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众神:十周年作者修订版

第二部 我的安塞尔_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嗨,老朋友,

你看如何,老朋友?

就这样好了,老朋友,

让多年的老情谊歇一歇,

为什么如此阴郁?

我们的友谊还要永远继续,

你,我,还有他——

太多生命生死攸关……

——史蒂芬·桑坦《老朋友》

星期六一大早就有人敲门,影子起身去开门。

门外是玛格丽特·奥尔森,她不肯进屋,只是站在门外的阳光下,看起来有些严肃。“安塞尔先生……”

“叫我迈克就好了。”影子说。

“好吧,迈克。你愿意今晚过来吃晚饭吗?大约六点钟。没有什么特殊的饭菜,就是意大利面和肉丸。”

“没问题,我喜欢意大利面和肉丸。”

“当然,如果你有别的约会……”

“我没有其他约会。”

“那就六点钟。”

“需要我带一束鲜花过来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不过,这次晚饭是纯社交礼节性的,不是什么浪漫约会。”她说完转身离开,带上房门。

影子洗澡后,出门散了一小会儿步,走到桥边就转了回来。太阳已经升起,在地平线的远方露出黯淡的半个圆。回到家时,外套下已经出了一身汗,气温肯定回升到冰点以上了。他开着四驱车到丹佛美食店买了一瓶葡萄酒。那瓶酒的价格是二十美元,在影子看来,这个价位应该是某种质量的保证。他不懂葡萄酒,但是觉得二十美元的酒应该喝起来味道不错。他买的是加州赤霞珠红酒,因为在影子还年轻时,在人们还热衷于在汽车保险杠上贴贴纸时,他见过一条贴纸上写着“人生就是一瓶赤霞珠”,当时那句话让他忍俊不禁。

他买了一个盆栽作为礼物,只是普通的绿色观叶植物,不是鲜花,没什么浪漫气息。

他还买了一大盒牛奶和一篮水果,都是他自己绝对不会买来吃的。

之后,他开车到玛贝尔的店里,只买了一个馅饼当午饭。玛贝尔一见到他,脸就笑开了花。“赫因泽曼恩追上你了吗?”

“我不知道他在找我。”

“他想找你一起去冰上垂钓。还有查德·穆里根,他想知道我见没见过你。他的表妹从另外一个州来这里了,她是个寡妇,是他的远房表妹,我们通常管那种表妹叫作‘可以亲吻的表妹’。她可真是个甜心俏佳人,你肯定也会爱上她的。”她说着,把馅饼装进一个棕色的纸袋里,折上纸袋顶端,保持馅饼的温度。

影子开车兜了一条远路回家,他一手开车,一手拿着馅饼吃,热乎乎的馅饼碎屑掉到他的牛仔裤上和四驱车的地板上。他经过湖南岸的图书馆。在冰雪的装点下,整个镇子都是黑白色调的。春天仿佛遥远得不可想象,破冰车恐怕会一直停在冰面上,伴随它的还有那些冰上垂钓者的小屋,以及皮卡车和机动雪橇留下的车痕。

他终于回到公寓楼前,停下车,穿过车道,走上通向公寓的木头台阶。金翅雀和五子雀正站在喂鸟器上吃东西,几乎懒得抬头看他一眼。他走进房间,给盆栽浇了点儿水,考虑是否该把葡萄酒放到冰箱里。

到六点钟之前,还有好长一段时间需要打发。

影子希望自己还能舒舒服服地看看电视。他想娱乐一下,不必费脑子去思考问题,只是坐在那里,沉浸在电视的声音和画面中。想看看露西的胸脯吗?在他的记忆中,拥有露西嗓音的某人正在对他悄声细语。尽管这里并没有人看着他,他还是摇了摇头。

他意识到自己有些紧张。自从三年前被捕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和其他人进行真正的社交,是和普通人,而不是和监狱里的犯人,也不是和神、民族英雄或梦境。他要以迈克·安塞尔的身份,找到和别人聊天的话题。

他看了看手表,现在才下午两点三十分。玛格丽特·奥尔森告诉他六点钟到,她的意思是六点整吗?可不可以早到一点儿?或者晚一点儿?他最后决定,他会在六点零五分到隔壁去。

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啊?”他问。

“电话可不是这种接法。”星期三抱怨道。

“等我的电话线正式接通了,我会很有礼貌地正常接电话的。”影子说,“有事要我帮忙?”

“我不知道。”星期三说。他顿了顿,然后接着说:“把众神组织团结起来,就好像把猫排成整齐的一行,简直困难透顶。他们天生就不习惯团结。”星期三的声音了无生气,听上去疲惫不堪。影子以前从来没有听过他这样说话。

“出什么事了?”

“太困难了。真他妈的太难了。我真不知道这么做到底有没有用。看来我们还是直接割断自己的喉咙更省事点,自我了断。”

“你不该说那些丧气的话。”

“是呀,你说得对。”

“嗯,就算你割断喉咙,”影子开个玩笑,想让星期三振作起来,“恐怕也不会感到疼痛。”

“我会感到疼痛的。即使是我们这种人,伤害依然会带来疼痛。你在一个物质的世界中活动和生存,这个物质世界也必然会对你产生一定的作用。受伤会疼痛。同样,贪婪会让我们陶醉,欲望可以烧灼我们的内心。我们不容易死掉,就算死也不是那种寿终正寝的死法,但我们的确会死。如果我们依然被人们爱戴、怀念,那么,类似我们的某个人将会出现,取代我们的位置,把整桩该死的事情再来一次。如果被人们遗忘,我们就真的完蛋了。”

影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劝慰他,只好转移话题。“你从哪里打来的电话?”

“妈的,这不关你的事。”

“你喝醉了吗?”

“没醉。我一直在想念托尔。你不认识他,他是个大高个儿,长得跟你差不多,心肠很好,人不太聪明。但是只要你开口,他就可以把衬衣脱下来送给你。他自杀了。1932年在费城,他把枪塞进嘴巴里,把自己的脑袋轰了下来。一个神,怎么能有这种可悲的死法?”

“我很遗憾。”

“你的同情还不及施舍该死的两分钱的地步呢,孩子。他和你特别像,都是不爱说话的傻大个儿。”星期三停了下来,开始咳嗽。

“出什么事了?”影子忍不住又问了一次。

“他们和我接触了。”

“谁?”

“我们的对手。”

“然后呢?”

“他们想谈判,订立一个休战协议。和平谈判,和我们他妈的和平共存。”

“现在情况怎样?”

“现在我和那些现代混蛋们去喝该死的咖啡,在堪萨斯市的共济会大厅。”

“知道了。你过来接我,还是我去那里和你碰面?”

“你待在那里别动,低头老实做人。千万别招惹是非。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可是——”

咔的一声响,电话断掉了,再也没有一丝声音。没有拨号音。当然,这部电话还没有接通,从来没有过拨号音。

只好继续消磨时间。和星期三的谈话让影子非常不安。他站起来想出去散步,但是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下来,他只好再次坐下。

影子拿起那本《湖畔镇市议会备忘录,1872—1884年》,打开书页,眼睛随意扫着上面细小的印刷字体,但什么都没有看进去。只是偶尔瞄一眼能吸引视线的东西。

影子从书中得知,1874年7月,市议会统计了蜂拥到镇上的流动的外国伐木工人数;在第三大街和主街的交会处将兴建一座剧院;还有人们希望能在弥勒河上建筑堤坝,将水塘变为一个大湖。议会批准支付给一位萨缪尔·萨缪尔斯先生七十美元,给海克·萨勒闵先生八十五美元,作为征用他们土地的补偿,以及将他们的住宅迁出即将被湖水淹没的地方的费用。

影子从未想到那个湖居然是人工湖。当时只有一个用堤坝围起来的池塘,为什么就管这个镇子叫湖畔镇呢?他继续看下去,发现一位原籍不伦瑞克霍德穆林的赫因泽曼恩先生负责修建湖泊的工程,市议会还批准拨给他三百七十美元作为工程项目款,不足的部分则由公众捐款补足。影子撕下一条纸巾,夹在书页里做书签。他可以想象赫因泽曼恩看到关于他祖父的那部分介绍时该有多么开心,不知道那位老人是否了解他的家族曾经参与建造这座湖的往事。影子继续向后翻动书页,想找出关于建湖工程的更多内容。

他们在1876年举行了湖泊落成仪式,还为湖题词,将其作为镇子成立一百周年纪念的重要献礼。市议会通过投票,一致表示对赫因泽曼恩先生的感谢。

影子查看一下手表,现在已经五点半了。他走进浴室刮干净胡子,梳理头发,换了衣服。最后十五分钟也过去了。他拿起葡萄酒和盆栽植物,出门走到隔壁房门前。

刚一敲门,立刻就有人前来开门。玛格丽特·奥尔森看上去几乎和他一样紧张不安。她接过葡萄酒和盆栽植物,说了声谢谢。房间里的电视开着,正在播放《绿野仙踪》的录像。电视画面是深褐色调的,多萝西还在堪萨斯城,闭着眼睛坐在马维尔教授的四轮马车里,那个老骗子则假装在读取她的思想,而改变她人生的龙卷风就要来了。里昂坐在电视机前,正摆弄着一辆玩具救火车。他一看见影子,立刻露出兴奋的表情,站起来撒腿就跑,结果因为太激动差点绊倒在地上。他跑进房子后面的卧室,然后又立刻跑出来,手里胜利地挥舞着一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币。

“看,迈克·安塞尔!”他大叫一声,然后合上双手,假装把硬币塞进右手手心,然后张开手掌,“我把它变没了。迈克·安塞尔!”

