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手套白狼

第63章 轮回(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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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使经百劫,

所作业不忘。

因缘会遇时,

果报还自受。

——佛学偈语

时间来到2008年5月19日。头七。从这天开始,连续三天,全国各族人民都在沉痛哀悼5·12汶川大地震中罹难的同胞。历史永远记住了这场灾难:死亡69142人;受伤374065人;失踪17551人。

连续三天的深夜,张登高总是被同样的噩梦惊醒。诡谲的是,梦中的人物、情节完全雷同,就像电视连续剧,头尾还能接上!当然中间没有插播广告。大致情节是这样的——一男一女两只僵尸“无常鬼”,长得黥面獠牙,面部只有深不见底的三个黑洞,泛着绿光。分别是两只眼睛和一张嘴巴。两只鬼不会行走,只会蹦跳,身手矫健似猿猴。张登高在前面拼命跑,两只鬼一蹦一跳就追上了。任凭张登高藏在何处,两只鬼都能轻松找到他。张登高就这样一路夺命狂奔,在岔路口急转弯时,两只鬼正好恭候他多时……醒来时一身冷汗。二妮起床,拧开床头灯。她用热毛巾给老公擦汗,纳闷地说,奇了怪了,已经第三天了。是不是跟前两天一样的噩梦?你最近也没有得罪谁呀,跟你结下冤仇的人好像也没有啊。你没有背着我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吧?要不,咱明天找个道士来家里祛祛邪。张登高摇摇头,长长舒了口气说,没关系,也许是这几天看到电视里汶川地震太多死人,所以晚上就做噩梦。你睡吧。身上都是黏糊糊的,我去冲个澡。

张登高冲完澡出来,换了件睡衣。二妮就着床头灯正在看一本名为《育儿大全》的书。张登高问道,你咋不看电视?这种灯光下看书小心憋坏了眼睛。二妮说,我害怕开电视。看到灾区的画面我就要流眼泪。这几天好像眼泪都流干了。张登高躺下来,让二妮的头埋在他的胳臂弯里。他说,我也一样啊。要说悲痛啊伤心啊倒也罢了,关键是让活着的人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感到荒谬,感到幻灭。你想想看,拼命工作,拼命赚钱,好不容易付了首期按揭款。装修了新房,一家人和和美美刚过了几天好日子,转眼一切都像过眼云烟,什么都没了。一家人一起死,还算是个稍好点的结局。最可怕的是,夫妻活着却死了儿女;死了丈夫的女人;死了妻子的男人;还有更惨烈的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经历了这场灾难,人们不禁要问:咱们整天忙忙碌碌,钩心斗角究竟为了啥?人人都怀揣着一夜暴富的梦想在淘金路上来去匆匆。赚钱又是为了啥?记得你曾经在云顶赌场对我说过一句话:人这一辈子,除了纳税和死亡是确定的外,其他一切都是不确定的。二妮侧着身子用手抚摸着老公的胸脯。她说,人都是健忘的。也许过了这一阵儿,所有人都又回到原来的轨道上,凭着惯性继续运转,该干啥的还是干啥去了。地震离他们很遥远,死亡离他们更遥远。人们都有侥幸心理。即便你的脚下就是震中区,已经地动山摇了,他们还幻想着自己肯定是唯一的幸存者。张登高说,早点睡吧。明天我约了钱进、赵牧之谈长城煤业公司股权转让合同的事。二妮问,你打算多少钱出手?仲裁的事他们知道吗?张登高说,2亿买的,搁在手上两年啦,怎么也得2.5个亿吧。仲裁的事我一直很纠结。说吧,他们肯定压价,甚至干脆撤退;不说吧,又会留下后患。万一王建国、李海峰官司打赢了,我就陷入很被动的境地。弄不好还要赔一笔钱。二妮打了个哈欠说,还是先不要说。走一步看一步吧。张登高起身关了床头灯,说道,天快亮了,再眯一会儿吧。

