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生活

第19章 惊天动地的狂欢

胡子在银川见到老黄时,老黄已经连续十天没怎么睡觉了。胡子跟别人说,我见到老黄的那一刻,我怀疑自己活见鬼了。但老黄的精神看上去相当饱满,他就像一个刚刚打完鸡血的小老头,脸色潮红得吓人。

老黄的房间里还有两个人,一男一女,他们卷曲在沙发上,抱着摄像机,睡着了。

老黄一身戎装地躺在**,睁着因充血而发红而显得更大的眼睛说:来了?!

胡子点头。

胡子和老黄是发小也是搭档,他们平时很少见面,干活的时候不约而同,

不用叫。胡子甚至自己都不清楚,他和老黄算不算朋友。

当初来贺兰山看场地的时候,胡子是和老黄还有音响师二哥一起来的。他们坐着赞助商的吉普车,在暴土扬尘的荒漠上奔驰。荒漠,连小植物都难

找的荒漠,难道这里真的可以成为中国摇滚的战场和福地?几个人眉头深锁,找不到开锁的钥匙。

中国,我的钥匙真的丢了吗?

“夸嚓”,车停了,车外烟尘斗乱,伸什么不见什么,五指更别提—迷

雾般的土世界。

赞助商说:咱们在车里等会儿,让外面落落土再出去。

透心儿凉。

终于熬不住气场怪异的车内等待时间,胡子和老黄对视一眼,齐刷刷地开车门冲进土里。

大约走了两分钟,前方有了亮光,但他们脚下,仍然是深一脚一脚土,浅一脚一脚土,“噗噗噗”的踩土声令人胆寒。

我操!又是不约而同,胡子和老黄一起停下脚步,嘴里的京骂坚强有力。

一道大山横亘眼前,传说中的贺兰山。

贺兰山像雄壮的牛背,它一夫当关当仁不让。

灰色的山脉一动不动,那么整体,那么无动于衷。

仿佛有铁蹄声无比巨大地响起,那震耳欲聋的声音,踏碎山河的声音。

宁静是最大的噪音,它让人难以忍受。

夕阳在贺兰山背发着光,光芒逐渐地挤过来,威武的贺兰山显现出一缕淡淡的难以察觉的温情。胡子和老黄被彻底感动了,他们已经感觉到,这里将有一场惊天动地的狂欢。

他们坐下来,坐在土里,不再用手遮掩口鼻,他们要真正地呼吸这里的空气、亲近这里的土壤,他们即将在这里摆开战场。

二哥皱着眉头边拍照边走过来。

老黄问:咋样?

二哥:没问题,哪儿都行,就是你们得替我解决一下灰尘的问题,到时别把音响都糊住了。

老黄:我在想,这样歌迷也没法儿跳啊。

他们选择了背靠贺兰山的一处低洼处搭建舞台,这样观众区的层次就变得很丰富。

胡子问:这些天怎么样?

老黄:按部就班。

胡子:票房呢?

老黄:好像很惨。

胡子:怎么会?

老黄:我也想不通。

老黄从**坐起来,站起来,走了。

胡子爬上床,痛睡。

胡子醒来时天已经黑了,楼道里吵吵嚷嚷,听得出有一队人马来了。是音响灯光组的几位爷,胡子跟他们打过招呼就自顾自地上街了。

银川像一个小镇,像一个远古的兵荒马乱时期的驿站,紧张而充满魅力。胡子轻车熟路地走到了一个酒吧,宁夏的草根摇滚苏阳和布衣都曾经在此战斗。

胡子多年来养成了一个习惯,无论到哪里,他都要问问当地人,有哪些乐队是从哪些酒吧起步的,那些酒吧还在不在,如果在,他一定前往,他是摇滚乐的走狗。

他坐下来,要了一杯啤酒。

啤酒是胡子的万能贴,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啤酒在手,胡子即可从容应对。

所以胡子非常感谢啤酒,到哪儿都不会忘了来一下。啤酒是胡子的亲人,啤酒是胡子的爱。

啤酒让胡子自由自在,啤酒让胡子纵横江湖。

今天的第一口啤酒胡子觉得过分清苦了,而那极度的冰凉又深深地刺穿了胡子的胃。胡子知道是心里在作怪,也许还是太紧张。

他们在考察了演出场地后15天,又一次来到银川,这个时候离演出还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他们向当地人询问,在当地什么植物最容易生长而且生长速度最快。综合后得出结论:小麦。于是他们向赞助方提出了在贺兰山演出场地抢种小麦的建议。按照预计,小麦在植入土地后一个月,即可蹿出地面约10至15公分,大面积密集地栽种小麦,可在一定程度上起到固定沙土的作用。赞助商接纳了这个建议,胡子和老黄为此雀跃。

