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众神:十周年作者修订版

第一部 阴影_第四章

第四章

午夜特快

车灯闪闪照耀着我

午夜特快

车灯闪闪如永恒的爱照耀着我

——《午夜特快》,传统老歌

影子和星期三在汽车旅馆旁边那条街上的一家乡村餐厅吃早点。此刻刚刚早晨八点,天气雾蒙蒙的,寒气袭人。

“你还是准备离开鹰角镇?”星期三站在早餐吧台问他,“如果准备好了,我有几个电话要打。今天是星期五,星期五是自由的日子,是主妇的日子。明天是星期六,星期六有很多事情要做。”

“我准备好了。”影子说,“这里已经没有值得我留下的东西了。”

星期三在盘子里堆满自助早餐提供的各种肉食。影子只拿了几片甜瓜、一个百吉饼,还有一小碟奶油。他们在椅子上坐下。

“昨晚你肯定做噩梦了。”星期三说。

“是的。”影子承认说。早晨起床时,他发现旅馆地毯上清晰地印着劳拉沾满墓土的脚印,从他的卧室一直到前台大厅,再到门外。

“为什么大家叫你影子?”星期三问。

影子耸耸肩。“只不过是个名字。”他说。窗外雾气弥漫的世界像是一幅铅笔素描画,由十几种不同深浅的灰黑色调组成。不时有些模糊的红色或纯白色灯光,仿佛弄污画面的斑点。“你是怎么失去一只眼睛的?”

星期三把六七块熏肉塞进嘴里咀嚼着,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流出来的油。“其实我并没有失去它,”他解释说,“我依然知道它在哪里。”

“好吧。你有什么打算?”

星期三露出一副思索的表情。他吃掉几块鲜艳粉嫩的火腿肉,从胡须上拣下一颗肉渣,放在盘子中。“给你说说我的计划:星期六晚上,也就是明天晚上,我们要见一些人,他们在各自的领域内都是非常了不起的人物,别被他们的怪异举止吓到。我们会面的地点是全国最重要的场所之一。然后,我们招待他们吃吃喝喝一顿,我估计他们会来三十到四十人吧,也许人数更多。我必须招揽他们参加我组织的这次行动。”

“这个全国最重要的场所在哪儿?”

“最重要的场所之一,我的孩子。我说的是最重要的场所之一,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我已经捎信给我的同伴们了。我们中途会在芝加哥停留一下,在那儿弄点钱,玩一下,按照我们那种玩法需要比我手上碰巧有的多得多的钞票。然后,我们去麦迪逊市。”

“明白了。”

“不,你不明白。不过,你将来早晚会明白的。”

星期三付了账,两人离开餐厅,穿过街道走回旅馆的停车场。星期三把车钥匙抛给影子。他开车驶上高速公路,驶离镇子。

“你会想念这个镇子的吧?”星期三问。他正在整理一个装满地图的文件夹。

“这个镇子?不会。这里有太多关于劳拉的记忆了。我并没有真正在这里生活过。从童年起,我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我二十多岁的时候才来到这个镇子,这儿是劳拉的家乡。”

“但愿她会留在这里。”星期三说。

“别忘了,那只是个梦。”影子说。

“很好。”星期三说,“这才是健康的心态。你昨晚搞她了吗?”

影子深吸一次,然后才开口说话。“这他妈的不关你的事情。没有。”

“你想搞吗?”

影子什么都没有说。他开车向北,一路驶向芝加哥。星期三哧哧笑着,继续翻看他的地图,来来回回地打开又叠起来,有时还用银色的大号圆珠笔,在黄色便条纸上做些记录。

他终于弄好了,放下笔,把文件夹丢在汽车后座上。“我们要去的这几个州,有个最大的好处,”星期三说,“明尼苏达州、威斯康星州,这几个州的女人都是我年轻时最喜欢的类型。白皮肤、蓝眼睛、近乎白金色的金发、酒红色小嘴,丰满的胸部上血管隐约可见,就像最美味的芝士。”

“你年轻的时候?”影子讥讽地问,“昨晚你似乎就过得挺开心的嘛。”

“没错。”星期三笑着说,“想知道我搞到女人的成功秘诀吗?”

“给钱?”

“别那么粗鲁。当然没有,我的秘诀就是男性魅力。简单纯粹的男性魅力。”

“男性魅力?这玩意儿嘛,俗话说,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魅力是可以学到的。”星期三说。

“我们要去哪儿?”影子问。

“有个老朋友,我们要和他谈谈。他是要去参加聚会的其中一人,是个老家伙。我们晚饭前可以到。”

他们朝着西北方向,朝着芝加哥前进。

“劳拉身上发生的怪事,是你的错吗?”影子忍不住打破寂静,问道,“是你干的吗?”

“不是我。”星期三说。

“豪华轿车里的那小子也问过我类似的问题:如果真是你干的,你会告诉我吗?”

“我跟你一样摸不着头脑。”

影子打开收音机,调到经典老歌台,欣赏那些在他出生前就流行的经典老歌。鲍勃·迪伦在唱一场大雨即将来临什么的,影子不知道雨到底已经下了,还是没有下。前面的路上空无一人,只有沥青路面上的小冰碴,在上午阳光的照射下如钻石般闪烁。

芝加哥慢慢出现在眼前,如同缓缓袭来的偏头痛。首先,他们在乡村间行驶;然后,不知不觉间,路边突然冒出一个小镇;接着,经过一大片低矮的郊区房屋;最后,进入城市。

他们在一栋低矮的褐砂石建筑前停下车,人行道上的积雪已经清扫干净。他们走进门廊。星期三按下最上面那块金属铭牌旁的对讲键。没反应。他又按了一次,接着又试了试其他住户家的对讲键,还是没有任何回答。

“那个坏了。”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妇人从台阶上走下来,“不能用了。我们打电话给管理员,问他什么时候来修,还有修暖气。可他一点都不关心,跑到亚里桑那州过冬去了,为了养他的肺病。”她说话的口音很重,影子猜她可能是东欧人。

星期三深深鞠了一躬。“卓娅,我亲爱的,请允许我说,再多的语言也无法形容你的美丽迷人。你真是容光焕发,一点儿也不显老。”

老妇人瞪着他。“他不想见你,我也不想见你。你总是带来坏消息。”

“因为事情如果不重要,我绝对不会亲自登门拜访。”

老妇人冷冷地哼了一声。她手里提着带拎绳的空购物袋,穿着老旧的红色外套,衣扣一直扣到下巴,满头灰发上戴着一顶绿色天鹅绒帽子,帽子的形状有点儿像花盆,又有点儿像面包。她满脸怀疑地审视着影子。

“这个大个子是谁?”她问星期三,“你又雇了一个杀手?”

“你的话伤透了我的心,好女士。这位绅士的名字叫影子。他是为我工作不假,但是为了你的利益。影子,我来为你介绍这位亲切可爱的卓娅·维切恩亚亚小姐。”

“很高兴认识您。”影子礼貌地打招呼。

老妇人像鸟一样盯着他看。“影子,”她说,“这是个好名字。太阳投下的影子拉长时,就到了属于我的时间。你长的可真是个又高又长的影子。”她上上下下地端详着他,笑起来。“你可以吻我的手。”她说着,伸出一只冰冷的手。

影子弯下腰,亲吻她瘦骨嶙峋的手背。她的中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琥珀戒指。

“真是个好孩子。”她说,“我正要去买吃的。你看,我是家里唯一可以赚钱的人,剩下的两个不能靠预言来赚钱。因为她们只肯说真话,但真话不是人们最想听的东西。真话很伤人,让大家心里不舒服,于是再也不肯回来找我们算命了。不过,我可以对他们说谎话,说他们想听的话。我只说好听的预言。所以我才能带面包回家。你想在这里吃晚饭吗?”