“你确实做到了。”影子说,“等我们吃完饭,如果你妈妈同意的话,我会告诉你怎么才能变得更漂亮。”

“如果你愿意,现在就可以教他。”玛格丽特·奥尔森说,“我们还要等萨曼莎。我派她出去买酸奶油了,真不知道为什么耽搁那么久。”

这时,仿佛听到了她的话,外面木头平台上传来了脚步声,有人用肩膀推开房门。影子一开始并没认出她来,然后他听到她说话的声音。“我不知道你想要带卡路里的那种,还是尝起来像贴墙纸的那种,所以我就买了带卡路里的那种。”他知道她到底是谁了:那个在去开罗的路上搭便车的女孩。

“那种就可以。”玛格丽特·奥尔森说,“萨姆,这位就是我的邻居,迈克·安塞尔先生。迈克,这位是萨曼莎·布莱克·克罗,我妹妹。”

我不认识你,影子绝望地想,你从来没有遇见过我,我们完全是陌生人。他试图回忆起那次他是如何想象下雪的。那次是多么轻松,而这一次简直令人绝望。他伸出手说:“很高兴认识你。”

她眨眨眼睛,抬头仔细看着他的脸,脸上一阵迷惑。然后,她眼中露出认出他来的神情,她弯起嘴角露出笑容。“你好。”她打招呼说。

“我得去看看饭菜怎么样了。”玛格丽特说,她的声音显得很紧张,仿佛她是那种离开厨房一小会儿,就担心饭菜会烧糊的人。

萨姆脱下鼓鼓囊囊的外套和帽子。“原来你就是那个忧郁而神秘的邻居。”她说,“谁想得到?”她的声音压得很低。

“而你,”他说,“就是那个叫萨姆的女孩了。我们可以另找时间再谈这个吗?”

“只要你发誓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成交。”

里昂用力拉着影子的裤子。“你能现在就表演给我看吗?”他伸手给他看那枚硬币。

“好吧。”影子说,“不过我教给你之后,你必须要记住一件事情:魔术大师永远不透露自己魔术的秘密。”

“我发誓不告诉别人。”里昂一脸严肃地说。

影子把硬币先放在左手掌心,然后让里昂伸出右手,放在自己手掌上盖住硬币,两人的手大小对比强烈。他教给里昂怎样做才能显得用右手把硬币拿走,但其实硬币还留在影子的左手中。然后,他把硬币放在里昂左手掌心里,让他自己重复这个动作。

几次尝试之后,里昂终于掌握了诀窍。“现在你知道这个魔术的一半秘密了,”影子说,“移动硬币的手法只是魔术成功的一半。另外一半是:把你的注意力集中在硬币应该待的地方,眼睛则注视着想让它出现的地方。目光要跟随着硬币。如果你表现得硬币就在你右手里,没有人会去注意你的左手的,不管你的动作多么笨拙都没关系。”

萨姆微微歪着脑袋,望着这一切,什么话都没有说。

“吃晚饭了!”玛格丽特大叫一声,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意大利面。“里昂,快点去洗手。”

晚饭味道很棒,有蒜蓉烤面包、浓厚的红色番茄酱汁和好吃的肉丸子。影子忍不住夸赞起玛格丽特做饭的手艺。

“家传的老食谱,”她告诉他,“来自家族里的科西嘉岛祖先。”

“我以为你是美国土著印第安裔。”

“我们的爸爸是切罗基族,”萨姆说,“玛格的外祖父来自法国科西嘉岛。”房间里只有萨姆在喝红葡萄酒。“爸爸离开家时,玛格才十岁大。然后,他搬到了我们住的镇子上,六个月后我出生了。我妈妈和爸爸结婚时,他还在和前任打离婚官司呢,我觉得他们试图让婚约有效一阵子。等我到了十岁的时候,爸爸又离家出走了。我想,可能家庭对他只有十年的吸引力。”

“哦,他又在俄克拉荷马州待了十年。”玛格丽特补充说。

“我妈妈的家族是来自欧洲的犹太人,”萨姆继续说下去,“来自一个过去由共产主义统治、现在乱成一团的国家。我认为,嫁给印第安切罗基族人的想法让她很得意,这就好像把油炸面包和碎肝酱搭配在一起。”萨姆又喝了一大口红葡萄酒。

“她妈妈是个疯狂的女人。”玛格丽特有些赞许地说。

“你猜得到她现在哪里吗?”萨姆问。影子摇摇头。“她在澳大利亚!她在互联网上认识一个家伙,那人住在霍巴特。他们两人见过面之后,她觉得那家伙太令人作呕了。不过她真的很喜欢塔斯马尼亚岛,所以就在那边住了下来,在一个妇女团体教当地人做蜡染布之类的东西。是不是很酷?她那个年龄还做这种事?”

影子表示同意她的观点,然后又拿了些肉丸子吃。萨姆告诉他们塔斯马尼亚岛的所有土著居民是如何被英国人灭绝的:他们组成了人墙包围整个岛想抓捕他们,结果最后只抓到一个老人和一个生病的小孩。她还告诉他,塔斯马尼亚虎——也就是袋狼——都被农夫们杀光了,因为害怕它们会偷吃他们的绵羊。到了1930年,最后一只袋狼被杀掉之后,政客们却发布公告说要保护袋狼。她喝光第二杯葡萄酒,又为自己斟上第三杯。

“那么,迈克。”萨姆突然问他,脸颊因为酒力已经开始发红了,“给我们讲讲你的家族吧。安塞尔家的人都是什么样子的?”她在笑,笑容中带着恶作剧的神情。

“我们都很无趣。”影子说,“我们没有人到过塔斯马尼亚岛那么远的地方。对了,你是在麦迪逊上学?学校怎么样?”

“你知道的。”她说,“我学习艺术史,女人们研究的专业,还有雕刻我的青铜像。”

“等我长大了。”里昂突然插嘴,“我要做个魔术师。你会教我吧,迈克·安塞尔?”

“当然。”影子说,“只要你妈妈不介意。”

玛格丽特耸耸肩。

萨姆说:“吃完饭以后,玛格,你带里昂上床睡觉,我想让迈克带我去巴克酒吧待上一个小时左右。”

玛格丽特没有耸肩。她的脑袋动了一下,诧异地微微抬起眉毛。

“我想他会有兴趣的。”萨姆说,“而且我们还有很多话要谈。”

玛格丽特转头看向影子,他正忙着用纸巾擦拭下巴上并不存在的一块红色番茄酱。“反正你们都是成年人了。”她说话的腔调却竭力在暗示他们并不是,就算是成人,这种行为也太幼稚了。

晚饭后,影子帮萨姆洗碗,负责将碗碟擦拭干净。然后,他给里昂变了一个魔术。他在里昂的手心里数分币,可每次里昂张开手再数一遍硬币时,都发现比原来数的数目少了一个。至于那最后一枚硬币——“你握紧了吗?”——里昂张开手,却发现分币竟然变成了一角硬币。里昂不断地嚷嚷着:“你是怎么变的?妈妈,他到底是怎么变的?”一直闹到影子走到门厅。

萨姆递给他外套。“快点。”她催促说。因为喝了太多葡萄酒,她的脸红彤彤的。

室外很冷。

影子在他的公寓前停下,把那本《湖畔镇议会备忘录》塞进杂货店的塑料袋,带在身边。赫因泽曼恩可能会在巴克酒吧里,他想给他看提到他祖父的那段记录。

他们并肩走下车道。

他打开车库门,她哈哈大笑起来。“哦,老天。”看到那辆四驱车,她叫起来,“保罗·冈瑟的车!你居然买了保罗·冈瑟的车。哦,天啊!”

