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生活

第27章 平顶山 (1)

胡子带乐队在平顶山演出时,遇到过一个重金属大妞。说她重金属,并非是说她的重量,而是说她环佩叮当浑身“塔吐”(纹身)的样儿。虽然还不到前胸是哪吒闹海、背后是万马奔腾、左青龙右白虎、双腿是蛇缠宝剑的地步,但也算得上是气势如虹了。

胡子是在演出结束后见到大妞的,大妞和其他几个大妞,喝酒的时候,胡子被大妞吸引。

大妞其实并不大,无论是年龄还是身材。

其实大妞小小的,个子不高,丰满还行,那耀人眼目的纹身让人无法躲闪。左手一枝花,鲜艳得像鲜血欲滴;右手一片叶子,苍翠得打着卷儿;胳膊上是一些藤蔓,顺着血管的走势小溪般流淌;脚踝上两朵荷花,步步生莲;低腰裤露出来的窄窄腰身上,一只迅捷的壁虎正拼命往屁股沟里钻;脐环、手环、耳环、鼻环、眉环、唇钉一个也不少。

大妞是胡子他们去演出酒吧的服务员,送酒收空瓶子的当儿,与胡子眉来眼去。

河南人热情得不得了,河南人把北京来的这些人喝得人仰马翻。

酒吧的老板说:你们平时一定是假酒喝多了,一喝真酒就不行了!走的时候再带上些,北京的假酒太多了。

哥儿几个无话可说,哥儿几个喝多了只想哭。一大帮歌迷陪着,无论男女,喝酒没一个善茬儿。

胡子冲进厕所,尿倾盆。

胡子不知道在厕所里待了多久,他看见大妞的一刻,回光返照地醒了。

大妞把胡子搀出来,胡子才发现人都走光了。

大妞说:都走了,你咋办?

胡子说:你咋办?

大妞说:我回家。

胡子说:可以跟你回家吗?

胡子说完话就人事不知了。

胡子是被颠醒的,醒来张口就吐。

他听到耳边一声“操”,燕子和乌鸦的混合音儿。

他“啪”的一声被扔到地上。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疼,他觉得爽死了。

大妞一边儿骂着街,一边儿脱下外套卷了个卷儿,一边使劲儿喘着粗气。

大妞说:你怎么一点儿口德也没有!

胡子又酣然睡去。

胡子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一个估计只有几平方米的小屋里,脱鞋上炕那种。

大妞就睡在他身边,光着身子。

吓胡子一跳。

起床后,大妞给胡子做了西红柿鸡蛋面,香死了。

胡子说:谢谢了!

大妞说:我乐意。

(秃子说:要我也乐意。)

软软和辫子准备好了饭,秃子和胡子关于果儿的交流也暂时告一段落。

窗外万家灯火,窗外原来从来没有如此万家灯火过—几乎每一扇窗户里都亮着灯!

秃子:大街上真敞亮啊,根本没什么车。

软软:别说车了,连人都少见。

辫子:刚才我们上楼时,后面跟着一个老太太,电梯来了,她死活不上,说等下一班。最后只好我们等下一班。

软软:这都算好的了,很多人现在根本就不坐电梯了。

秃子:也不知道猴年马月能缓过来。

胡子:据说还早呢,至少几个月吧,而且夏天来了更可怕。

谣言就是这么臆测来的,当然胡子绝对不是故意造谣,仅仅是因为他缺少科学常识。

商场里没人了。

好多饭馆都倒了。

新开张的最惨!

肯定有人发国难财。

他们该杀!

也不一定,也许他们的产品正赶上用呢!

七嘴八舌,北京人那点儿德行全散出来了。

其实清闲一段儿也好,正好好好看看北京。

没有外地人的北京,那叫什么北京啊!

还真是!

现在倒是可以静下心来读读书想想事儿。

但也别时间太长了,太长我就饿死了。

有我们呢!

一帮俗人谈俗事儿,乐着呢。

乐队的演出都取消了。

电影也都停拍了。

杂志倒是没停,还在到处采访名人对“”的看法。

酒越喝越多,酒也越喝越少,肚子里的酒多了,瓶子里的酒就少了。肚子里的酒多了,肚子会闹事儿,瓶子里的酒没了,瓶子就该扔了。可怜的肚子啊!可怜的瓶子啊!可怜的人啊!

醉过,罪过啊!