“我希望有这个荣幸。”星期三马上说。

“那么你最好给我点钱,多买些吃的,”她说,“我是很清高,但我不傻。另外那两个比我更骄傲,而他是我们中间最骄傲的一个。所以,给我钱后,千万别告诉他们。”

星期三打开钱包,掏出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卓娅·维切恩亚亚一把抓了过去,然后继续等待。他只好又掏出二十美元给她。

“这还差不多。”她满意地说,“我们会像对待王子一样喂饱你,会像对待我们的父亲一样款待你。现在,上楼梯到顶层。卓娅·乌特恩亚亚已经起床了,但我们的另一个姐妹还在睡觉,所以上楼梯的时候别弄出太大的动静。”

影子和星期三顺着黑暗的楼梯爬上去。两层楼梯之间的平台上几乎堆满黑色的塑料垃圾袋,闻起来一股子腐烂的蔬菜味儿。

“他们是吉普赛人吗?”影子问。

“卓娅和她家人?当然不是。他们不是罗姆人,他们是俄罗斯人。我觉得应该是斯拉夫人。”

“但是她给人算命。”

“很多人都可以给人算命。我自己也干过。”他们爬上最后一层楼梯时,星期三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身体不行了。”

楼梯最顶一级通向一道漆成红色的门。门上有一个窥视用的猫眼。

星期三敲敲门,没有人回答。他又敲了一次,这次声音更大些。

“好了!好了!我听见了!听见了!”里面传出打开门锁、拔出插销的声音,还有安全门链哗啦哗啦响的声音。红色房门打开一小道门缝。

“是谁?”一个男人的声音问,是被烟草熏得粗哑的苍老声音。

“一个老朋友。岑诺伯格。还有我的同伴。”

门打开到安全门链允许的最大程度。影子看见一张隐没在阴影中的灰色面孔,向外窥视着他们。“你想干什么,格林尼尔? ”

“首先,很高兴能再次看见你们。我带消息来和你们分享。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对了,你将会获知对你有利的好消息。”

房门终于敞开。穿着脏兮兮睡袍的这个男人个子矮小,一头铁灰色的头发,满脸都是皱纹。他穿着灰色细条纹裤子,穿的时间太久,磨得发亮。脚上穿着拖鞋。短粗的手指间夹着一支没有过滤嘴的香烟,吸烟时手半握成拳形,覆在嘴巴上——影子觉得这种抽烟姿势很像囚犯或者士兵。他把左手伸向星期三。

“欢迎,格林尼尔。”

“这段时间大家叫我星期三。”他说着,和老人握手。

老人浅浅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很有趣,”他说,“还有这位是……”

“这是我的同伴。影子,过来认识岑诺伯格先生。”

“很高兴认识你。”岑诺伯格说,他和影子握了握左手。他的手掌很粗糙,满是老茧,手指尖端全被烟草染成黄色,像被浸泡在碘酒中一样。

“你好吗,岑诺伯格先生?”

“不好。我老了,肠胃痛,后背也痛,每天早上咳得胸口都快炸开了。”

“干吗都站在门口说话?”一个女人的声音问。影子越过岑诺伯格的肩膀,看到站在他背后的那位老妇人。她比她的姐妹更加矮小瘦弱,但头发很长,依然保持着金黄色调。“我是卓娅·乌特恩亚亚,”她自我介绍,“别站在过道里,快进来,到客厅去,从这边走。我给你们泡咖啡去。快,快进来。”

他们穿过门厅,走进公寓套房,房间里充满了煮烂的卷心菜、猫砂和不带过滤嘴的外国香烟的味道。他们被领着穿过一条窄小的走廊,经过几道紧紧关闭的房门,走到走廊尽头的客厅。他们在客厅里那张又大又旧的马毛沙发上坐下,吵醒了正蜷在沙发上睡觉的灰色老猫。它伸了一个懒腰站起来,动作僵硬地走到沙发另一边,重新躺下,警惕地来回瞪着他们几个人,然后闭上眼睛继续睡觉。岑诺伯格在他们旁边的扶手椅上坐下。

卓娅·乌特恩亚亚找到一个空的烟灰缸,放在岑诺伯格身边。“你们想要什么口味的咖啡?”她问客人们,“我们喝的咖啡都是像夜晚一样漆黑,像罪恶一样甜腻。”

“那种很好,夫人。”影子说。他望着窗外街对面的建筑。

卓娅·乌特恩亚亚走开了。岑诺伯格看着她的背影。“她是个好女人,”他说,“不像她的姐妹们。其中一个贪婪成性,而另一个,每天做的事情就是睡觉。”他把穿着拖鞋的脚搭在一张低矮的长咖啡桌上,桌面上镶嵌着棋盘,上面到处是香烟灼烧的痕迹和杯子留下的水印。

“她是你妻子?”影子问。

“她谁的妻子都不是。”老人安静地坐了一阵,低头看看自己粗糙的双手,“我们是亲戚,一起来到这里,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岑诺伯格从睡袍口袋里掏出一包没有过滤嘴的香烟。影子不知道那是什么牌子。星期三从浅色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只狭长的金制打火机,为老人点燃香烟。“最初我们到了纽约,”岑诺伯格接着说,“我们家乡的人全都到了纽约。后来,我们搬来这里,住在芝加哥。遇上的全是倒霉事,在老家,人们几乎忘记我的存在。在这儿,我像是一段糟糕的记忆,没人想记住我。你知道我刚到芝加哥时做什么工作吗?”

“不知道。”影子回答。

“我在肉食厂找到一份工作,在屠宰车间。阉牛顺着斜坡滑道过来时,我当砸脑袋的。知道为什么管我们叫砸脑袋的吗?因为我们拿着大铁锤,用它砸碎牛的脑袋。砰!胳膊有劲才能干这个活儿,明白吗?然后钩子工把牛的尸体用铁钩吊起来,割开它们的喉咙。他们先把牛血排干,再割掉牛头。我们这些砸脑袋的力气最大。”他拉高睡袍袖子,弯曲手臂,展示在衰老皮肤下依然可见的肌肉,“不光需要力气,那一锤还要有技巧。不懂窍门的话,牛只是被砸晕,或者发怒了。后来,到了五十年代,他们给我们换成钉枪,你把它举到牛的前额,砰!砰!你肯定以为,这下子任何人都可以杀牛了,不过事实并非如此。”他模仿铁钉从牛头穿过的动作,“还是需要技巧。”回忆往事让他微笑起来,露出一口铁锈色的牙齿。

“别再给他们讲杀牛的故事了。”卓娅·乌特恩亚亚用红色的木托盘托着他们的咖啡进来,咖啡盛在小巧的亮釉瓷杯里,颜色深得近乎黑色。她给大家每人一杯,然后坐在岑诺伯格身边。

“卓娅·维切恩亚亚去买东西了。”她说,“很快就回来。”

“我们在楼下碰见她了,”影子说,“她说她给人算命。”

“是的。”她妹妹说,“黄昏时分正是说谎的好时候。我不会说善意的谎言,所以我是不称职的预言者。而我们的妹妹,卓娅·波鲁诺什娜亚,她根本就不会说谎。”

咖啡比影子期望的更甜、更浓。

影子道声歉,进了房门入口旁的卫生间,这个像壁橱一样狭小的房间里挂着很多发黄的带镜框的照片。现在刚到下午时分,但天色已经开始渐渐暗了下来。外面客厅里传来争吵的声音。他匆匆地用冷水和味道恶心的肥皂片洗干净手。

影子出来时,岑诺伯格正站在客厅里。

“你带来了麻烦!”他咆哮着,“你只会带来麻烦!我不会听你的!你立刻从我家里滚出去!”