影子为她打开车门,然后转到另一侧上车。“你认识这辆车?”

“两三年前我来这里和玛格住的时候,是我说服他把车子漆成紫色的。”

“哦。”影子说,“终于找到可以责备的人,太好了。”

他把车开到街上,下车关上车库门,再回到车上。萨姆表情古怪地看着他上车,好像她的自信已经从她身上溜掉一样。他扣上安全带,她说话了。“我很害怕。我干了件蠢事,是不是?我居然上了变态杀人狂的车子。”

“上一次我可把你安全送回家了。”影子提醒她。

“你杀了两个人。”她说,“联邦调查局正在通缉你。现在我又发现你用假名住在我姐姐的隔壁。难道迈克·安塞尔是你的真名?”

“不是,”影子回答说,随之叹一口气,“不是我真名。”他很讨厌承认这一点,仿佛这样做,某种重要的东西就会离他而去。否认他不是那个人,就等于放弃迈克·安塞尔的身份,感觉就像离开了一位好友一样。

“你真的杀了那些人?”

“没有。”

“他们到我家来了,还说看到我们两个在一起。其中一个家伙还把你的照片给我看。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帽子先生?不对,是城先生!就是这个名字。跟电影《亡命天涯》的情节一模一样。不过,我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谢谢你。”

“那么,”她说,“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你替我保密,我也会替你保密的。”

“可我并不知道你的秘密。”影子说。

“好吧,你知道是我出的主意把这辆车子漆成紫色的,这样一来,保罗·冈瑟就成为附近几个县人们的嘲讽对象,他只好被迫离开这个镇子。当时我们都喝醉了。”她承认说。

“我很怀疑这种事能不能算是秘密。”影子说,“湖畔镇的每个人都知道,这就是喝醉之后干的好事。”

突然,她又说话了,语调平静又快速。“如果你要杀我的话,请不要伤害我。我不应该和你出来的。我太蠢了,我真是他妈的太蠢太笨了。我应该一看见你就立刻逃跑,或者叫警察。我可以作证指认你的。老天!我真是太蠢了。”

影子叹了口气。“我没有杀过任何人。真的。现在我会带你到巴克酒吧,或者,只要你发话,我就会掉转车头送你回家。如果你到了可以喝酒的年龄,我会给你买杯酒。如果还没到,我就买杯汽水给你。我会把你送回玛格丽特家,安然无恙地送回去。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打电话叫警察。”

他们开车过桥,两个人都沉默不语。

“那么,是谁杀了那些人?”她问。

“就算我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的。”

“我会相信的。”她说话气冲冲的。他开始怀疑今晚带葡萄酒去吃晚饭是不是个明智的决定。现在看来,生活绝对不像赤霞珠葡萄酒那么美好。

“这件事别人很难相信。”

“我,”她对他宣告说,“可以相信任何事情。你压根儿不知道我会相信些什么。”

“真的吗?”

“我可以相信真实存在的事情,也可以相信那些并不真实存在的事情,还可以相信那些没有人知道它们到底真不真实的事情。我相信圣诞老人的存在,相信玛丽莲·梦露、披头士乐队和猫王都还活着;我相信人类可以更加完美,知识是无穷的,整个世界在秘密的银行联盟操纵下运转,外星人定期访问地球,好的外星人长相像满脸皱纹的狐猴,而坏的外星人把牛弄残废,还想掠夺我们的水源和我们的女人;我相信未来宇宙会坍塌、彗星会撞地球;我相信总有一天传说中的白色水牛女人会回来,狠狠踢每个人的屁股;我相信所有男人内心都是没长大的孩子,存在沟通的问题。美国人完美**的衰退趋势与各州的汽车电影院的衰退趋势一致;我相信所有政客都是无耻的骗子,我还相信如果政党不止两个,情况可能会更好;我相信加利福尼亚州将会沉入大海,而佛罗里达州会因为疯狂、鳄鱼和有毒废物而溶解;我相信抗菌香皂正在破坏我们对细菌和疾病的抵抗力,早晚有一天,普通的感冒都可以杀死我们,就像《世界大战》里面的火星人一样;我相信上一世纪最伟大的诗人是伊迪丝·西特韦尔和唐·马奎斯;翡翠是龙的干**。而在几千年前,我的前生是一个西伯利亚的独臂萨满教巫师;我相信人类未来的命运隐藏在其他星球上;我相信我小时候糖果尝起来真的更甜,大黄蜂的飞行中蕴含着空气动力学,光是由波和粒子组成的,在某处有一只关在盒子里的猫,它同时既是死的又是活的(不过我认为如果他们不打开盒子喂猫的话,猫肯定会死,这样就有两种不同的死法),宇宙中存在有几十亿年历史,甚至比宇宙本身还要古老的星球。我相信有一位只关心我一个人、属于我自己的神,他会看到我所做的一切,而且为我担忧;我相信有一位负责维持宇宙运转的、不属于任何一个人的神,他擅离岗位去泡女友,甚至压根儿不知道我的存在;我相信存在一个没有神的空旷宇宙,里面充满因果混乱、白噪音和瞎撞上的好运气;我相信说**的价值被高估的人从来没有真正体会到性的欢愉;我相信那些宣称自己什么都知道的人总是会在小事情上撒谎;我相信绝对的诚实,也不排斥善意的谎言。我相信女人应该拥有选择的权利,婴儿拥有活下去的权利。如果你能毫无保留地相信司法系统,死刑制度就是正确的,所有人也都会珍惜生命、恐惧死刑,但实际上只有傻瓜才会相信司法系统;我相信人生就是一场游戏,人生就是一个残酷的笑话,只有活着才能享受人生,但你也可以舒

服地躺着享受人生。”她终于停了下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影子差点松开方向盘,双手为她鼓掌了。但他只说了一句:“很好,所以说,如果我把我知道的事情告诉你,你不会认为我是疯子?”

“也许。”她说,“试试看吧。”

“那么,你相不相信人类从古至今想象出来的所有神,至今依然生活在我们中间?”

“……也许吧。”

“还有新诞生出来的神,计算机之神、电话之神,诸如此类的神。他们全都认定这个世界没有足够的空间让双方神明共存,某种形式的战争即将来临。”

“是这些神杀了那两个人?”

“不是,是我妻子杀了他们。”

“我记得你说过你妻子已经死了。”

“她是死了。”

“那么,她是在死前杀了他们?”

“是死后。别再问了。”

她伸手把额头上的一缕头发拨开。

他们转进主街,然后在巴克酒吧前停下。酒吧窗户上挂着招牌,上面是一只表情惊喜地端着啤酒、用后腿站立的雄鹿,手里端着一杯啤酒。影子抓起放书的袋子,然后下了车。

“他们为什么要开战?”萨姆追问,“似乎根本没这个必要。赢了之后又怎样?”

“我也不知道。”影子坦白地说。

“相信外星人的存在比相信神更容易点儿。”萨姆说,“也许城先生和那个不知名先生就是《黑衣人》里的角色,只不过他们是外星人。”

“也许他们真是类似那样的角色。”影子说。

他们两个站在巴克酒吧外面的人行道上,萨姆突然停下脚步。她抬起头看着影子,呼吸在夜空中凝结成淡淡的白雾。“你只要告诉我你是好人就行了。”

“我做不到。”影子说,“我希望我是,但我会尽力做个好人的。”

她抬头仰视他,咬着下唇,然后用力点点头。“那就很好了。”她说,“我不会出卖你的。你可以给我买杯啤酒。”

影子为她推开门,迎面立刻扑来一阵爆炸般的热浪和音乐声,置身于充满啤酒和汉堡包味道的温暖包围之中。他们走进酒吧。

萨姆冲着几个朋友挥手打招呼,影子也冲几张熟悉的面孔点头示意。他已经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了,都是在搜索艾丽森·麦克加文那天认识的,还有在玛贝尔的店里吃早餐时见过的。查德·穆里根站在吧台旁,怀里搂着一位个子娇小的红发女人的肩膀——影子估计就是那位可以亲吻的表妹。他挺想知道她到底长什么样,可惜她一直背对着他。查德看见了影子,抬手开玩笑地敬个礼,影子也笑着冲他挥挥手。他四处寻找赫因泽曼恩,可那位老人今晚似乎不在这里。他在酒吧后面找到一张空桌,开始向那边走过去。