唐律师去了趟北京。他在呈送答辩状的同时,通过白副省长介绍的几个朋友所了解到的情况,仲裁的事是凶多吉少。王建国、李海峰早已在中国贸促会和仲裁委秘书局疏通了关系。理由再明显不过,这些要害人物一听到王建国、李海峰的名字便三缄其口,刻意回避。顾左右而言他。唐律师感觉张登高行动晚了,丧失了先机,眼下十分被动。而这个消息。又无疑影响张登高明天与钱进、赵牧之谈股权转让价格的底气。好在赵牧之他们提出今天下午先见一面,有要事当面协商。听那口气,似乎他俩也有难言之隐。

三人约在位于高新区的绿茵阁咖啡厅见面。而透过二楼的窗户,你就能看到窗外一片硕大的空地,用一人多高的围墙围着,应该差不多有200亩。张登高指了指窗外说,这里就是我要开发的世界第一高楼——长安塔。哦!两人肃然起敬。钱进说,张总现在可是全球知名人士了,厉害厉害!赵牧之将头伸出窗外看了看说,好地方,好风水!你看,北面背靠着两座山,很像太师椅呀。南面是几条大马路,中间一个三层立交大转盘。现代风水讲究以马路为河流,眼前几条马路交汇于此,不正是河流的回湾吗?不仅避煞,而且还聚财……张登高第一次听到这样貌似合理的风水解释,有些惊喜。他对赵牧之拱手道,多谢赵总的金玉良言。赵总学富五车,小弟实在佩服!钱进一看,这开场锣鼓也敲了,该进入正题了。钱进无意扫了一眼电视里抗震救灾的画面,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他对张登高说,地震那天你们这里感觉很强烈吧?张登高说,可不。我在办公室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接下来天花板上的吊灯就开始剧烈晃动。连桌子上的茶杯里的茶水也在晃动。唉,真是人间悲剧呀。就这么一下,什么都没了。赵牧之说,幸亏你的世界第一高楼还没建成。否则,遇上这种8级以上的地震不知会怎样晃动?张登高说,我问过建筑设计师,他们说从结构上讲,8级抗震的高楼是安全的。因为在那地震的晃动中,地磁的力量穿过高楼的地基可以抵消大部分。

钱进说,我们知道张总是因为盖楼筹资的需要才卖股权的。而且你当时成交的细节我们都十分清楚。王建国、李海峰不是嫌成交价太低,要跟你打官司吗?我看根本没得打。他俩当时卖股权是因为“戏”演砸了,不卖不行。何况是他俩主动找的你。他们最近找过你没有?张登高一直紧绷着神经地听钱进在那儿絮叨。他试图通过钱进的叙述所透出来的蛛丝马迹来判断他和赵牧之究竟晓不晓得王建国他们提起仲裁的事。看来他们不知道。张登高舒了口气。他对钱进说,还是上次在驼城的慈善晚宴上见过。后来再也没有联系。听说绕着中国国境线去旅游了。赵牧之说,这两个人渣。倒也逍遥自在。

钱进主动出击,却是以示弱的姿态:不知张总打算以什么价格成交?你现在可是鸟枪换炮,做大买卖的人了。想必能松松口,让我们喝一口汤吧。张登高笑了。他说,钱总是留美大博士,啥时候学会了大陆的圆滑世故和装可怜?你俩再清楚不过了。当时我买王建国、李海峰的和高举的股权,几乎是市场价的半价,打了对折。股权在我手上已经两年多。因为透水事故的影响,我其实只享受了半年的分红。那你们说说看,我该开出什么价合适?赵牧之说,这些因素都不重要,关键是你的期望值。你要是指望成倍的投资回报,那咱们就没法谈;如果你只是想收回投资,取得合理的投资回报,那咱们就有得谈。大家原本是一家人,你就干脆点,出个一口价吧!张登高犹豫片刻,说道,那就3个亿吧。钱进、赵牧之都没做声。场面一时有些沉闷。其实,这只是张登高的开价,他的底线是2.5个亿。钱进似乎猜到张登高的心思。他说,张总,恕我直言,3亿肯定太高。我们接受不了。说完,钱进起身准备走人了。张登高对钱进这种欲擒故纵的小把戏明镜似的。他戏谑地说,有本事你走啊,当我是3岁的小孩。钱进笑笑说,我上洗手间。钱进在洗手间给赵牧之发了条短信——