星期三依然镇定地坐在沙发里,喝着咖啡,抚摸着那只灰色的猫。卓娅·乌特恩亚亚站在单薄的地毯上,一只手紧张不安地缠绕着她长长的金发。

“有什么问题吗?”影子好奇地问。

“他就是问题!”岑诺伯格怒吼,“他就是!你告诉他,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帮他的!我要让他出去!叫他立刻滚蛋!你们两个都滚出去!”

“求求你,”卓娅·乌特恩亚亚说,“小声点。你会把卓娅·波鲁诺什娜亚吵醒的。”

“你和他一样疯!你想让我也加入他的疯狂计划!”岑诺伯格继续吼叫,一副马上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一截烟灰从他香烟上落下来,掉在陈旧的地毯上。

星期三站起来,走到岑诺伯格面前。他把手放在岑诺伯格的肩上。“听着,”他镇定地说,“首先,这不是在发疯,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其次,大家都会去,你不希望自己被甩下,是不是?”

“你知道我是谁,”岑诺伯格说,“你也知道我这双手干过什么!你想要的是我兄弟,不是我。但他已经不在了。”

走廊里的一道门打开了,一个睡意朦胧的女人声音在问:“出什么事了?”

“没事的,我的好妹妹。”卓娅·乌特恩亚亚说,“回去接着睡吧。”她转向岑诺伯格。“看见没有?看看你的大吼大叫干了什么好事!过去安静坐下!坐下!”岑诺伯格似乎想要争辩几句,但他身上那股好斗劲儿过去了。突然之间,他显得很虚弱。虚弱,而且孤独。

三个男人在破旧的客厅里重新坐下。房间里缭绕着一圈棕褐色的烟,消失在距离房顶一英尺的地方,就像老式浴缸里的水印。

“这计划没有你可不行。”星期三语调平静地对岑诺伯格说,“如果说你兄弟能胜任,你同样可以胜任。你们这对二元一体的兄弟,比我们任何人都更胜任。”

岑诺伯格什么都没说。

“说到贝勒伯格,你听到什么关于他的消息吗?”

岑诺伯格摇摇头。他垂下视线,看着磨得破破烂烂的地毯说道:“没人听说过他的消息。我几乎被人遗忘了,但是,在我们家乡,还有这里,虽然很少,还是有人记得我。”他抬头看着影子。“你有兄弟吗?”

“没有,”影子回答说,“据我所知没有。”

“我有一个兄弟。他们总说,我们两个站在一起时,看上去就像同一个人。我们年轻的时候,他有一头淡金色的金发,人们说他是我们两人中完美的那个。我的头发是黑色的,比你现在的头发还要黑,人们说我是粗野的那个。你明白吗?我是两兄弟中的坏家伙。过了这么久,我的头发变成了灰色。我想他的头发应该也变成灰色了。现在你再来看我们,你不知道到底谁是金发、谁是黑发。”

“你们关系亲密吗?”影子问。

“亲密?”岑诺伯格反问,“不,我们一点儿也不亲密。我们俩怎么可能关系亲密?我们俩性格完全不同。”

门厅那头传来开门的声音,卓娅·维切恩亚亚走进来。“晚饭一个小时后好。”她说完就走开了。

岑诺伯格叹息一声。“她以为自己是个好厨师,”他说,“她从小娇生惯养,有仆人做饭。可现在,仆人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并不是什么都没有了,”星期三说,“不会永远一无所有的。”

“你,”岑诺伯格说,“我不想听你说话。”他转向影子。“你会下棋吗?”他问。

“会一点。”影子说。

“很好。你可以和我下棋。”他说着,从壁炉上面拿下来一个木头的跳棋盒子,把里面的棋子倒在桌子上,“我执黑子。”

星期三碰碰影子的胳膊。“你知道,你不是非下不可的。”他说。

“没问题。我想玩玩。”影子说。星期三耸耸肩,不去管他,从窗台上一小堆发黄的杂志里拿起一本过期很久的《读者文摘》。

岑诺伯格棕黄的手指已经在棋盘上摆好棋子,游戏开始了。

接下来的几天,影子发觉自己常常回想起那盘棋。有几晚甚至还梦到了。他拿的扁圆棋子是又旧又脏的木头原色,名义上的白棋。岑诺伯格拿的是黯淡褪色的黑棋。影子先手。在他的梦中,他们下棋时彼此没有交谈,只有砰砰的巨大落子声,还有棋子从一格滑到相邻一格时的木头摩擦声。

最初的几步,两个人都抢着占领棋盘

中间和边缘的位置,还没有触及彼此的后方。每走一步都要停顿很久,像真正的棋手一样观看局势、谨慎思考。

影子在监狱里时玩过跳棋,用来打发时间。他也玩过国际象棋,但他的性格气质不适合国际象棋,他不喜欢预先规划整盘棋局。他更喜欢在当前走出完美一步棋的那种感觉。玩跳棋,有时候可以靠这种方法赢。

岑诺伯格拿起一枚黑色棋子,猛地跳到影子的白色棋子上,毫不留情地吃掉它,占据对方的阵地。老人把影子的白色棋子捡起来,放在桌边。

“死了一子。你输定了。”岑诺伯格得意地说,“这局结束了。”

“还没有呢,”影子说,“游戏才刚刚开始。”

“那你敢不敢和我打赌?一个小小的赌注,让棋局更好玩一点?”

“不行,”星期三突然插嘴,甚至没从杂志的幽默笑话专栏上抬起头来,“他不会和你打赌的。”

“我没和你下棋,老头子。我和他玩呢。那么,愿意赌一赌这盘棋的输赢吗,影子先生?”

“你们两个之前在吵什么?”影子问。

岑诺伯格挑起眉毛,额头上满是皱纹。“你的主人想让我和他一起去,去帮助他实现那个疯狂计划。我宁死也不愿帮他。”

“你想打赌,那好,如果我赢了,你就和我们一起走。”

老人不屑地一撇嘴。“也许吧,”他说,“如果你真能赢我的话。如果你输了呢?”

“那怎样?”

岑诺伯格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如果我赢了,我就要用一把大铁锤,一锤子把你脑浆敲出来。你先跪下,然后让我敲上一锤,这样你就再也不用费事站起来了。”影子仔细看着老人的脸,试图从他脸上的表情中读出些什么。他并不是在开玩笑,影子对此十分肯定:老人的脸上有一种极度的渴望,那是渴望痛苦、渴望死亡,或者渴望惩罚的表情。

星期三合上手中的《读者文摘》。“事情越来越荒唐可笑了,”他说,“看来,来这儿是个错误的决定。影子,我们现在就离开。”那只灰猫受到了惊吓,站起来,跳到棋盘旁的桌子上。它瞄了一眼棋子,然后跳到地板上,尾巴高高竖起,昂首挺胸地走过房间。

“我不走。”影子拒绝说。他不害怕死亡。毕竟,生活中再也没剩下什么值得他为之努力活下去的东西。“没问题。我接受赌注。如果你赢了这盘棋,你就有机会用你的大铁锤一锤敲碎我的脑袋。”说着,他移动己方的白色棋子,往棋盘上两军交接的地方移动一步。

谁都不再说话了,就连星期三也没有再拿起他的《读者文摘》看。他的玻璃假眼和真眼一起盯着棋局,脸上没有露出任何表情。

岑诺伯格又吃掉影子的一个棋子,影子则吃掉岑诺伯格的两个棋子。从走廊那边传来不知道是什么饭菜的味道,虽然那味道一点也不吸引人,但影子却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多么饥饿。

两个人继续下棋,黑子白子依次落下,你来我往彼此争锋相对。一连串棋子被吃掉了,好几个棋子触对方底线升级成王,不必每次只向前一步,或者左右斜走闪避对方了。王可以自由前进或后退,威胁性扩大了整整两倍。棋子只要成功深入到对方的底线,就获得自由来往的权利。现在,岑诺伯格拥有三个王,影子有两个。

岑诺伯格的一个王在棋盘周围游走,吃掉影子剩下的棋子,另外两个王用来对付影子的王,逼他投降认输。

接着,岑诺伯格又升级了第四个王,转过头来一起对付影子的王,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地吃掉了影子的两个王。游戏结束了。

“好了,”岑诺伯格说,“我就要敲碎你的脑袋了,你可以自愿跪下。太好了。”他伸出苍老的手,拍拍影子的胳膊。

“晚饭准备好之前,我们还有时间,”影子说,“还想再来一盘棋吗?条件不变。”

岑诺伯格用火柴又点了一根香烟。“怎么可能条件不变呢?难道你想让我杀你两次?”