这时,突然有人尖叫起来。

那是异常恐怖的尖叫,是扯着脖子全力嘶喊的尖叫,仿佛见了鬼似的。顿时,所有人都停止交谈,安静下来。影子环顾周围,还以为有人被谋杀了,然后才意识到酒吧里所有人的脸都转向他自己。甚至连那只黑猫,它白天总是躺在窗台上睡觉的,现在也从自动电唱机上站了起来,尾巴高高竖立着,背上的毛也立起来,瞪着影子。

时间仿佛一下子凝滞了。

“抓住他!”那个女人的声音在叫,已经濒临歇斯底里的了,“哦,看在上帝份上,必须有人阻止他!不要让他跑掉!求你们了!”那是他熟悉的声音。

没有人动弹,他们只是盯着影子看。他也回视他们的目光。

查德·穆里根穿过人群走过来。跟在他后面的娇小女人依然小心翼翼地警惕着,她的眼睛睁得很大,仿佛随时准备再次尖叫。影子认识她,他当然知道她到底是谁。

查德还端着他的啤酒,他随手把它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嗨,迈克。”他打招呼说。

“你好,查德。”

奥黛丽·伯顿紧跟在查德身后,脸色苍白,泪眼汪汪的。刚才就是她在尖叫。“影子!”她说,“你这个混蛋,你这个变态杀人的邪恶混蛋!”

“你确定你认识这个人吗,亲爱的?”查德问,他看上去有些不太自在。很显然,他希望发生在这里的一切都不过是误会,一个他们事后一想起来就会哈哈大笑的误会。

奥黛丽·伯顿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疯了吗?他给罗比工作了好几年。他的**妻子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因为谋杀正在被通缉。联邦调查局特工盘问过我。他还是在逃的罪犯!”她说得夸大其词,声音颤抖着,强压住歇斯底里的发作。她哭诉着,真像是准备夺取艾美奖的电视剧女演员。好一位可以亲吻的表妹,影子无动于衷地想着。

酒吧里无人说话。查德·穆里根看着影子。“这恐怕是误会。我肯定我们可以把真相查清楚。”他的话说得很聪明。然后,他转身对酒吧里所有人说:“好了,没事了。没什么可担心的。我们很快就能解决。一切正常。”接着他对影子说:“我们出去说话,迈克。”他有一种令人平静下来的能力,影子对他控制局面的能力深感佩服。

“当然可以。”影子说。

他感觉到有人在碰他的手,一转身,看到萨姆正凝视着他。他低头冲她笑了笑,尽可能让她放心。

萨姆看着影子,然后又环视一圈酒吧里那些盯着他们看的面孔。她对奥黛丽·伯顿说:“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但——你——是——个——臭——婊——子!”说完,她踮起脚尖,把影子的头拉低,在他的唇上用力亲吻。她的唇压在他的唇上,影子感觉仿佛过了好几分钟,但实际上可能只有短短五秒钟。

影子觉得这是非常奇怪的一个吻,当她的嘴唇压在他唇上时,他感觉这个吻并不是送给他的,而是给酒吧里其他人看的,好让他们知道她已经选择支持哪一方了。这是表示旗帜指向的一个吻。即使在她亲吻他的时候,他也确信她甚至还没有喜欢上他——好吧,喜欢,但不是对恋人的那种喜欢!

很久之前,他还是孩子的时候,读过一个故事。故事说一个旅行者从悬崖上滑了下来,一只吃人的老虎站在悬崖上面,而悬崖下面是致命的瀑布,他努力想止住自己从山坡上下滑的趋势,想抓住什么东西来保住宝贵的性命。他身边有一丛草莓,上面和下面都是死路一条。问题是:他该怎么做?而答案居然是:吃草莓。

还是孩子时,他觉得这个答案完全没道理。但是现在,他终于明白其中的意义了。所以他闭上眼睛,让自己全情投入到这个吻中,除了萨姆的嘴唇和她依偎在他身上的柔软肌肤外,他什么都不想,仿佛在品尝一枚鲜嫩的草莓。

“快点,迈克。”查德·穆里根语气坚定地催促说,“请你出来,我们到外面去解决。”

萨姆退后一步。她舔了舔嘴唇,微笑起来,笑意浮现在她眼睛中。“不是很差。”她说,“对你这个小毛孩来说,接吻技术还不错。好了,出去玩吧。”然后,她转身面对奥黛丽·伯顿。“但是你,”她冷冷地说,“仍然是个臭婊子。”

影子把他的车钥匙抛给萨姆,她轻巧地单手接住。他跟在查德·穆里根后面,穿过酒吧走到外面。外面下起了小雪,雪花在酒吧的霓虹灯招牌前旋转着落下。“想谈谈这件事吗?”查德问他。

“我被捕了吗?”影子问。

奥黛丽·伯顿跟着他们出来,走到人行道上。脸上一副准备再次尖叫的表情。她的声音颤抖:“他杀了两个人,查德!联邦调查局的人到我家来了,他是个变态杀人狂!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跟你一起去警察局。”

“你惹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太太。”影子说。即使在他自己听来,他的声音也显得疲惫不堪。“请你走开。”

“查德?你听见没有?他在威胁我!”奥黛丽·伯顿说。

“回里面待着,奥黛丽。”查德·穆里根说。她似乎还想争吵,然后紧紧闭上嘴巴,连嘴唇都压青了。她一转身进了酒吧。

“对她说的话,你愿意辩解吗?”查德·穆里根问。

“我没杀过任何人。”影子说。

查德点点头。“我相信你。”他说,“我敢肯定,我们可以轻松澄清这些指控。可能你是无辜的,但我必须要这么做。你不会给我添麻烦吧,是不是,迈克?”

“我不会惹麻烦的。”影子说,“这只是一个误会。”

“确实如此。”查德说,“我想我们应该去我的办公室,在那里把事情搞清楚,如何?”

“我已经被捕了吗?”影子再问了一次。

“没有。”查德说,“除非你想被捕。在我看来,我们应该一起去我的办公室,你跟我去是出于市民的责任,而我们会想尽办法很快解决这件事。”

查德搜了影子的身,没有发现武器,然后他们上了查德的警车。这一次影子又坐在后座,关在金属隔栏后面。他想叫救命,大声呼救。他想用他的意志去影响穆里根,他在芝加哥对一个警察就这么做过。这位是你的老朋友迈克·安塞尔,你曾经救过他的命。你不知道这么做有多傻吗?你为什么不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

“我觉得应该把你从那里带出来。”查德解释说,“只要有一个大嗓门叫嚷一声,说你就是杀害艾丽森·麦克加文的凶手,到时候,我们恐怕就要应付一大群准备对你处以私刑的暴徒了。”

“我明白。”

“你没有什么要告诉我的情况吗?”

“没有,没有要说的。”

开车回湖畔镇警察局的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直到停在警察局门口,查德才开口告诉他,说这栋建筑实际上属于县治安官的部门,当地警察局在这里只有几间办公室。很快县里会建一栋更加现代化的办公大楼,但眼下他们只好先在这里将就着。

他们俩走进大楼。

“我应该找律师吗?”影子问。

“又没有指控你犯了什么罪,”穆里根说,“你自己决定好了。”他们穿过几扇旋转门。“在那边的椅子上坐一会儿。”

影子在木头椅子上坐下来,椅子边上有一块被香烟烧焦的痕迹。他觉得自己愚蠢又麻木。公告栏上“禁止吸烟”的标志下面,贴着一小张寻人启事,上面写着:“失踪”,照片上是艾丽森·麦克加文。

座位旁边的木头桌子上是一叠过期的《体育画报》和《新闻周刊》,杂志封面上粘贴的地址标签被人巧妙地剪掉了。房间里的灯光很暗,墙上的油漆是黄色的,不过估计原来曾经是白色。

十分钟后,查德给他拿来一杯从自动贩卖机买来的热巧克力。“袋子里面是什么东西?”他问。直到这时,影子才意识到他依然拿着那个装着《湖畔镇市议会备忘录》的塑料袋。

“一本老书。”影子说,“上面有你祖父的照片,也许是你曾祖父。”

“真的?”

影子翻动书页,找到了市镇议会的合影照片,指给他看那个叫穆里根的男人。查德笑起来。“我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他说。

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他待在那个房间里已经几个小时。影子看完两本《体育画报》,正开始翻看《新闻周刊》。查德不时会出来看看他,一次是问影子是否想去洗手间,一次是给他一个火腿卷和一小袋薯片。

“谢谢。”影子接过食物,“我现在被拘留了吗?”