我俩死守2.5亿的底线。感觉有戏。

赵牧之漫不经心地打开手机,翻看这条短信,验证了自己的判断,心里踏实了许多。他对张登高说,实话告诉你,3亿的开价对于我们老股东以外的购买者而言,的确不高。可我们原本是一家,你的股权转给我们,实际上是股东内部的交易。当然我们就应该享受一个折价的优惠……钱进过来了,边走边用餐巾纸擦手,似乎真的上了洗手间一样。张登高抬头看了一眼钱进,又瞅了一眼赵牧之。他突然说,这样吧,我再开个价,成不成拉倒。我主要是冲着你俩的为人,情愿给你们让利。要是王建国、李海峰,还有高举之流,叫我让利,门儿都没有。一口价,2.5亿。钱进和赵牧之相视一笑,几乎异口同声地说,痛快,成交!

张登高悄然打量着心花怒放的钱进和赵牧之,试探着抛出他的加码条件,看看两位能承受到什么地步、退让到何种程度。他招了招手,说,慢着,我还有一个附加条件。赵牧之摊开双手,张总请讲。张登高说,那长城公司今年的分红我要享受一半。钱进乍听到这个条件,血直往头上涌。他在心里骂道,奶奶的,还不如答应他3个亿呢。今年分红恐怕不低于1.5亿。一半就是7500万。加上他开出的价码,变成3.25亿啦。真是个人精。赵牧之也坐不住了。他质问张登高,你不是开玩笑吧?你这哪是降价,明明是在涨价!我看你没诚意。张登高笑着说,看把你俩急的!你们可以还个合理的价呀。大家本来坐在这里就是讨价还价嘛。钱进给赵牧之使了个眼色,伸出一根食指对张登高说,我们最后再让一步,年终分红给你十个派孙(注:英文10%)。你看如何?张登高心里已经很满意了。他却装一下矜持。但见他拿出手机,打开计算器,愁眉苦脸在那儿胡乱按了一通。他慢慢抬起头说,唉,还是算不过来账。只能这样了,谁让咱这辈子碰上你们俩呢。算我前世欠你们的。今世还清了。就这么定了!

且慢!钱进凑近张登高说,我们也有一个附加条件。不过,对你张总而言不过举手之劳而已。说完,钱进从电脑包里掏出早已打印好的合同。他递了一份给张登高说,合同我已准备好。你看完后,没什么意见的话,咱们今天就把合同签了。张登高一愣,钱进这么心急火燎的,合同不会下套吧,就像当年欺诈王建国、李海峰?张登高抬头看了一眼钱进说,不是讲好明天上午签合同吗?怎么这么猴急猴急的?你小子不会是使诈吧。钱进嘿嘿傻笑着,怎么会?那种雕虫小技只适合用在王建国那种人身上。实话跟你说,我们不是又拉来一个投资伙伴吗?一个“潮州帮”做香烟生意的阿龙愿意出资购买股权。他打算买35%的股份,剩下15.3%我和赵总拿下。我俩的条件是你要配合我们签一份“阴阳合同”。今晚我们签订的合同为正式生效的合同。成交价为2.5亿,加上外方今年应该在合资公司分得红利的10%。明天上午咱们签订的合同,有阿龙在场。合同文本跟今晚一模一样,只是将成交价改成3亿元即可……