“现在,你只能敲一次,就这么多。你告诉过我,这活儿不仅需要力量,更需要技巧。如果这次你也赢了,你就有两次机会敲烂我的脑袋。”

岑诺伯格对他怒目而视。“一锤就可以搞定,一锤!这就是艺术。”他用左手拍拍右手上臂,显示那里的肌肉还很结实,弄得烟灰全都落在手上。

“时间过了这么久。如果你的技巧生疏了,你可能只是一锤把我打伤。你最后一次在屠宰场里挥动锤子是什么时候?三十年前?四十年前?”

岑诺伯格什么都没说。紧闭的嘴巴像在脸上划过的一道灰色疤痕。他的手指在木桌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然后,他把二十四枚棋子重新一一摆上棋盘。

“下棋,”他说,“再来一局。你还是白棋,我是黑棋。”

影子刚走第一步,岑诺伯格也紧接着走了一步。影子突然发现,岑诺伯格想完全照抄刚才赢的那盘棋的下法来下这盘棋,而这正是他的弱点。

这一局棋,影子不再有任何顾忌。他抓住每一次小小的机会,不再思考,完全凭本能下棋,没有一丝停顿。下这一局棋时,影子始终在自信地微笑:岑诺伯格每走出一步棋,他的笑容就更大一分。

没过多久,岑诺伯格每次落子时都越来越用力,砸得木头棋桌砰砰直响,震得其他棋子都在方格里不停抖动。

“吃你一子。”岑诺伯格说着,黑子砰地一声落下,吃掉影子的一个棋子,“看见了吗?看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影子什么都没说,只是微微一笑,棋子连跳,吃掉岑诺伯格刚刚落下的黑子,然后再吃一个,又一个,一连吃掉四个子,将棋盘中央的黑棋彻底清理干净。他的一个棋子触及对方底线,升出一个王。

剩下的基本就是扫尾工作了。再走几步,这局棋就结束了。

影子问:“玩第三局吗?”

岑诺伯格只是瞪着他,灰色眸子像钢珠一样。突然,他哈哈大笑起来,用力拍打影子的肩膀。“我喜欢你!”他宣布说,“你很有种。”

卓娅·乌特恩亚亚把头伸到门口,告诉他们晚饭准备好了,他们得清理好桌面的棋子,放好桌布。

“我们没有吃饭用的餐厅,”她解释说,“很抱歉,只好在这里吃饭。”

盛着饭菜的碟子摆在桌子上,每人分到一个小小的漆托盘,用来放在腿上,托盘上面是已经失去光泽的餐具。

卓娅·乌特恩亚亚拿了五个木头碗,里面各放一个没有削皮的煮马铃薯,再舀进颜色浓重的罗宋汤,最后在汤上加一勺白色酸奶油。她把碗递给每个人。

“我还以为有六个人吃饭呢。”影子说。

“卓娅·波鲁诺什娜亚还在睡觉,”卓娅·乌特恩亚亚解释说,“我们把她的饭菜放在冰箱里。等她睡醒了自己吃。”

罗宋汤带一点酸味,有点像腌过的甜菜。马铃薯太老了,煮成了粉末状。

下一道菜是咬不动的炖肉,配有绿色蔬菜——但因为煮得过久过烂,变成了褐色的蔬菜糊糊,无论怎么联想都不像绿色蔬菜。

接下来是卷心菜肉卷,里面包裹着猪肉和米饭。卷心菜叶子太韧,几乎没法顺利把它切开而不把里面的肉沫和米饭溅出来。影子把自己的那份推到盘子旁边没有吃。

“我们刚才下棋来着,”岑诺伯格说着,又挖下一大块炖肉,“这个年轻人和我下的。他赢了一局,我也赢了一局。因为他赢了一局,所以我同意跟他和星期三走,帮他们实现那个疯狂计划。同时因为我也赢了一局,所以等这里的事都结束之后,我就要杀了他,用我的铁锤敲掉他脑袋。”

两个卓娅都表情严肃地点点头。“太可怜了。”卓娅·维切恩亚亚说,“如果我给你算命的话,我就要说你会长命百岁,生活幸福快乐,还会有很多孩子。”

“所以你才能成为优秀的算命师。”卓娅·乌特恩亚亚说。她看上去快要睡着了,似乎正努力打起精神才能坚持到现在,“你总是拣好听的谎言说。”

这是一顿漫长的晚餐,等到结束时,影子还是觉得很饿。监狱里的饭菜很难吃,但还是比这一顿要好吃得多。

“饭菜不错。”星期三说,他吃干净盘子里的所有食物,一脸极其明显的愉快表情。“我要好好感谢你们几位女士。现在,恐怕我们还要麻烦你们介绍介绍附近有什么好旅馆。”

卓娅·维切恩亚亚看上去好像被他得罪了一样。“为什么住旅馆?”她责问,“难道我们不是你们的朋友吗?”

“我不好意思再麻烦你们……”星期三说。

“一点都不麻烦。”卓娅·乌特恩亚亚说,一只手玩弄着她那与年龄不相称的金黄色秀发,她打了一个哈欠。

“你可以睡在贝勒伯格的房间里,”卓娅·维切恩亚亚指指星期三,“反正也是空的。至于你,年轻人,我可以在沙发上给你铺张床,我发誓你会觉得比睡在羽绒**还舒服。”

“你真是太好心了。”星期三说,“我们衷心接受你的一片好意。”

“而且,你们只需付我一点点住宿费,比旅馆的收费可便宜多了,”卓娅·维切恩亚亚说着,得意扬扬地甩了甩头,“只要一百美元。”

“三十。”星期三和她讨价还价。

“五十。”

“三十五。”

“四十五。”

“四十。”

“好了,四十五。就这么定了。”卓娅·维切恩亚亚越过桌子,和星期三握握手。她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碟。卓娅·乌特恩亚亚打的哈欠那么大,影子甚至担心她的下巴会脱臼,她宣布说自己得赶快回房间睡觉,否则就要倒在甜品派里呼呼大睡了。然后,她和他们每个人都道了晚安。

影子帮卓娅·维切恩亚亚把用过的杯碗盘碟收拾到狭小的厨房里。他出乎意料地发现洗碗槽下面居然还有一台老式洗碗机,于是把盘碟都放了进去。卓娅·维切恩亚亚越过他肩膀看见了,发出不满的嘘声,把木头做的罗宋汤碗拿了出来。“这些,放在洗碗槽里。”她吩咐他。

“抱歉。”

“别介意。好了,来吧,我们还有饭后甜品派呢。”她说着,从烤箱里取出一个派。

那个派—— 一个苹果派——是从商店里买来的,刚刚在烤箱里加热过,非常非常好吃。他们四个人就着冰淇淋吃完苹果派。然后,卓娅·维切恩亚亚叫大家离开客厅,在沙发上为影子铺了一张看起来很舒服的床。

他们站在走廊里时,星期三和影子小声交谈着。

“你在这里干的,下棋那件事。”他说。

“怎么了?”