查德倒吸一口气,空气在他牙齿缝里嘶嘶作响。“哦,”他说,“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看来你使用迈克·安塞尔这个名字并不合法。不过换个角度讲,在本州内,只要不是用于欺诈目的,你随便怎么称呼自己都可以。你别紧张。”

“我可以打个电话吗?”

“是本地电话吗?”

“是长途。”

“用我的电话卡打可以省点钱。否则你就要用大厅里的公用电话,十五分钟十美元。”

得了吧,影子想,你只不过想知道我拨的电话号码,还可以用分机偷听。

“太好了!”影子说。他们走进查德办公室旁的一间空房间,这里的灯光稍微亮一些。影子把要拨打的电话号码告诉查德,是伊利诺伊州开罗市一家殡仪馆的号码。查德拨好号码,把电话听筒交给影子。“我把你单独留在这里。”他说完走出去。

电话铃响了几次,有人拿起电话。

“杰奎尔和艾比斯殡仪馆。请问有什么事?”

“嗨,艾比斯先生,我是迈克·安塞尔。圣诞节前我在你那里帮过几天忙。”

一阵迟疑之后,对方开始回答:“当然了,迈克。你怎么样?”

“不太好,艾比斯先生。惹了点麻烦,我被拘留了。希望你能见到我叔叔,或者帮我带个口信给他。”

“我可以帮你打听一下他在哪里。等一下,迈克,我这里有人想和你说句话。”

电话转到其他人手中,然后,一个缠绵的女人声音说:“嗨,亲爱的,我很想你。”

他敢肯定自己从来没听过这个声音。但他认识她,他很肯定自己认识她……

忘记吧,一个缠绵的声音在他脑中悄声低语,忘记一切不快。

“和你接吻的那女孩是谁,亲爱的?你想让我吃醋吗?”

“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影子回答说,“我想她只是想表明她的立场。对了,你怎么知道她吻我了?”

“有我族人走动的地方,就有我的眼线。”她说,“你要小心,亲爱的……”听筒里突然一阵寂静,然后又是艾比斯先生的声音。“迈克,你在吗?”

“我在。”

“一时找不到你叔叔,看来他被什么事情缠住脱不开身了。不过我会继续和他联系,再带个口信给你的南西阿姨。祝你好运。”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影子坐下,希望查德快点回来。他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希望有什么东西可以转移注意力。他不太情愿地再次拿起那本《备忘录》,翻到书的中间,开始看起来。

1876年12月,市议会颁布了一条法令,从早晨八点到下午四点期间,严禁在人行道上和公共建筑内的地板上吐痰,并且严禁将任何形式的烟草产品丢到地面上。

1876年12月13日,十二岁的莱米·霍塔拉,“估计因突然出现的精神错乱而走失”。“搜索工作立刻展开,但因暴风雪阻住去路,不得不停止”。议会投票全体一致通过,对霍塔拉一家致以哀悼。

接下来的一周,奥尔森家马房起火后被迅速扑灭,人和马匹都没有受伤或死亡。

影子翻看紧挨着的一章,发现里面再没有提到莱米·霍塔拉的事。

然后,他一时兴起,将书页一直翻到1877年冬天的记录。影子发现一月份有一条备注记录:杰茜·拉瓦特(没有提到她的年龄), “一个黑人孩子”,于12月28日晚失踪。人们相信她可能“被流动商贩所诱拐,该商贩在之前一周逃离镇子,因为他被人发现有证据确凿的偷窃行为。据悉,商贩逃向圣保罗市”。有人向圣保罗市发去电报,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复。市议会并没有对拉瓦特一家致以哀悼。

影子正在浏览1878年冬天的备忘录时,查德·穆里根敲门进来。他一脸羞怯,像个把一张糟透了的成绩单带回家的孩子。

“安塞尔先生,”他说,“迈克,我对此真的很抱歉。我很感激你一直很配合。私底下说,我很欣赏你这个人。可惜那并不能改变什么,你明白吗?”

影子说他明白。

“在这件事上,我别无选择,”查德说,“只能以违反假释条例的罪名逮捕你。”接下来,警察局长查德·穆里根为影子宣读他的权利,签署几张文件,再让影子在上面按下手指印,然后带他顺着走廊走到位于这栋大楼另一侧的县拘留所。

拘留所房间的一侧有一张很长的看守台,旁边还有好几道门,有两扇玻璃门通向牢房,对面的一扇门则是出口。其中一间牢房里关着人——有个男人正盖着薄毯子,睡在水泥台子的**。另一间空着。

看守台后面坐着一个穿褐色制服、看起来昏昏欲睡的女警官,她正在看一台很小的黑白电视机上播放的电视系列剧《傻瓜尼罗》。她接过查德的文件,签名接收影子。查德徘徊着没有离开,继续签署几项文件。那女人从看守台后面走出来,搜了影子的身,拿走他所有的个人物品,包括钱包、硬币、公寓前门钥匙、书和手表,将它们放在台面上。她递给他一个装着橘黄色囚服的塑料袋,叫他走进敞开门的那间牢房里换衣服。当然,他可以保留自己的内衣和袜子。他走进牢房,在里面换上橘黄色的囚服和淋浴用的拖鞋。牢房里一股恶臭味。橘黄色套头上衣后背用大号黑体字印着“兰博县监狱”。

牢房里的金属马桶敞着盖子,里面满是褐色的屎尿,几乎就要溢出来了。

影子从里面出来,把他的衣服交给女看守,她将衣服和他的私人物品一起放在塑料袋,然后让他签名。影子签上迈克·安塞尔的名字,他发觉自己已经把迈克·安塞尔当成某个他曾经相当喜欢、但未来再也不会见到的某个人。他用拇指拨弄了一下钱包,这才交出去。“请小心保管这个,”他对女看守说,“我的全部生活都在这里了。”女看守接过钱包,向他保证说这些东西都会妥善保管。她还问查德这是不是事实,查德从签署的最后一份文件上抬起头,证明丽兹说得没错,他们从来没有丢失过犯人的物品。

换衣服的时候,影子已经把钱包里的四百美元现金偷偷摸了出来,藏在袜子里。清空衣服口袋的时候,还把那枚一美元的自由女神银币偷偷藏在手心里。

“请问,”从牢房里出来后,影子问道,“我可以继续看完那本书吗?”

“抱歉,迈克,规定就是规定。”查德说。

女看守丽兹把影子的物品打包,寄存在看守台后面的房间里。查德宣布说他现在正式把影子移交给巴特警官。丽兹一副疲惫不堪的神情,根本没注意他说的话。查德终于离开了。这时电话响了起来,丽兹——也就是巴特警官——接听了电话。“好的。”她对着电话说,“好的。没问题。好的。没问题。好的。”她放下电话做个鬼脸。

“有问题?”影子问道。

“是的。不过不要紧,一点儿小问题。他们要从密尔沃基市派人过来接你。好了,你有没有药物过敏史、糖尿病,诸如此类的?”

“没有。”影子说,“这些都没有。为什么你觉得有问题?”

“因为我得在这里看守你三个小时,”她说,“而那边的牢房——”她指了指有人在里面睡觉的那一间牢房,“里面有人。他企图自杀,现在还处于监视期内。我不能把你和他关在一起,但又不值得先签署文件让县里把你关起来,然后再签署一次文件把你放出来。”她摇了摇头。“不用说,你也不想被关在那里。”她又指了指他在里面换衣服的那间空牢房,“马桶都满了,里面臭死人,是不是?”