张登高哈哈大笑,好小子,我算听明白了。你这是让我跟你合伙骗人!这样下来,你俩就不用掏钱了,白赚15.3%的股份。赵牧之赶紧申辩说,话不能这样说。我俩合计这个方案的意思是,你张总对股东内部让出的红利,外人不能坐享其成啊。再说了,你张总给我俩利益优惠,是明的,早晚有一天我们会偿还的呀。所谓山不转水转嘛。张登高沉吟地点点头,嗯,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只是我有点担心呀。听说“潮州帮”在香港人多势众,跟黑道联系紧密。你们还是小心为上。我可以配合你们,但由此引起的一切后果一概与我无关。你俩就这个事给我出一份承诺函吧。钱进又从电脑包里掏出一份文件递给张登高,双手呈上说,请张总过目。张登高接过来一看,是打印好的《承诺函》。张登高无奈地摇摇头,对着赵牧之说,钱进真他妈是诸葛亮再世。你搭上这样的合作伙伴也是你的造化。神机妙算啊!一切都给你设计好了。赵牧之讥讽地说,是啊,他是能算计到人类的极限。就像你们陕西的“挖坑”。他经常是挖好坑等别人跳。等啊等啊,左等右等没有人跳,最后他干脆就自己跳下去啦……张登高被赵牧之逗得开怀大笑。

第二天上午,钱进在张登高的办公室隆重推出“潮州帮”大佬阿龙。阿龙似乎对张总的世界第一高楼更感兴趣。他一进门就兴致勃勃地绕着摩天大楼——长安塔的沙盘模型转圈。东看西瞧,问这问那。还不时用手抚摸。尽管模型旁边有“禁止拍照,禁止触摸”的警示语,但阿龙未必认得全那几个汉字。看见钱进、赵牧之在合同书上签字,他连合同的内容也没有看(主要是有好多字不认识),也签上自己的大名:黄金龙。三个字歪歪扭扭,笔画呈爆炸状,好像要向四面八方起飞。张登高签完字,对阿龙说,我操!你的名字太熟悉了,一看就知道你跟黄金荣是同门兄弟。牛逼得很啊。阿龙憨憨地笑笑说,我老豆取的名儿,他崇拜黄金荣和杜月笙那帮人。他有一句名言:一切规则和潜规则,背后都有一个元规则,那就是暴力。赵牧之听完阿龙的名言,大吃一惊!钱进也是大跌眼镜。这哪里像只认识百多个汉字和26个英文字母的人说出的话。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张登高说,你讲得太有水平了,老毛不也说过,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嘛。阿龙不一会儿就跟张登高混得厮熟。他缠着张登高给他介绍摩天大楼的构想和细节。张登高解释道,这只是一个概念模型。真正的模型必须等美国的设计师把建筑方案确定后才能出来。

赵牧之坐在沙发上安静地抽烟。又是一次股权转让。从之前王建国、李海峰的第一次招商引资、股权转让到现在的股权转让,中间已经历经整整5年。5年里,似乎跑了一圈长长的马拉松接力赛。终点又回到起点。股权还是那些股权,可却早已物是人非了。旧股东随着过去的纠纷和矛盾已经一去不复返;而新股东不期然带着新的纠纷和矛盾扑面而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一切都是轮回。但愿钱进这次做的局天衣无缝,不留痕迹。不要像当初对王建国、李海峰做的那个局,破绽百出,引来那么多纷争与是非,流了那么多血,甚至还差点搞出人命。

2

就在中国国际经济贸易仲裁委员会仲裁庭开庭的前两天,唐律师突然接到王建国、李海峰聘请的法律顾问陈律师的来电。陈律师传来的消息振聋发聩,让人实在难以置信。

乍听到这则消息,张登高第一反应也是觉得荒谬,简直是无稽之谈。他立马致电高举、高英姐弟,让他们一定想办法尽快核实消息来源和准确性。因为他俩素来和李海峰她姐姐李海鸥有来往。张登高无意摆了一个期待的POSE:右胳臂肘放在桌上,左手摆放在大腿上,两眼紧盯着天花板。俨然一幅雕塑作品;唐律师也双眼死死盯着张登高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空气瞬间凝固了,似乎引信已点燃,马上就要爆炸!

没错。消息得到王建国的女儿和李海峰的姐姐的证实——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零4秒,正在汶川映秀镇旅游的王建国、李海峰双双死于那场8级大地震。当时夫妻俩正在镇上一家农家乐私人旅馆午睡。两个大活人,这几年的盟友或宿敌,就像遇见了蒙面魔术师,说没就没了。死亡离我们就这么近!薄如蝉翼!简直就是一刹那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