“干得实在太棒了。你那么做真的非常非常蠢。不过真的很棒。好了,好好睡吧。”

影子在小卫生间里用冷水刷牙洗脸,穿过走廊走回客厅,关上灯。他的头刚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影子的梦中有无数爆炸:他正驾驶一辆卡车冲过雷区,炸弹在车子两旁炸开。挡风玻璃碎了,他感到温热的血从脸上淌下来。

有人正向他射击。

一颗子弹穿透他的肺,一颗子弹打碎他的脊椎骨,还有一颗子弹射中他的肩膀。他感觉到每颗子弹都射中他的痛处,他倒在失控的方向盘上。

最后一声爆炸后,一切都陷入黑暗中。

我一定是在做梦,影子孤独地沉浸在一片黑暗中,心想。我好像死掉了。他记起自己还是个孩子时曾经听人说过,而且自己也相信的一件事情,那就是当你在梦中死掉时,你在现实中也会死掉。但他并没有感到自己死了,尝试着睁开双眼。

狭小的客厅里有一个女人,她站在窗边,背对着他。他的心脏停顿了一拍。“劳拉?”

她转过身来,身影在月光下勾勒出轮廓。“很抱歉,”她轻声说,“我不是有意要吵醒你的。”她的语音轻柔,带着东欧口音,“我这就离开。”

“不,没关系。”影子说,“你并没有吵醒我。我刚做了个噩梦。”

“我知道,”她说,“你在叫喊,还在呻吟。我有些想叫醒你,但后来又想,不,我还是别打扰他的好。”

在淡淡的月光下,她的头发苍白无色。她穿着一件很薄的白色棉布长睡袍,高高的领子上镶嵌着蕾丝花边,下摆缀着褶边。影子站起来,完全清醒过来。“你是卓娅·波鲁……”他迟疑片刻,“就是那个一直在睡觉的妹妹。”

“你说得对,我是卓娅·波鲁诺什娜亚。你叫影子,是不是?是卓娅·维切恩亚亚在我醒来后告诉我的。”

“对。你在这里看什么呢?”

她看了他一眼,然后伸手招呼他过去,和她一起站在窗边。他起身穿裤子时,她转过身去。他走过去,尽管房间很小,但他仿佛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到她身边。

他看不出她的真实年龄。她的肌肤上没有一丝皱纹,眼睛黑亮,长长的睫毛,一头长及腰部的秀发竟然是银白色的。月光冲淡了所有的颜色,让他们两个人都像幽灵一般。她的个子比她的两个姐姐都要高。

她伸手指向夜空。“我正在看那个呢。”她说着,指着北斗七星,“看见了吗?”

“大熊星座。”他回答说。

“在这里看,它像大熊。”她说,“但在我的家乡,它的形状有所不同。我要坐到屋顶上看它,愿意和我一起来吗?”

“我想可以。”影子说。

“很好。”她说。

她打开窗户,光着脚爬了出去,站在外面的消防逃生梯上。一阵冷风从窗户吹进来。有什么事情让影子感到迷惑不安,但是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穿上毛衣、袜子和鞋,跟着她来到外面生锈的消防逃生梯。她站在那里等着他。他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片白雾,他看着她**的双脚踏着冰冷的铁阶梯,然后,他跟着她一起往屋顶上爬。

寒风阵阵,将她的睡袍吹得贴在身体上。影子不太自在地意识到,卓娅·波鲁诺什娜亚在睡袍下面没有穿任何东西。

“你不怕冷吗?”他问。此时他们正好爬到消防楼梯顶,呼啸的风声压过他的说话声。

“你说什么?”

她弯下腰,脸凑近他。她的呼吸带着一丝甜味。

“我说,你不怕冷吗?”

作为回答,她举起一根手指:等等。她轻巧地迈过楼顶边缘,走到平坦的屋顶上。影子有些笨拙地跟着迈过去,跟着她走过楼顶,走到水塔的阴影里。那里有一张木头长椅。她坐下来,他也坐在她身边。

水塔成为挡风的盾牌,这让影子觉得很高兴。城市的灯光将夜空模糊成一片黄色,淹没了无数能在郊外开阔田野里看到的星星。尽管如此,他还是能看到大熊星座和北极星,还找到猎户星座腰带上的那三颗星星,帮他定位出猎户星座的位置,他总觉得那个星座看起来好像一个正在奔跑着踢足球的人……

“不,”这时她才回答,“我不怕冷。这段时间是属于我的时间:在夜晚我不会觉得有任何不安,如同鱼儿不会在水中感到任何不快一样。”

“你一定很喜欢夜晚。”影子说着,暗自希望自己能说出一些更有智慧、更有深度的话。

“我的姐姐们各有属于她们自己的时间。卓娅·乌特恩亚亚是属于黎明的。在我们家乡,她负责起床打开大门,让我们的父亲驾驭他的——哦,我忘记那个词怎么说了。一部车子,用马来拉的。”

“双轮战车?”

“双轮战车。我们的父亲驾驭着双轮战车出门。卓娅·维切恩亚亚负责在黄昏为他打开大门,迎接他回到我们身边。”

“那你呢?”

她停了下来。她的嘴唇丰满,但苍白毫无血色。“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父亲。我一直在睡觉。”

“因为你生病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令人难以察觉地轻轻耸了耸肩。“刚才,你想知道我到底在看什么。”

“北斗七星。”

她伸出手臂指向它。寒风把她的睡袍刮得贴到皮肤上。在那一瞬间,她的**,还有乳晕周围小小的鸡皮疙瘩,全都贴在白色棉布上,清晰可见。影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

“人们把它叫作奥丁的马车,也叫大熊星座。在我家乡,我们相信有一个魔怪,不是神,但是有点像神,是一个邪恶的怪物,被锁链捆绑着,禁锢在那个星座上。如果它挣脱锁链逃跑了,就会吞噬世上的一切。负责看守天空的是三姐妹,她们整日整夜地看守着。一旦那个囚禁在星星上的怪物逃脱了,整个世界就要被毁灭。‘扑’的一声,就像那样完蛋了。”

“人们竟然相信那种传说?”

“他们相信。很久很久以前,他们相信。”

“所以你一直在看,想看自己能否看到星星上的怪物?”

“差不多是吧。你说对了。”

他笑起来。如果不是天气太寒冷的话,他一定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周围发生的一切,感觉就像一场梦。

“我能问你多大年纪了吗?你的姐姐们看起来都很老了。”

她点点头。“我是最年轻的一个。卓娅·乌特恩亚亚在早晨出生,卓娅·维切恩亚亚在傍晚出生,而我,是在午夜出生的。我是属于午夜的妹妹:卓娅·波鲁诺什娜亚。你结婚了没有?”

“我妻子去世了。上周出车祸死了。昨天是她的葬礼。”

“我很遗憾。”

“昨天晚上她来看望我了。”把这秘密说出来并不困难,在黑暗的夜晚和柔和的月光下,白天想都不敢想的东西,现在说出来却是如此的自然。

“你问她想要什么了吗?”

“没有。我没有问。”

“也许你应该问问她。向死人提问是最明智的选择。有时候他们会告诉你真相。卓娅·维切恩亚亚告诉我你和岑诺伯格下棋玩了?”