而胡子此刻非常担心小麦的效果,他恨不能此刻就插上翅膀飞过去看看。(“恨不能插翅膀持猎枪飞上那山冈,杀尽豺狼!”—沙家浜)他本来想问老黄,但看到老黄疲惫不堪的样子,话就没说出口。

你咽下一口气,就多一口气。

胡子长叹一声。

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唉声叹气呀?一个笔直的调子却是柔软的声音说。

一个粉红色的女孩儿坐在了胡子的对面,面如傅粉红扑扑的,唇若施朱鲜艳艳的。

胡子认出是他们来银川开新闻发布会时认识的某报记者李佳。

没什么,我这人有点儿多愁善感。

看不出来,看您一脸的沧桑,还以为您早就心如止水了。

我心如止水了你还有兴趣坐在我对面?

我是来工作的,想采访您几个问题。

我现在没兴趣答题,只想喝酒。

李佳站起来想走。

要不我请你喝酒?一个人喝也闷得慌。

李佳犹豫了一下还是又坐下:这是您说的,不是我犯贱。

我什么时候说你犯贱了,这世界上只有男人才犯贱。

李佳笑了:看来跟您还能聊。

我还就喜欢你这种小辣椒。(艳俗之语挺管用,大家都试试。)

李佳的脸红得赛过红辣椒。

您想怎么着?

我想吃泡过的紫天椒。

做梦!

我就是在梦里成长的。

就是这样开始的,它有一个套子,很管用,关键问题是:你是否愿意入套。套子是松紧的,弹性很大。

李佳还是抓住了一些闪电的时刻,问完了她的问题,于是她对自己很满意,满意之后就放松了警惕,酒渐渐地往上走了。

胡子的酒也在往上走,他开始的装逼也荡然无存,他的担心也随着流了出来。

你们这儿宣传做得怎么样?

只要是银川人,应该都知道这件事了,我觉得宣传还是挺到位的。

那怎么会呢?

难道票房不好?

听说是。

可能是我们银川人比较保守,摇滚乐在这里群众基础不行。

可我们在全国也做了很大的推广,尤其是北京,几乎天天都有我们的消息。

可能北京离银川还是有些远吧。

摇滚不怕远征难,爱摇滚的人不怕远,他们永远在路上。

李佳受到了感染,她把手放在胡子的手上说:还有时间,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走,或许一切都还来得及。

胡子在李佳的话音里开始神游,时间坐着不知什么鸟儿变的飞船逆行到1998年。

1998年一个冬天的晚上,胡子、老黄、辫子等人酒酣之余在老翟家摆起了棋局。

辫子和老翟在激烈的缠斗中嘴里也不闲着。

辫子开门红,老翟的一条大车被他的马踹了,杀棋的一招近在眼前。

辫子开始大谈西门吹雪苦斗叶孤城,并且说:吹雪,多牛逼的感觉啊!

老翟变得沉默,眼睛铜铃似的盯着棋盘。铜铃摇荡,老翟的眼睛不闪不动的,那目光像是已经死了。

辫子说:投降吧,牛逼不是吹的,再好好练两年,我收你这个徒弟了。

一向高调一向高举高打的老翟在说了一句“我操”之后,就一直在嘬牙花子。

老黄和胡子乐不可支,他俩都属于幸灾乐祸型。

辫子说:你慢慢想,我先睡一觉。

辫子是个天才,你别让他玩儿上什么,只要一上手,他马上变成科学家或者术士,掐算拿捏得要你命。所以胡子、秃子和老黄他们从来不在这上面招惹辫子,那是自讨没趣。没想到赶上个不知死活的老翟,酒后的冲动中着了辫子的道儿。辫子根本就不用心,三下五除二就让老翟有了眼下这丢人现眼的局面。

突然老翟的电话响了,这救了老翟一命。

放下电话,老翟说:河南有一个朋友,想在郑州的迪厅做一场摇滚乐的演出。你们给找几支乐队吧,别太贵,把咱们的份儿钱留出来。

当时老黄和胡子已经干腻了穴头的事儿,对此提不起兴趣。连赚钱都提不起兴趣,你说该死不该死。他们的确该死,他们那时也是穷光蛋,但他们有勇气不为五斗米折腰。死要面子活受罪,他们还真不是死要面子,他们只是觉得累,心好累。心累的时候,身体就跟着死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身体,需要一点点刺激。