秃子下午起来,天气又是那么好,心情好。

秃子打电话给女朋友,女朋友说晚上在家陪父母。

秃子打电话给列宁,列宁说家里不让出来。

秃子打电话给胡子,胡子说正跟梁龙聊计划。

秃子打电话给软软,软软说她跟辫子在长城上。

秃子给妈妈打电话,妈妈说今天没做饭你别回来了。

秃子给老牙打电话,老牙说你可以来找我,但不能来我家,儿子刚出生你别传染了他,咱可以在村里找个饭馆,我请你吃饭。

靠!

秃子还是去了。

老牙住在通县小堡村,就是因为栗宪庭、方力钧、岳敏君、杨少斌、刘炜等一大帮美术家居住而非常有名的那个村。秃子其实跟这些人也多少有些交情,但他去小堡村却很少找他们,他们如今都功成名就了,肯定忙,不好打扰。何况秃子去小堡村也从来没啥正经事儿,吃饭喝酒而已。老牙是一个虽然年纪不小,但仍然属于成长中的画家,他不忙,而且他和秃子挺对脾气,是秃子一个可以从月上西楼喝到日出东方的朋友。

老牙见着秃子就笑开牙了:这时候还到处跑啊?!

秃子:这时候不出来跑更待何时?!

老牙:可惜这里的姑娘们全跑了,要不就请你洗桑拿了。

秃子:我又不好这口。

俩人吃着乡下新鲜的鱼肉蛋菜,啤酒也是冰的。

秃子:还有人来买画儿吗?

老牙:买鸡毛的都没有。

秃子:那咋办?

老牙:不行的话,再下雨漏水我就拿画儿糊顶棚了。

秃子:那还不如送给我呢。

老牙:不能管画家要画儿,这是规矩,都市场经济了。

秃子:呸!(秃子吐了一个花生壳)你送我我也没地儿搁啊!要是老方、老岳、少斌、刘炜他们的画儿,我还可以考虑考虑。

老牙:呸!(轮到老牙吐花生壳)香的妹!

两个人就这样在呸来呸去中你来我往。

我真不知道该不该在这里介绍一下中国现在艺术,或许下本书吧,要不太杂了。可是现在艺术也是我们时代文化的一条风景线,它和这本书中的主人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种联系甚至是血肉的,管鲍的,莫逆的,狼狈的。算了,还是以后再说吧,反正柴禾多,也不在乎青山了。

朋友喝酒惯常是这样:先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不着四六,喝多了开始谈学术,喝高了开始畅叙友情。所以,写酒局很无聊,除非真发生点儿什么事儿,或者有一两个美女。所以,两个老干葱的酒局我就不往下写了,您想也想得出。我写您想不出的吧。

时间到了凌晨两点,风不动,树不摇,也不冷,也不热,完美天气。

秃子去洗手间,却无论如何撒不出尿来。好像转大的了。于是秃子蹲下,哪儿有啊?!死活拉撒不成,秃子猛然间感到活不成要死了。

秃子从洗手间滚出来,吓了老牙一跳。秃子继续滚着,他觉得没有一个姿势能哪怕是稍微减轻一点儿疼痛,那疼痛十分怪异,如果有幽灵附体,那应该就是,但疼痛是真的,疼得秃子像一颗卷心菜,卷心菜也没用。

疼痛是从肚脐的左侧开始的,然后迅速蔓延到左后方,也就是说它围着秃子的腰画了一个半圆,在脊柱处打住。就是这个小小的半圆(因为秃子的腰不太粗),差点儿要了秃子的命。

我试着描述一下秃子当时的感受,当然语言惯常是无能的,所以高尔基悲愤地喊出了:我感到语言的痛苦了!但我们不用语言又能怎样呢?还是听王尔德的吧:人生因为有缺陷,才美!我这是怎么了,一直引经据典冒格言警句,请相信它们是我边写边冒出来的,没翻书。此刻我正一边喝酒一边写,有点儿high,勿怪啊!丢人就丢到家,省得别人找不着你。

那种疼痛不是一刀砍死你的直击的那种疼痛,也不是像洗衣机搅拌的那种疼痛,还不是拿个小镊子一点点剜你心剜你肺的那种疼痛,但它可以同时达到以上三种效果。它就像是你的血液,流来流去,流到哪儿都撞击你,都让你晕让你醉,它横冲直撞野蛮得像一条豹子。你的确无处藏身,谁挡得住洪水啊,血浓也溶于水啊!

秃子不断地抓自己咬自己,他突然吃了一口土,靠,甜的!