“是的,他赢得了用锤子敲碎我脑袋的权利。”

“在过去的日子里,他们总是把人带到山顶,带到高地上。他们用石头敲碎活人祭的牺牲者的后脑,向岑诺伯格献祭。”

影子忍不住看了看周围。没有人,屋顶上只有他们两人。

卓娅·波鲁诺什娜亚哈哈大笑起来。“傻瓜,他当然不在这里。不过你也赢了一盘棋。在这一切都结束之前,他不会敲碎你脑袋的。他保证过先不杀你的。想杀的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了。就像他杀掉的那些牛一样,它们总是第一个知道死亡即将来临。否则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不是吗?”

“我感觉,”影子对她说出真心话,“我好像进入了一个拥有自己一套逻辑的世界中,这个世界有属于自己的规则。这就好像做梦的时候,就算在梦里,你也知道有你不能破坏的规则,但是你根本不知道规则到底是什么,或者规则意味着什么。我搞不清我们现在谈论的话题,搞不清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自从出狱之后,很多事情我都搞不清了。但我正在努力适应这个世界的规则,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她说着,用冰冷的手握住他的手,“有人曾经给过你保护的力量,但你已经失去它了,你放弃了那份力量,你曾经将太阳的力量握在手中,那是生命的力量。我能给你的保护力量要虚弱许多,是来自女儿,而不是父亲的保护。但有点保护总比没有的强,对吧?”她的白发被寒风吹起,飘拂在脸上。影子觉得该回屋里了。

“我也要和你打一架吗?还是也比赛下棋?”他傻乎乎地问。

“你甚至都不必吻我,”她告诉他说,“就能拿走月亮。”

“什么?”

“拿走月亮。”

“我不明白。”

“看着。”卓娅·波鲁诺什娜亚说。她举起左手,放在月亮前,拇指和食指好像正捏住月亮的边缘。然后,手指轻柔地一动,仿佛扯了一下高挂天空的月亮。就在那一刻,她似乎真的把月亮从夜空中摘了下来。可紧接着,影子就看到月亮依然在天空散发光芒。卓娅·波鲁诺什娜亚张开手掌给他看,食指和拇指间捏着一枚纯银的印有自由女神头像的一美元硬币。

“干得真漂亮。”影子惊叹,“我没看到你是怎么把硬币藏在手里的,也没看明白最后那一下是怎么变的。”

“我没有把它藏在手中,”她说,“我摘下了月亮。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好好保护它。给你,这次不要再送给别人了。”

她把银币放在他右手掌心里,合上他的手指,让他握住它。银币在他手中感觉冷冷的。卓娅·波鲁诺什娜亚俯过身来,手指轻轻合上他的眼睛,然后吻了他,在他双眼的眼皮上各吻了一下。

影子在沙发上醒过来,发现自己全身上下穿戴整齐。一道狭长的阳光从窗户透进来,灰尘在阳光中飞舞。

他起身下床,走到窗户前。白天日光照射下,房间显得更加小了。

从昨晚到现在,有什么东西一直困扰着他。当他向外张望外面的街道时,这份困扰突然变得清晰起来:窗外根本就没有消防逃生梯。没有阳台,也没有生锈的金属梯子。

可是,依然被他牢牢抓在手心、在白天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正是那枚1922年制造的有自由女神头像的一美元银币。

“哦,你起床了。”星期三从房门口探进头,“太好了。想喝咖啡吗?我们就要去抢劫银行了。”

来到美国

1721年

艾比斯先生在他的皮面笔记本上写道,要了解美国的历史,你必须知道一件最重要的事情:美国历史是虚构的,是用炭笔画出来的简笔画,专门给小孩子,或者容易厌烦的人看的。因为,美国历史的绝大部分都是未经检验、未经想象和未经思考过的,只是真实事物的表象,但不是真实事物的本身。作为虚构,它还是不错的,他继续写道,停了一下,把笔尖伸进墨水瓶沾满墨水,顺便理清自己的思路,这个虚构的历史说,美国是由朝圣者们所建造的,他们希望并且相信,在这里可以寻找到自由。他们来到美国,迁移到各地,生下后代,填满空旷的土地。

事实上,美国殖民地是被当作倾倒社会渣滓的垃圾场和逃脱死刑的地方而存在的,是一块被遗忘的土地。在那个年代里,在伦敦,你可能只因为偷了十二便士,就被吊死在泰伯恩行刑场的绞刑架上。在这种情况下,美国流放地就成为了仁慈的象征,成为人生的第二次机会。但是,相较条件恶劣的流放,有些人觉得还不如从绞刑架往下一跳、双脚在空中来回乱蹬,直到蹬不动为止更容易一些。所谓流放,可能是五年,十年,甚至是一辈子。全由判决决定。

你被卖给一个船长,搭乘他的船(船舱挤得像奴隶船),然后就来到了美国殖民地,或者西印度群岛。下了船,船长就会把你当作契约仆人卖掉,你将用劳动来偿付买主付出的价格,直到契约期满为止。但这样,你至少不用在某个英国的监狱里等着被吊死(那时候,监狱只是暂时关押犯人的地方,不是服刑的地方。你在监狱里蹲着,直到获释、被流放,或者被吊死)。契约期满后,你就可以重获自由,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你还可以贿赂船长,在你流放期满之前就把你偷偷运回英国。有人就这样做过。但是,只要有人发现你私自从流放地返回,比如说旧日的死对头,或者有宿怨的老朋友,看见你并且告发你,你就会毫不犹豫地被绞死。

这令我想起艾茜·特瑞格温的一生。他停顿片刻,从壁橱里拿出一个红褐色的大墨水瓶,把墨水灌进桌上的小墨水瓶里,笔尖蘸蘸墨水,继续写下去。她来自英国西南部康沃尔郡寒冷悬崖边上的一个小村庄,她的家族在那里生活了不知道有多久。她父亲是渔民。可笑的是,他同时还是一个打劫船难的家伙。每当风暴即将来临时,他们把灯高高挂在危险的悬崖暗礁上,引诱船只撞上暗礁,然后夺取船上运载的货物。艾茜的妈妈在当地乡绅的家中做厨娘。十二岁的时候,艾茜也开始在那里干活,在洗碗间工作。她是一个瘦弱的小丫头,长着大大的棕色眼睛和棕黑色的头发。她干活并不积极,总是偷偷溜出来,缠着别人讲故事和传说给她听:关于比奇斯小精灵和保护者、荒野上的黑狗,还有在海边徘徊的穿海豹皮的女人的故事。每天晚上,在厨房里干活的人总是不顾乡绅的嘲笑,把一瓷碟最香滑的牛奶放在厨房门外,给比奇斯小精灵喝。

几年过去了,艾茜早已不是那个瘦弱的小丫头了。现在的她曲线玲珑,仿佛蓝色大海上的波涛一样起伏有致,一双棕色的大眼睛总是含着微笑,栗色的秀发卷曲着披在肩头。看到乡绅十八岁的儿子巴瑟罗曼时,艾茜的眼睛亮了起来。那时他刚从拉格比市回到家。那天晚上,她走到树林边上耸立的巨石旁,把巴瑟罗曼吃剩下的面包放在石头上,面包外还缠绕着她的一束头发。第二天,巴瑟罗曼就开始借故找她说话,满意地打量着她。当时,她正在他的房间里清理壁炉,外面的天空是暴风雨来临前那种充满危险的蓝色。

艾茜·特瑞格温说,他有一双如此迷人而危险的眼睛。

没过多久,巴瑟罗曼到剑桥大学上学了。当艾茜的肚子越来越大时,她被开除了。但是孩子还是被生了下来。艾茜的妈妈是个相当优秀的厨娘,为了给她一个面子,乡绅的妻子说服丈夫,让艾茜这个前女仆回到她原来在洗碗间的位置上。