于是两个人说起了相声。

或者你问问他能不能做大点儿。

在体育场之类的地方。

咱找一堆牛逼的乐队给他攒个摇滚节。

中国就缺广场文化。

摇滚乐最适合。

你再给那哥们打一电话,看行不行。

老翟打了电话,然后说:他让咱们报个方案,或许能行。

胡子和老黄来了劲儿,趴在地上就写。

电话给了老翟灵感,老翟居然在打完电话后鬼使神差地走出了峰回路转的一步棋,这步棋就像是人生的一个转折点,它深深地隐藏在我们的智慧和时间之中,它需要一个信号一个契机,一旦被唤醒,它将**势不可挡。

老翟的这步棋解救了自己,也把辫子逼上了绝路,辫子回天无术,他只看了一眼棋盘,马上推枰认输。其实辫子早就看出了这一步,他之所以铤而走险,是因为他不相信还有人能够有这么高的智慧。天才都是自负的,所以天才也经常会碰壁,而且碰得头破血流。

辫子点上烟,缩到一个角落,从此一言不发。

老翟可来了劲儿:这叫什么,各位这叫什么,西门吹雪吹的不是雪,吹的是牛逼!

那天晚上胡子和老黄完成了“98中国(新乡)新音乐演唱会”的策划。因为当时摇滚乐还是个**的词,还不能登堂入室,所以他们曲线救国选择了“新音乐”这么个不伦不类的词作掩护。

几个月后,也就是1998年4月11日,包括唐朝、臧天朔、黑豹、清醒、超载、眼镜蛇、零点、指南针、鲍家街43号在内的9支摇滚乐队,在河南新乡体育场,上演了当时中国摇滚乐最大的一场patry,全场三万多观众群情激昂。

1998年4月10号的晚上,十几辆神秘的白色大巴车在北京的一座大厦前集合。(很像是早年间一本书中描写的场景—《苏联间谍落网记》)那是一个寒冷的春天晚上,下着小雨,空气的能见度非常低。从北京四面八方赶来的歌迷缩着脖袖着手,但满脸兴奋地等待在大巴周围。胡子混迹在他们中间,听他们畅想明天的演出。

胡子的心情是复杂的,他听前方的老黄讲,演出的票出得不太好,三万人的场子也就卖出了几千张票。其实几千张票在当时也算是个奇迹了,但这

离他们创造历史的野心却仍然相距甚远。

胡子从一个歌迷手中接过一瓶啤酒,那晚他就再也没有停下。

一个女歌迷送了他一双手套,手套上绣着五角星。

我自己绣的,本来想送给崔健的,见着您就给您吧。

还是留给老崔吧。

我再绣。

后来这个女歌迷跟他上了一辆大巴,坐在他身旁。

乐队的人拿着各种家伙事儿,三三两两地开始出现。歌迷们躁动起来,闪光灯不断划破朦胧的夜。

乐队总是不准时的,大巴推迟了两个小时才出发。

乐队坐的几辆大巴上也挤满了各种果实(女孩儿),尖的(好看的),苍的(不好看的),还有色糖(外国人),一律年轻好动。她们是早期摇滚乐狂热的拥趸和赞助人,她们慰藉了中国摇滚的心。胡子一直跟秃子说,让他写一部骨肉皮的电影,说那种奉献精神感天动地。

胡子还说:甚至有人说,中国摇滚乐是踩着果儿的尸体前进的。

秃子立马觉得悲壮了,史诗了。

乐手问胡子,这场演出不会水吧?

胡子咬着牙说水不了,一到新乡就挡杵(付演出费)。

胡子心里没底,但嘴上永远靠谱,他不能给这帮灾难深重的兄弟们再添心理负担。值得胡子骄傲的是,做摇滚乐这么多年,他还从没走过水穴,永远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那个女歌迷坐在胡子身边,因为寒冷,她慢慢地靠在了胡子身上。胡子就搂过她的头,亲了亲她的脸。

她看出了胡子的敷衍和心不在焉,就说:你们会成功的,别着急。

胡子没想到她如此善解人意,就把手伸进了她的羽绒衣,隔着厚厚的毛衣去摸她的胸,又是没想到的庞大和富有弹性。

这时候,胡子接到了老黄的电话,说截止到现在已经卖出一万多张票了。

胡子把喜讯告诉大家,车里一片欢腾。

摇滚乐需要歌迷。摇滚乐需要保持一个姿态,但不需要假清高。

神经一放松,人就垮了,胡子的手放在一只圆满的大球上,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