秃子让老牙赶紧打120叫救护车,说自己已经踏上黄泉路了。

老牙吓蒙了,说你丫真的假的,什么病啊?

秃子:我他妈也不知道什么病,快打啊,我快毙命了!

秃子真的感到自己不行了,临终的感觉是如此强烈。他的眼前浮现出父亲临终时漆黑的面孔,眼前一片黑暗。人在生死关头原来是这样的,他首先想到的是生命原来毫无意义。

救护车来的时候,秃子已经被汗水泡成落汤鸡了。

看见穿白大褂儿的,秃子顷刻间清醒了许多,白大褂儿此刻就是神灵。求生的人尽相同。

白大褂儿在秃子身上左一把右一把地捏着,边捏边问,秃子随口回答,不过脑。

白大褂儿又拿出仪器,秃子快疯了,说你他妈还磨蹭什么,老子都快死了,赶紧去医院啊。

白大褂儿不紧不慢,说检查完才能上车,否则真有事儿都不知道该怎么救你。

白大褂儿问秃子得过肾结石吗?

秃子说听说过,根本不清楚那是个什么病。

白大褂儿说你可能得了肾结石,但还要去医院确诊。

秃子说会死吗?

白大褂儿说死不了,但你要不老实会疼死。

医生真够狠的,医生真的就是神话中的那个小鬼儿判官。

秃子被抬上担架。

秃子是被老牙和餐馆老板抬上担架的,救护车上除了司机,就只有那个弱不禁风的白大褂儿了,她基本上算半个美女。说半个美女,一来因为她戴着口罩,秃子不能窥其全貌,二来因为秃子疼得连普通的审美似乎也丢了个干净。这120也不靠谱,秃子想。

上了车秃子马上又坐起来,躺着完全不行,坐着也不行,就只能是动来动去地找位置。其实也没什么好位置,咋着都疼,只能是在不断地运动中不

断寄予希望。

红绿灯怎么也停啊,不是说救护车可以闯红灯吗?

秃子咬牙切齿,满嘴污言秽语。

到了医院,秃子有点儿虚脱,老牙背他下来,脚一触地,疼痛感又加强了。

白大褂儿美眉跟值班医生说,她怀疑秃子是肾结石,医生就说先得照B超。医生跟秃子说你先在这儿等会儿,找个人去缴费,缴完了费才能照。

老牙说能我去缴费,您先给他照吗?医生说不能。秃子说我*。医生说你骂我也没用,这是规矩。秃子跳着脚骂,比泼妇还泼。秃子觉得使劲儿骂人似乎能减轻点儿疼痛。

照过B超确诊为肾结石,医生让秃子蹦一蹦。秃子说老子都快死了,蹦不了了。

医生只好给秃子打了一针曲马多,秃子踏实了。

秃子闭上眼,睡了,但秃子眼前仿佛还有一些镜像,护士什么的,好像还有胡子和软软。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噜声,却也还能听到旁边的人说话。他听到胡子说:丫肯定死不了吧。

一个小时后,秃子的神志完全恢复了,身体的异样也完全消失了,他看见老牙、胡子、辫子和软软,像中央首长似的站在病床前向他微笑。

医生叮嘱秃子:多喝水,多跳,少吃菠菜和豆制品。

秃子:不用动手术吗?

医生:不用。你的结石不太大,多喝水应该会尿出来。

胡子:我问医生了,这个病不影响**。

秃子:去你妈的。

秃子就像闯过了一道鬼门关。

他跟胡子他们说:那时候,我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恐怖,秃子自己总结。

软软说:这几天你撒尿的时候注意点儿,看有没有石头掉出来。听说石头出来的时候挺疼的,你得使劲儿,而且可能还会带着血。

你别吓唬我!秃子说。

软软笑了,笑得像一个神仙。

这下秃子可有事儿干了。

每天起床,两大杯白水咕嘟咕嘟先灌下去,边喝水还边想象着那些水在食道在胃在肾冲石头的情景。

那简直就像一部大片儿。秃子说。

你要尽量地快喝猛灌,希望水流的速度越急越好,你想象那种泥沙俱下的场面。秃子接着说。

我实在不想YESTERDAYONCEMORE,那不是人该经受的。医生也说在外科里,没有什么病比肾结石更疼了,别人砍你一刀你能忍,但肾结石忍无可忍。我天天冲肠胃像冲马桶,秃子又说,再他妈反复我跳楼。

秃子说他还很可惜他撒出来的那些尿,清澈见底山泉一样,浪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