尽管如此,艾茜对巴瑟罗曼的爱情已经转变成对他全家人的仇恨。很快,她找了邻村的一个男人做她的新情人。那家伙叫乔西亚,名声很差。一天晚上,乡绅全家人都睡着了,艾茜在半夜起来,打开侧门的门闩,让她的情人进来。趁着这家人睡觉,他把家里财物洗劫一空。

嫌疑很快落到在宅子里干活的某人身上,很显然,这是有内贼打开了门(乡绅的妻子坚持说她亲自锁上了门闩)。肯定有人知道哪里是乡绅放银器的地方,还有他放钱币、期票的抽屉。艾茜坚决否认任何怀疑,直到乔西亚·霍尼尔被抓。他当时正在埃克塞特市的一个杂货店里,准备把乡绅的一份票据转卖给别人。乡绅认出了自己的票据,结果霍尼尔和艾茜都被送上了审判席。

那个时代的刑法非常残忍,常常草菅人命,霍尼尔在当地法院被判死刑。但是法官很同情艾茜,因为她年轻,或是因为她有一头栗色的秀发,他只判处她流放七年。她被押送到一艘叫“海王星号”的船上,船长名叫克拉克。就这样,艾茜出发前往卡罗莱纳州。在路上,她说服船长成为她的同谋,带她一起返回英国。她要做他的妻子,和他一起去伦敦他母亲的家,那里没有人会认出她来。返航的时候,装犯人的货舱装满棉花和烟草。对于船长和他的新娘来说,这是一段平静安宁、充满快乐的航程。他们好像一对爱情鸟,或是比翼双飞的蝴蝶,无休无止地拥抱对方、向对方赠送表达爱意的小礼物,沉醉其中。

抵达伦敦后,克拉克船长把艾茜安置在他母亲家,老妇人把她当作儿子的新婚妻子,接受了她。八周之后,“海王星号”再次出航,一头栗色秀发的年轻漂亮的妻子,在码头挥别自己的丈夫。然后,她回到婆婆家,老夫人正好不在家,于是艾茜自己动手,拿了一匹丝绸、一些金币,还有一个老夫人放纽扣用的银罐。把这些东西打包之后,艾茜就消失在伦敦的妓院里。

又过了两年,艾茜成为一个熟练的商店扒手,宽大的裙子下面可以隐藏许多赃物,她主要偷丝绸和昂贵的蕾丝花边,生活得还不错。艾茜将她的成功脱逃归功于小时候听过的故事里的所有精灵们,特别是比奇斯小精灵(她很肯定,他的影响力已经扩展到伦敦来了)。每天晚上,她都把一木碗牛奶放在窗台上。尽管她的朋友们都嘲笑她,但她无疑是笑到最后的一个。她周围的朋友纷纷得了梅毒或淋病,但艾茜还是健康得活蹦乱跳的。

她十九岁那年,厄运还是降临了:她坐在舰队街旁边的十字叉子酒馆,就在贝尔广场不远处。这时,她看到一个年轻人走进来坐在壁炉旁,显然是刚从大学里毕业的。太好了!飞来的肥鸽子,正好拔毛下锅,艾茜暗想。她坐到他身边,告诉他说他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年轻人,她的一只手搭在他的膝盖上,另一只手则小心翼翼地去摸他的怀表。就在这时,他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她的心脏猛地一跳,然后向下沉去。仿佛夏日雷雨来临前的晴空中那抹危险蓝色的眼睛,再次凝视着她的双眼。然后,巴瑟罗曼少爷叫出她的名字。

她因私自从流放地归来而被关进伦敦西门监狱。艾茜被判有罪,她提出申诉说自己怀孕了,恳求减轻刑罚。监狱里的女舍监见过很多类似这种的申辩理由,但通常都是捏造的。令人意外的是,检查之后,她们不得不承认艾茜真的怀孕了。至于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艾茜始终不肯吐露。

她的死刑再一次被改为流放,但这一次是终身流放。

这次她搭乘的是“海洋处女号”,船上一共有两百名流放犯,都被关在货舱里,像是一群运到市场上去贩卖的肥猪。流感和热病在犯人待的货舱里蔓延,货舱里拥挤得几乎无法坐下,更不要说躺着了。有个女人在货舱后面生孩子的时候死掉了,犯人们挤得那么紧,甚至无法把她的尸体从里面运出来。最后她和她死掉的婴儿一起,被人们从货舱后面的一个小舷窗推了出去,直接抛进波涛起伏的大海中。艾茜已经有八个月身孕了,她奇迹般地保住了胎儿。

在以后的一生里,她经常在做噩梦时梦到自己还待在那个货舱里,然后在尖叫声中醒来,喉咙中仿佛还弥留着当时的感觉和恶臭。

“海洋处女号”在弗吉尼亚州诺福克港口停靠,艾茜的卖身契被一个小种植主买下来。他是一个种烟草的农夫,名叫约翰·理查德森。他的妻子在生下女儿一周后,死于产后热,所以他的家里急需一个奶妈和做所有家务的女仆。

艾茜给自己的男婴起名叫安东尼,后来她说,她最后一任丈夫就是这孩子的父亲(她知道这里没有人可以反驳她的说法,说不定她真的认识一个叫安东尼的男人)。她的儿子和费丽达·理查德森一起喝她的奶水长大。她雇主的孩子总是优先得到哺乳,所以她长成了一个健康的孩子,高挑强壮。而艾茜自己的儿子,由于只能喝剩下的奶水,长得瘦小虚弱,像得了佝偻病。

孩子们不仅喝她的奶水,还从她那里听来了那些传说故事:住在矿井下面的蓝帽子和诺克精灵;莆克,最爱恶作剧的精灵,它们比塌鼻子、红头发的比奇斯小精灵还要危险;至于比奇斯小精灵,渔夫们总把捕捉到的第一条鱼留在岸边给它们,在收割的季节,新烤出来的块条面包也要放在地里给它们,乞求能有一个好收成;她还给他们讲苹果树精的故事:老苹果树成精后就开口说话,只有收获的第一桶苹果酒才能安抚它们的怨气,把苹果酒倒进它们的根里,它们才会保证你第二年能有好收成。她用康沃尔郡的绵软腔调给他们讲故事,告诉他们要提防古老歌谣里唱到的那些树:

榆树会沉思,

橡树会记仇,

柳树人会四处走,

如果你深夜在外要警惕。

她把所有这些故事都告诉他们,他们完全相信,因为她自己就坚信不移。

农场慢慢兴旺起来。艾茜·特瑞格温开始每天晚上把一小碟牛奶放在房子后门外面,献给比奇斯小精灵们。八个月后,约翰·理查德森轻轻敲响艾茜的房门,走了进来,问她能否尽一个好心女人的职责,安慰他这个孤独的男人。艾茜告诉他,他的言行让她太震惊了,心灵受到巨大伤害,她是一个可怜的寡妇,一个比奴隶地位好不了多少的有卖身契约的仆人,现在竟然被人当作妓女一样对待,而这个人又是如此尊敬。按照规定,有契约束缚的仆人是不可以结婚的,而他居然想要折磨她这么一个可怜的被流放的姑娘,真让她无法想象。她深棕色的大眼睛含满泪水,约翰·理查德森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向她道歉。接着,约翰·理查德森开始情绪激动起来。在那个炎热的夏日夜晚,在走廊里,他单膝跪下,主动结束了她的卖身契约,并向艾茜·特瑞格温求婚。她接受了他的求婚,但在婚姻合法之前她是不会与他同眠共枕的。因此,她从自己的阁楼小屋里搬出来,住进前面的主人的房间里。后来,约翰·理查德森的几个朋友和他们的妻子在镇上遇到他时,都说这位新任的理查德森太太真是个美人。这让约翰·理查德森感觉非常得意。