“是的,恶心极了。”

“把你关在里面就太不人道了。我们很快就要搬进新办公楼了,可惜对我来说速度还不够快。我们昨天关进来的那些女人里肯定有人把卫生巾丢在马桶里了。我告诉过她们不要那么做,我们有垃圾箱。卫生巾塞住下水道管子。每塞住一片该死的卫生巾,都要花费县预算里的一百美元,请水管工人来维修。所以,我可以让你待在外面,前提是戴上手铐。也可以不戴手铐,让你待在那间牢房里。”她看着他,“你自己决定吧。”

“我不喜欢手铐,”他说,“不过还是戴上吧。”

她从警服皮带上取下一副手铐,拍拍手枪皮套里的半自动手枪,仿佛提醒他自己身上带着枪。“把手放在背后。”她命令说。

手铐太紧,因为他的手腕很粗。接着,她将足枷也铐在他的脚踝上,让他坐在看守台远端的长椅上,靠墙而坐。“现在,”她说,“只要你不来招惹我,我也不会招惹你。”她调整一下电视机,好让他也能看到屏幕。

“谢谢。”他说。

“等我们有了新办公室之后,”她说,“就不会再出现眼下这种荒唐事情了。”

《午夜脱口秀》已经结束了,主持人和来宾笑着向观众道晚安。电视上开始播放《干杯酒吧》。影子从来没有完整地看过这部系列喜剧,只看过一集——就是教练的女儿到酒吧来的那集——但这一集他看过很多遍。影子早就发现,你不怎么看的连续剧,似乎总会一连好多年反反复复地碰上其中相同的某一集。他觉得这准是某种神秘的宇宙法则。

丽兹·巴特警官向后依靠在椅子上,她并没有很明显地打瞌睡,但也不是很清醒,所以她根本没发现《干杯酒吧》中的那伙人已经停止交谈,也不再说俏皮话了,而是在屏幕里向外凝视着影子。

第一个开口对他说话的是那个总以为自己是个知识分子的金发酒吧女招待戴安娜。“影子,”她说,“你离开了我们的世界,我们是多么地担心你啊。真高兴能再次看到你——虽然你现在被人关起来,还穿着橘黄色的囚服。”

“在我看来,”那个令人讨厌的酒吧常客克里夫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说,“在狩猎季节逃亡的时候,穿橘黄色的衣服很合适。反正大家都这么穿。”

影子沉默不语。

“啊,我猜是猫咬掉了你的舌头吧。”戴安娜说,“你领着我们玩了一场很愉快的追击游戏啊!”

影子把目光移开。丽兹警官轻轻地打起呼噜来。那个叫卡拉的年轻女招待打了一个响指。“嘿,混蛋。我们打断这个节目的正常转播,是为了给你看点儿好东西,保证会让你吓得尿裤子。准备好了吗?”

电视屏幕闪烁了一下,接着一片漆黑。屏幕的左下角出现了一行白色的“实况转播”的字样。画外音是一个柔和的女声:“现在转投到即将胜利的一方,为时还不算太晚。但是,你同样拥有继续留在原有阵营里的自由。那正是一个美国人应该享有的权利。这是美国的奇迹。信仰自由意味着你也有权拥有错误的信仰。同样,言论自由也给予你保持沉默的权利。”

屏幕上出现一处街景。摄像机镜头向前慢慢推进,这是用手持摄像机以真实的纪录片风格拍摄的画面。

一个男人充满整个画面,这个人头发稀梳,皮肤晒成褐色,神情有些鬼鬼祟祟的。他倚墙而立,喝着塑料杯子里的咖啡。他目光直直地望着镜头,说:“恐怖主义是一个被人用烂了的字眼。这意味着,真正的恐怖分子往往隐藏在模棱两可的字眼背后,例如‘自由战士’。但他们是杀人成性的社会渣滓,这才是真相。我们的工作并不轻松,但至少我们知道,我们正在改变形势。我们冒着生命危险,就是为了让这个世界更加美好。

影子认出了那个声音,他曾经有一次进入了那人的大脑。城先生的声音与从身体内部听起来有些不同,他真实说话的声音更加低沉,更加洪亮。影子是绝对不会认错人的。

镜头后移,显示城先生正站在某条美国街道上的一栋砖石建筑外,门上一块方形的空白处,标着一个大写的字母G。

“就位。”电视画面外的某人说。

“让我们来看看室内摄像机拍到的画面。”女画外音说。那是电视广告里经常出现的那种画外音,让你觉得安心可靠,并试图推销商品给你,说只有聪明如你的人才懂得抓住购买的机会。

“实况转播”的字体依然在屏幕左下角闪烁着。现在画面切换到一个小厅内部,房间里的光线很微弱。两个男人坐在房间尽头的桌子旁,其中一人背对着镜头。摄像机镜头毫无技巧地对着他们聚焦放大,移动的一系列画面边缘仿佛有锯齿状图案。有一阵子,他们两人都焦点模糊,然后影像再度清晰起来。面对镜头的那个人突然站了起来,开始踱步,好像被锁链套住的熊。那人居然就是星期三!从某种程度来说,他看起来似乎很享受眼下这种局面。他们的形象被聚焦放大之后,声音突然出现了。

背对镜头的那个人正在说话。“……我们此刻的提议正是结束这场战争的最好机会。从此以后,不再有任何流血事件,不再有任何进攻,不再有任何痛苦,不再有任何人被处死。难道这还不值得你们放弃一点权益吗?”

星期三突然停止踱步,转身面对他。他气得鼻孔大张。“首先,”他咆哮说,“你必须搞清楚,你在要求我代表我们所有的人讲话,代表遍及这个国家的像我这样的每一个人。这显然荒谬透顶。他们会做他们想做的事情,我无权代表他们决定。其次,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相信你们的人会遵守诺言?”

背对镜头的人脑袋晃了一下。“别太低估你自己。”他说,“很显然,你们的人群龙无首,但他们肯听从你的意见,他们会注意你的一举一动,卡戈先生。至于要我遵守诺言,我们这次初步谈话已经被拍摄下来,正在实况转播。”他伸手指了一下背后的摄像机镜头。“你们那边有些人正在观看我们的对话,另一些人则会看到录像带,其他人将由他们信任的人告知此事。摄像机镜头是不会说谎的。”

“任何人都会说谎。”星期三说。

影子认出了背对镜头的人的声音,他就是世界先生!影子钻进城先生的脑子里时,通过电话和城先生交谈的就是他。

“你不相信我们会遵守诺言?”世界先生问。

“在我看来,你的承诺早晚都会被打破,你的誓言全都是虚伪的。不过,我会遵守诺言。”

“安全条例就是安全条例,”世界先生说,“我们已经达成了休战协议。顺便告诉你一句,你那位年轻的被保护人,已经再次处于我们的监管之下了。”

星期三轻蔑地哼一声。“不,”他说,“不可能。”

“我们在讨论的是如何应对即将来临的变化。我们没必要成为死对头,对吧?”

星期三看上去依然有些动摇。他说:“我会做我能力所及的任何事情……”

影子注意到电视屏幕上星期三的影像有些不太对劲。他的左眼,也就是装玻璃假眼的那只眼睛,正闪烁着红光。他走动的时候,光芒在画面上留下了一个荧光点。但星期三自己似乎并没有发现。

“这是一个幅员广阔的国家,”星期三边说边整理思路。他的头动了一下,红色光斑转移到他的脸颊上,那是激光瞄准器的红色光点。然后,红点再次固定回他的玻璃左眼上。“有足够的空间——”

砰的一声巨响,电视机的扬声器弱化了枪声。星期三头部一侧被枪打爆了。他摇晃一下,向后倒下去。

世界先生站起身,依然背对着镜头,走出画面。

“让我们再看一遍,这次用慢镜头重播。”播音员的声音重新出现,安抚地对观众说。

“实况转播”的字样变成了“重播”。这次,红色激光点慢慢转移到星期三的玻璃假眼上,他的脸侧再次炸开,鲜血四溅。画面定格。

“是的,这里依然是众神自己的家园,”节目结尾,新闻播报员总结道,“唯一的问题是,到底是哪些神的家园。”

另一个声音——影子觉得应该是世界先生的声音,那声音同样让他有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说:“我们现在把节目转回你所收看的固定节目上。”

《干杯酒吧》又出现在电视画面上,屏幕上的教练向他的女儿保证,说她确实长得漂亮,和她妈妈一样漂亮迷人。

电话响了起来,丽兹警官一惊之下立刻坐起,接听电话。“好的,好的。是,好的。我会在那里的。”她放下电话,从看守台后面走出来,告诉影子,“抱歉,我得把你关进牢房里了。别用那个马桶。如果你要方便,按牢门旁边的蜂鸣器,我会尽快下来,押送你去后面的洗手间。拉法耶特县治安官手下的人很快就到,来这里把你带走。”

她打开他的手铐和足枷,把他锁进那间牢房。关上牢门之后,里面的气味更加刺鼻。

影子在水泥基座的**坐下,从袜子里掏出那枚一美元银币,把它从手指移动到掌心,在两手间不停地转移着。这么做的唯一目的,就是让监视他的人无法发现硬币的存在。他在消磨时间,感觉自己的大脑已完全处于麻木状态。

突然之间,他想起星期三来,而且非常非常地想念他。他怀念那个人绝对的自信、不同常人的观点和态度,还有他那坚定的信念。

他张开手,低头凝视着银币上的自由女神头像。手指在银币上合拢,紧紧攥住。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也要成为那些因为自己没做过的事情而含冤被囚禁一辈子的人。也许他都活不了那么长。他见过世界先生和城先生,知道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他从整个司法体系中拖出来,也许没等他被押送到下一个看守所,就会在路上因为什么不幸意外而丧命,也有可能在企图逃跑的时候被打死。这种事并非不可能发生。

玻璃门外的房间里一阵**。丽兹警官又走回来,按动一个按键,一扇影子无法看到的门打开了,一个穿着县治安官褐色制服的黑人副警长走进来,精神抖擞地走到办公桌前。

影子把银币塞回袜子里,一直塞到脚踝深处。

新来的警长将几份文件交给丽兹警官,她看了一遍后在上面签名。查德·穆里根也进来了,和新来的人说了几句话,然后他打开牢房门,走了进来。

“这里够臭的。”

“可不是嘛。”

“好了,有人来这里带走你。你知道吗?看来你似乎真是威胁国家安全的危险人物。”

“看样子,《湖畔新闻报》的头版头条要有一则大新闻了。”影子说。

查德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报道一个违反假释条例而被捕的流浪汉?那可不是什么吸引人的好故事。”

“打算这么对外宣布?”

