待自己的只有炕头边上的一小堆儿毛嗑,并且里面已多半是嗑过的皮。唉!这仿佛是在自己那刚刚遭受到失望的心上又撒了一层冰冷的灰。

自己站在空荡荡的大街上,仿佛那大年里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困惑茫然地伫立在孤独寒冷中。

远处匆匆地走来了两个孩子,一个年龄与自己相仿,另一个稍大一些,都是平时不大熟悉的(就像现在仍没有什么朋友一样,儿时又何曾有过什么玩伴,自己天生是不大合群的)。听那两个孩子说是要去拜年,自己便在那两个孩子的相邀下,懵懵懂懂地随着那两个孩子一道去了。

那两个孩子走得极有方向,并且无论到了哪一家拜年,对其家人称呼得都极有条理,而自己跟在后面只能胡乱地称呼行礼,然后跟着两个孩子一道伸出手去接上两块儿糖果。自己就这样蒙头转向地跟着两个孩子走了一天,但最终令自己欢喜不已的是那新衣服上的两个小口袋里都装满了糖果。

当走回来时,那两个孩子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于是走进了曾吹嘘自己家过年会准备很多糖果的那个孩子家。自己没有进去,当自己站在结着厚厚霜花的窗外似乎听到两个孩子得到了糖果时,便以为自己早上一定是去得太早,人家还没有把糖果拿出来,这样一想,便又不顾一切地再次闯进了那家,再次给那家人拜了年,弄得那家人大笑不已,可自己却仍是没能得到糖果,也没见到那两个孩子得到糖果。

那两个孩子走了,又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回到家时,看到家里的门仍然锁着。

爷爷奶奶家自己是不愿去的,于是便在家附近转悠起来。当自己走到村学校校长家门前时,不知怎么的,一个念头突然攫住了自己。在自己那幼小头脑的意识中,校长家是村里的大户人家,是令人敬畏的,也一定会有最好的糖果。自己在大门外徘徊了好一会儿才鼓起了勇气,更确切地说该是不顾一切——在那糖果的**下不顾一切地闯进了校长家。令自己没有想到的是:这竟是在一天中给予自己最热情接待的一家(这样说并不表示其他的人家对自己不热情)。那一家人都极其高兴和蔼地同自己说话,给自己拿糖果(自己真的得到了想象中的又多又好的糖果),尤其是他家的女儿,一个在自己眼中是大姐姐的女孩,一个在那个小村中,在自己儿时的意识中最漂亮最时髦的女孩,像城市里的女孩(这也许是因为她本就在城市里念书的原因吧)一样的美、一样的时髦的女孩俯下身,满是惊奇诧异而又笑盈盈地看着自己这个不大点儿的小人儿,不停地叫着她父亲问自己是不是谁家的小孩,可惜的是这个在自己儿时记忆中最美最时髦的女孩却在一年后的一场恋爱中因情而殇。

那是自己上小学一年级时的暑假大会,校园内坐滿了身着白上衣蓝裤子校服的学生。校长坐在依山而建的校舍前(同山上梯田相连)的讲台上讲着自己无法忆起半点儿的什么。自己挨着校园东边的木障子坐着,透过稀疏的木障子就能看到溪沟那边的家。虽然自己背后就是学校大门,但自己总是喜欢从木障子间钻来钻去,因为那条溪沟常常是干涸的。自己家房后的东边仅隔一户人家是一块儿空场,村中唯一的一口装有桔槔的井就在这块空场上。冬天,这里是孩子打尜的地方,到了夏天,井边的荫凉处就成了村里人(大多是妇女)纳凉聊天的地方,啪啪的几声枪响就是从这里传到了操场的上空。

“杰子杀人啦,杰子杀人啦……”一个穿着白衣衫的女人疯了般一边乱舞着手臂,一边叫喊着跑进了学校大门。

不知为什么,在自己转头看到那女人的一刹那竟以为是母亲,可又并不是看错的缘故,类似这样的错觉同癔病般的念头即便现在也常会出现,弄得自己既困惑又不安,并越发感到自己理性器官的脆弱,处变不惊对于自己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每逢这时,思维就会像凝滞的血液一样停下来,剩下的只是一片可笑的空白。这如疯了般的女人是来喊校长的,她是燕的母亲,校长则是燕的父亲。记不清是怎样散的会了,只记得校门前和溪沟两侧还有通向自己家房后井旁的土道上或是零零散散,或是这一堆儿那一簇地站得到处都是人。自己像所有山村的野孩子一样爱看热闹(即使是长大之后也仍狂热地有着这种癖好),只是因为天性的怯懦才不敢太靠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