不到一年,她又生了一个男孩,和他的爸爸和姐姐一样,是个白肤金发的孩子。他们给他起名叫约翰,和爸爸的名字一样。

星期天的时候,三个孩子到当地教堂听旅行传教士讲经,他们还进了小学,和其他小农场主的孩子们一起学习字母和算术。与此同时,艾茜也确保他们都知道了最重要的秘密:关于比奇斯小精灵们的秘密。这些红头发的小精灵,眼睛和衣服的颜色和河水一样碧绿,鼻子卷翘着,样子可笑,斜眯着眼睛。只要乐意,他们就能迷惑你,把你引上错误的道路。除非你一边口袋里装着盐巴,另一边口袋里装着面包,才不会受他们**。孩子们出门去上学的时候,他们每个人都在一个口袋里放一撮盐巴,在另一个口袋里放一块面包——那是生命和土地的象征,能确保他们平安从学校回到家中。果然,每次他们都能安全回家。

孩子们在生活舒适的弗吉尼亚群山中长大了,长得又高又强壮(只有安东尼例外,他是她的第一个儿子,总是体弱多病,脸色苍白),理查德森一家人都很幸福,艾茜也尽全力爱她的丈夫。结婚十年后的某一天,约翰·理查德森突然牙疼起来,从马上摔了下来。大家把他送到最近的镇子里,在那儿把牙齿拔掉。但是已经太晚了,血液感染让他脸色漆黑,呻吟着死去。他被埋葬在他生前最喜爱的一棵柳树下。

理查德森的寡妇单独管理着种植园,等待两个儿子长大成人。她管理着所有的契约仆人和奴隶,管理一年又一年收获种植的烟草。她在新年来临时把苹果酒倒进苹果树根下,还在收获季节把新烤出炉的长面包放在田地里,她总是把一碟牛奶放在后门门口。种植园越来越兴旺,理查德森的寡妇获得做生意时不好对付的名声,但她的种植园收成总是那么好,而且从来不以次充好销售她的商品。

又一个十年过去了,接踵而来的是不幸的一年。她的儿子安东尼,在关于种植园的未来经营权以及费丽达的婚约的激烈争吵中,杀死了自己同母异父的弟弟。有人说他并不是有意想杀死自己的兄弟,只不过那愚蠢的一拳打得太重,也有人不同意这种说法。安东尼畏罪逃跑了,留下艾茜亲手把自己最小的儿子埋葬在他父亲身边。后来有人说安东尼逃到了波士顿,也有人说他跑到了南方,去了佛罗里达。他的母亲却认为他乘船去了英国,加入乔治国王的军队,镇压叛乱的苏格兰人。随着两个儿子的离开,种植园空荡荡的,充满哀伤的气息。费丽达精神憔悴,仿佛她的心都已经碎掉了,无论她的继母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让她再次绽出笑容。

伤心归伤心,她们需要一个男人来打理种植园。所以费丽达和哈里·索姆结婚了。他当过船上的木匠,厌倦了大海,梦想在陆地上生活,住在一个和他出生长大的林肯郡的农场一样的庄园里。理查德森家的种植园和英国农场并没有多少相似之处,但是哈里·索姆相当喜欢这里,感到十分快乐。费丽达和哈里一共生了五个孩子,其中三个活到成年。

理查德森的寡妇很想念她的儿子们,也想念她死去的丈夫,尽管在她的记忆中,他只是一个对她体贴公道的男人。费丽达的孩子们也会缠着她讲故事,她给他们讲荒野上的黑狗、红帽子和血骨人,以及苹果树精的故事,可是他们都不感兴趣。他们只喜欢杰克的故事——杰克和豆子,杀掉巨人的杰克,或者杰克和他的猫还有国王的故事。她像对待自己亲生孩子一样喜欢这些孩子,尽管有时候她会叫错他们的名字,叫出那些很久以前死掉的人的名字。

这是一个温暖的五月,她把椅子搬到厨房后的花园里,坐在那里摘豆子剥豆壳,沐浴着阳光。即使在弗吉尼亚暖洋洋的天气里,寒冷还是钻进了她的老骨头里。她现在已经白发苍苍,温暖的阳光对她来说是一种享受。

用苍老的双手剥着豆荚时,理查德森寡妇开始幻想,如果能再次走在家乡康沃尔郡的荒野和悬崖峭壁上,该是多么幸福呀。她回忆起自己还是个小姑娘时,坐在海边卵石沙滩上,等着父亲的船从灰蒙蒙的大海上归来。她的手现在已经布满青筋,不太灵活了。她打开豆荚,把饱满的豆子剥进一个陶土碗里,剩下的空豆荚丢到围裙兜里。然后,她发觉自己正在回忆早已一去不复返的往事,她已经很久没有回忆过了:如何用灵活的手指夹出别人的钱包,偷窃昂贵的丝绸布料。她又回忆起西门监狱里的看守告诉她,距离她的案子被审还有十二周的时间,她是个漂亮姑娘,如果能在这段时间内把肚子搞大,就可以逃脱绞刑架。她想起自己转身面对墙壁,勇敢地拉起裙子,她既恨自己又恨那个看守,但她知道,他是对的。腹中的小生命意味着她能从死神手中多骗来一点儿时间……

“艾茜·特瑞格温?”一个陌生人叫她。

理查德森寡妇抬起头,五月的明媚阳光被面前的这个人挡住了。“我认识你吗?”她问,却没有听到他的回答。

那个男人从头到脚穿着一身绿:蒙满灰尘的绿色紧身格子呢绒裤,绿色的夹克衫,还有暗绿色的外套。他顶着一头胡萝卜红色的头发,正歪着嘴巴微笑着看着她。那人身上有什么东西让她一看见他就觉得很高兴,但也隐藏着危险。“你可以说你认识我。”他说。

他眯着眼睛看着她,她也眯着眼睛看着他,在他那张月亮一样圆的脸上寻找熟悉的线索。他看上去和她的外孙们一样年轻,但他却能叫出她年轻时用过的名字,还有,他的声音里带着英国北部人才有的喉音,那是她从小就熟悉的腔调,和她熟悉的家乡的岩石、沼泽一样。

“你是康沃尔郡人?”她问。

“是的,我是杰克表兄。”红头发年轻人说,“或者说,过去是。可现在,我来到这个新世界,这里的人们没有把麦酒或牛奶放在外面给一个诚实家伙喝的习惯,收获季节也没有烤好的面包。”

老妇人扶稳放在大腿上的那碗豌豆。“如果你就是我想到的那个人,”她说,“我同意你的说法。”她听到费丽达在房间里冲着某个仆人发脾气的声音。

“我也同意。”红头发的家伙说,他脸上有一点哀伤,“尽管是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你和像你一样相信传统的人,带我来到这个没有魔法、没有比奇斯小精灵和其他精灵的生存空间的地方。”

“你给我带来很多好运。”她说。

“有好也有坏。”喜欢眯眼斜着看人的陌生人说,“我们就像风一样,我们会带来好运,也带来厄运。”

艾茜点点头。

“愿意握住我的手吗,艾茜·特瑞格温?”他伸出手给她。那是一只长满雀斑的手,尽管艾茜的视力已经很差了,她还是可以看清他手背上每一根橙红色的毛发,在下午的阳光下发出金色的光。她咬了咬嘴唇,迟疑了一下,然后把自己青筋突起的手放在他的手心中。

他们找到她时,她的身体还是温热的,但是生命早已离开她的躯体。她的身边还有一半没有剥掉豆荚的豆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