“是那些人吩咐的。”查德·穆里根说。影子把双手举到他面前,他给他影子戴上手铐,然后是脚踝上的足枷,最后用一个链子把手铐和足枷连在一起。

影子心想:他们就要把我带出去了。也许我可以趁机逃走——戴着手铐、足枷,还穿着橘黄色的犯人服,逃进冰天雪地。就连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个想法是多么的愚蠢和不切实际。

查德押着他走到外面的办公室,丽兹早就把电视关掉了。那位黑人副警长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嘿,他可真是个大个子。”他对查德说。丽兹将装着影子私人物品的袋子转交给新来的副警长,他负责签收。

查德看看影子,又看看那个副警长。他很平静地对副警长说话,但声音大得足以让影子听到。“你看,我只想说,这种处理方式让我很不舒服。”

副警长点点头。他声音低沉,显得很有教养。那种说话语气的人,既能轻易地组织新闻发布,又能大开杀戒。“你可以向上级相关部门反映,先生。我们的工作就是带走他。”

查德闷闷不乐,板着一张苦脸。他转向影子。“好了,”查德说,“从那扇门出去,到出车口。”

“什么?”

“出口,车子在外面等着呢。”

丽兹打开门锁。“你得保证把那套橘黄色囚服还回来。”她叮嘱副警长,“上一个犯人被押送到拉法耶特后,我们再也没有见到那身衣服了。它们花的可是县里的预算。”他们押送影子到外面的出车口,那里停着一辆车,不过不是县治安官部门的车,而是一辆黑色的房车。另一位副警长是个留着胡子、头发灰白的白人,正站在车旁抽烟。一看到他们走近,他立刻把香烟丢在地上用脚踩灭,打开车子后门让影子进去。

影子动作笨拙地坐进去,因为手铐和足枷的束缚,他的行动不太灵活。车子的后座和前排之间并没有防护用的铁栏杆。

两位副警长坐进车子前排,黑人副警长启动汽车引擎,一起等着出车口通向外面的闸门打开。

“快点,快点。”黑人副警长说,手指不耐烦地敲打着方向盘。

查德·穆里根敲敲车窗,白人副警长看了一眼开车的同伴,然后放下车窗。“这种处理程序是错误的,”查德说,“我只想告诉你们一声。”

“你的意见我们会记录下来,然后转交给相应的负责人。”开车的那人说。

通往外面世界的门终于打开了。外面依然在下雪,雪花在车前灯的照耀下令人眼花缭乱地飘舞着。司机一脚踩下油门,车子立刻冲到外面街道上,一路开上了主街。

“你听说星期三的事了吗?”开车的司机问。此时,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变化,显得苍老很多,也耳熟很多。“他死了。”

“是的,我知道了。”影子说,“在电视上看到了。”

“那群杂种。”白人副警长说。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粗野蛮横,口音很重。和司机一样,他的声音也是影子所熟悉的。“我告诉你吧,他们全都是杂种,一群杂种!”

“谢谢你们赶来救我。”影子感激说。

“不必客气。”司机说。在迎面而来的汽车车灯照耀下,他的脸变得比刚才苍老许多,身材也缩小许多。上一次影子见到他时,他穿着格子花纹的夹克,戴着柠檬黄色的手套。“我们当时在密尔沃基市,艾比斯打电话给我们之后,我们还是像疯子一样开车赶过来了。”

“你以为我们会任由他们把你锁起来,然后送上电椅吗?我还等着用我的锤子把你的脑袋敲烂呢。”白人副警长语气阴沉,从衣服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包香烟。他说话带着东欧口音。

“真正的押送员大概在一小时后到达,”南西先生说,他现在一点点地变回他本人的样子了,“等他们真的露面来押送你,我们早已经开上五十三号高速公路,还把你身上的镣铐全都打开,让你换回自己的衣服了。”岑诺伯格举起手铐钥匙,得意地笑了。

“我喜欢你的胡子,”影子说,“挺适合你。”

岑诺伯格用发黄的手指摩挲着胡子。“谢谢。”

影子问:“星期三真的死了?不是故弄玄虚,是真的吗?”

他意识到自己怀着某种希望,尽管这么做显得有些傻气。可惜南西脸上的表情已经清楚地说出了想知道的一切。他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来到美国

公元前14000年

幻象出现在她面前时,天又冷又黑。在遥远的北方,即使在一天的正午时分,日光也不过是灰蒙蒙的一片暗淡,白天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不过是黑暗之间的短暂间隔。

他们并不是一支很大的部落,人数不多,他们是北部平原的游牧部落。他们拥有一位神灵,它是一只猛犸象的头骨,以及用猛犸象皮毛制成的一件粗糙的斗篷。他们尊称这位神为努云尼尼。当他们不四处游牧的时候,它就停息在和人一样高的木头架子上。

她是这个部落的圣女,是神之秘密的保守者,她的名字是阿特苏拉,意思是“狐狸”。阿特苏拉走在前面,后面是两个部落男子用长竿抬着他们的神前进。神的身上覆着熊皮,让亵渎的眼睛无法看到它,不圣洁的时候也不会暴露。

他们徜徉在冻土苔原上,带着帐篷四处迁徙。最好的那一顶是用驯鹿皮精制而成,是神圣的帐篷。现在,这顶帐篷里坐着四个人:阿特苏拉,部落的女祭司;古格威,部落的长老;雅努,战争首领;还有卡拉努,部落的探路人。在她看到那些幻像之后,她将他们召唤到这里来。

阿特苏拉削了一些苔藓,丢到火中,又用干瘪的左手将几片干枯的叶子抛进火中。叶子冒出刺激眼睛的灰色浓烟,发出充满刺激而古怪的味道。然后,她从木头圣坛上拿下一个木杯,把它递给古格威。杯子里装着半杯深黄色的**。

阿特苏拉找到了旁福蘑菇。每个蘑菇上面都有七个斑点,只有真正的圣女才能找到带七个斑点的蘑菇。她在见不到月亮的一个夜晚采下它们,挂在一根驯鹿软骨上晾干。

昨天睡觉前,她吃下三只晾干的蘑菇菌盖。她的梦中充满了混乱和恐怖之物,有飞快移动的亮光,还有山一样巨大的石头,燃烧着光和火焰,像冰柱一样向天空抛射。她在夜半惊醒,一身冷汗,急着想要小便。她蹲坐在木杯上,把她的尿装满杯子。然后,她把杯子放在帐篷外面,埋在雪地中,回去接着睡觉。

醒来之后,她从木杯里捡出几块冰,按照她母亲教过她的,只留下其中颜色最深的一块,那是浓缩了精华的**。

现在她在鹿皮帐篷里传递出去的正是这**,她首先传给古格威,然后是雅努和卡拉努。他们每个人都吞下一大口**,阿特苏拉接过最后剩下的。她咽下一口,然后把剩下的**都倒在他们的神面前的地上,作为对努云尼尼的祭奠。

他们坐在充满烟雾的帐篷里,等着他们的神开口对他们说话。在外面,在黑暗中,狂风呼啸不已。

探路人卡拉努是个女人,但穿衣和走路都像男人,她甚至还娶了塔拉妮,一个只有十四岁的处女做她的老婆。卡拉努用力眨了眨眼睛,然后站起来,走到猛犸象头骨旁。她将猛犸皮毛的斗篷披在自己身上,站在那里,将头伸到猛犸象的头骨里面。

“这块土地上有邪恶。”努云尼尼说,“邪恶。如果你们留在这里,留在属于你们的母亲和母亲的母亲的土地上,你们都会死亡。”

其他三个听众嘟囔起来。

“是奴隶贩子吗?还是那些巨狼?”古格威问。他有长长的白发,脸和荆棘树的灰色树皮一样满是褶皱。

“不是奴隶贩子,”努云尼尼苍老的声音说,“也不是巨狼。”

“是饥荒吗?饥荒要来了?”古格威问。

努云尼尼沉默不语。卡拉努从头骨下面钻出来,和其他人一起耐心等待着。

古格威披上了猛犸象斗篷,将头伸进头骨中。

“不是你们所知道的饥荒。”努云尼尼通过古格威的嘴巴说,“尽管饥荒即将来临。”

“那么到底是什么危险?”雅努追问,“我并不害怕。我会挺身反击。我们有长矛,还有投石。就算有一百个强壮的战士来袭击我们,我们还是会获得胜利。我们会把他们引到沼泽地,用石头打碎他们的头骨。”

“危险并非来自人类,”努云尼尼用古格威苍老的声音说,“它来自天空,你们的长矛和石头都无法保护你们自己。”

“那我们该如何保护自己?”阿特苏拉问,“我看到天空上出现火焰,我听到比十个雷电霹雳加起来还要巨大的声音,我看到森林被夷平,河流干涸。”

“啊……”努云尼尼张开口,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古格威从头骨下面出来,浑身僵硬地跪在地上,他已经老了,关节肿胀发痛。

众人一片静默。阿特苏拉将更多叶子扔到火中,浓烟刺得他们的眼睛泪流不止。

接着,雅努踱到猛犸头骨前,把斗篷披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把头伸到头骨中。他的声音在里面隆隆作响。“你们必须远行,”努云尼尼说,“你们必须迁移到面向太阳的地方。在太阳升起的方向,你们能找到一块新的土地,在那里你们就安全了。这将是漫长的旅途:月亮盈缺变化,两次经历生与死,途中将遭遇奴隶贩子与野兽。只要你们坚定地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前进,我会指引你们,保护你们平安。”

阿特苏拉一口啐在泥地上。“不行!”她可以感觉到神在对她怒目而视,“你是一个坏神,告诉我们这些。我们会死的,我们大家全都会死的。然后还会剩下谁来抬着你从一个高地走到另一个高地、为你建造帐篷、用油脂来为你的长牙上油呢?”

神什么都没回答。阿特苏拉和雅努交换了位置。阿特苏拉的脸透过发黄的猛犸象骨头望向外面。

“阿特苏拉没有信仰。”努云尼尼用阿特苏拉的声音说,“阿特苏拉会在你们到达新土地之前死掉,不过你们其他人都可以活下去。相信我,东方的那块土地还没有人居住。那块土地将成为你们的土地,你们孩子们的土地,还有你们孩子们的孩子们,延续七代,直到七代之后的七代。倘若不是因为阿特苏拉的不忠,你们可以永远拥有那片土地。到了早晨,收拾起你们的帐篷和财物,向太阳升起的地方前进。”

古格威、雅努和卡拉努都低下头,赞美努云尼尼的力量和智慧。

月盈,月亏,再次月盈,月亏。整个部落的人向东迁徙,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在冰冷的寒风中奋力前进,风将他们暴露在外的肌肤冻麻木了。努云尼尼对他们的保证是真的,一路上,他们的部落没有失去任何人,只有一个生孩子的女人死掉了,但生孩子的女人是受月亮保护的,不受努云尼尼保护。

他们穿越了连接两块大陆的陆桥。

第一道光出现时,卡拉努离开他们去侦察情况,直到夜幕降临都没有回来。夜空中充满了光,白色的光、绿色的光、紫罗兰色的光和红色的光,它们扭曲打结,闪烁摇曳,缠绕旋转,不停地变幻着、脉动着。阿特苏拉和她的族人见过北极光,但是他们依然害怕极光,而这一次的极光变幻更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

极光还在天上流动时,卡拉努回来了。

“有时候,”她对阿特苏拉说,“我觉得只要我伸开手臂,就可以投入天空的怀抱。”

“那是因为你是探路人。”女祭司阿特苏拉回答她说,“等你死了之后,你就会融入天空,成为一颗星星,像你活着的时候一样,引领我们前进。”

“东面有冰之峭壁,峭壁高耸巍峨。”卡拉努说,她有一头乌鸦般漆黑的长发,梳理成男人一样的发型,“我们可以翻过那道峭壁,不过要花费几天时间。”

“你会引领我们安全攀越峭壁的,”阿特苏拉说,“但我将在峭壁脚下死去,成为你们踏上崭新土地之前的献祭。”

几个小时之前,太阳就已经沉入西边,沉入他们来时的那块土地。但是此刻,西边的天空却闪烁出不祥的黄色光芒,比闪电更加耀眼,比日光更加明亮。这是大爆炸所产生的炫目闪光。站在连接两块大陆的大陆桥上的人们不得不遮住他们的眼睛,吐口水驱邪,吓得惊慌尖叫。孩子们开始号啕大哭。

“那就是努云尼尼警告过我们的世界末日,”长老古格威说,“毫无疑问,他是一位智慧而强大的神。”

“他是所有神明中最强大的。”卡拉努说,“在我们的新土地上,我们将把他高高供奉起来,我们将用鱼油和动物脂肪来擦亮他的长牙和头骨。我们还要告诉我们的孩子,以及我们孩子的孩子,七代的子孙后代,努云尼尼是所有神明中最强大的,他永远不会被我们遗忘。”

“神是伟大的,”阿特苏拉缓缓地说,仿佛正在理解一个巨大的秘密,“但是人心更加伟大。神明来自我们的心,也将回归我们的心……”

这是亵渎神灵的话。没有人知道她还剩下多少时间可以继续说这些话,但也没有人因为无法容忍她的亵渎而打断她的话。

西方传来的爆炸的轰鸣声如此巨大,人们的耳朵都被震得流血不止。好长一段时间,他们听不到任何声音,暂时失去了视力和听力。但是他们都还活着,知道自己比那些留在西方的其他部落的人幸运百倍。

“这很好。”阿特苏拉说,连她自己也无法听到脑中的声音。

春天的太阳升到最高点的时候,阿特苏拉死在了高山脚下。她无法活着看到新世界。整个部落的人都走进这片崭新的土地,可惜失去了圣女的陪伴。

他们攀越过高山峭壁,向南部和西部继续前进。他们最后找到一个山谷,里面有清澈的溪水,有生长无数银鱼的河流,还有从来没有见过人的鹿,它们非常驯服,以至于人们在猎杀它们之前必须吐口水驱邪,向自己的灵魂忏悔。

塔拉妮生了三个男孩。有人说卡拉努完成了最后的奇迹,可以对她的新娘做男人才能做的事情。其他人则说,老古格威还没有老到无法满足一位丈夫不在家的年轻新娘。只有一件事是确切无疑的:自从古格威死后,塔拉妮再也生不出孩子了。

冰河时代来了,然后又结束了。这些人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形成了许多新部落,为他们自己选择了许多新图腾:乌鸦、狐狸、地懒、大山猫,还有水牛。每一只神圣的野兽都标志着一个部落,每一只野兽都是一位神。

新土地上的猛犸象体型更巨大、行动更缓慢,它们是比西伯利亚平原的猛犸象更加愚蠢的动物。还有,在新土地上,再也找不到带有七星斑点的旁福蘑菇了,努云尼尼从此不再对部落的人说话。

在塔拉妮和卡拉努的曾孙的曾孙那一代,一群来自更加强大繁荣的部落的战士,结束在北方猎取奴隶的远征,返回南方的家乡。在途中,他们发现了最初移民居住的山谷。他们杀掉大多数男人,捕获女人和孩子们为俘虏。

其中一个孩子想要获得他们的仁慈对待,就把他们带到山上的一个洞穴里。他们在里面找到一只猛犸象的头骨,还有破烂的猛犸皮毛斗篷的残余和一只木杯,以及保存至今的先知阿特苏拉的头骨。

新部落的一些战士想把这些圣物带走,这样就等于偷走了第一批移民们的神,并拥有了神的力量。但其他人表示反对,他们说这样只会把坏运气带回家,他们自己的神也会怨恨他们(这些人属于乌鸦部落,而乌鸦是很爱嫉妒的神)。

于是,他们把这些东西扔进山崖旁一条很深的峡谷里,带走第一批移民的幸存者,踏上返回南方的漫长归途。乌鸦部落,还有狐狸部落,在这块土地上越来越强大。很快,努云尼尼就被人们彻底遗忘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