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7 别殇

“公主……”青衣拦腰抱住龙无瑕的身体，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将她放置到地面上。

龙无瑕呼吸缓慢而粗重，胸腔幅度很大地起伏着，似乎每一口气都在缓慢地将她从这个世界拉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龙无瑕……”高显委倒在地，因为剧痛而几近扭曲的脸上，写满惊恐——他从未见到过龙无瑕如此虚弱。

龙无瑕眼里的空茫渐渐散去，双眸渐渐陇上一丝似哀怨似欢喜的情绪。

“公主，您怎么样？”眼见龙无瑕似乎恢复了神识，青衣急问。

龙无瑕手指微动，指了指头，声音微弱，“头盔，取下。”

青衣赶紧替她取下头盔。

脸上鲜红的血迹衬着碧玉的面具，散发出触目惊心的瑰艳；披散的长发在脑后蜿蜒成灵动的柔软，恍若水墨画般娴静而优美。龙无瑕笑靥如花，喃喃道，“终于到了尽头了，终于到了……”

高显心知有异，嘶吼道，“你胡说什么？你会好好的，你不会有事！”

龙无瑕看了他一眼，眼神转向他的手臂，眼中漫上沉痛，“高显，对不起，又累了你！”

高显莫名惊慌，他似乎感觉得到龙无瑕的灵识在慢慢离去。他也顾不得什么礼仪，抓住她的胳臂，恨恨道，“既然觉得累了我，就要活下来，将欠我的都还我！”

龙无瑕凄然一笑，“我怎么还得起？欠你的，欠易大哥的，欠各位兄弟的，我怎么还得起？”复又灿然一笑，“好在，终于到了尽头了，蒙哈铎已经回来了，他会终结这场战争，他会救赎这座千仓百孔的城……”

“王已经回来了？”高显质疑，这是龙无瑕临别之际美好的念想吗？

“是。回来了。蒙哈铎带兵回来了，所以赫那温才狗急跳墙，想要在他进城之前夺下邺京城。可惜，王就在城外，他怎么可能让赫那温如愿？这会儿，想必，想必他已经进城了吧？”龙无瑕声音轻缓柔弱，语气却是笃定的，她的眼神慢慢转向空阔的天空，似乎她正在看着蒙哈铎的一举一动。

“你……你怎么知道？”高显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他一直在忍着断臂上传来的剧痛。他不在意自己失去了一条手臂，可是龙无瑕的情状让他害怕。

“我看到了他正在朝我奔来……可是我好累，我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他来见我……”龙无瑕眼睫毛颤抖了几下，眼脸垂下了一刻，立即又使劲睁开，“不行，我要等他来……”

高显嘶吼道，“你胡说什么？走，我带你回去，你好好休息就会好的。”说着，要以单臂抱起她。

龙无瑕眼中渗出一滴晶莹的泪珠，脸上却是笑着的，她摇摇头，“高显，我不能动，不然，我的灵识会散的更快。不要急，阿铎很快就来，很快……”

正在此时，高显等人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铁骑之声。高显转过头看过去，透过砍杀依旧如火如荼的战场，只见蒙哈铎、巴彦、柏桐、十月、南宫霈、文致远、凌霜等人的身影影影绰绰于尘嚣中，正朝他们所在的方向疾驰而来。

其中还有一抹异常鲜艳的红衣身影。高显依稀觉得眼熟，可是此时此刻的他无暇多想其他，因为他的心中已经被惊异填满了——龙无瑕说的竟然是真的！王真的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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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牵引着，蒙哈铎和巴彦带兵入城之后，哪里都没有去，偏偏朝着内城这处坍成废墟的大街疾驰而来。

很多人事后想起，都觉得其中有着玄妙而灵异的未解之数：龙无瑕在弥留之际会知道蒙哈铎已经回来了，而蒙哈铎会在回来的第一时间来到她的身边，这中间如果仅仅用心有灵犀来解释的话，似乎并不是特别有说服力。然而除了这个解释，外人又确实再也想不到其他的因由。

蒙哈铎冲到龙无瑕身前的时候，龙无瑕笑得就像是一朵尽情绽放的牡丹花一般，那么妖娆多姿，那么痛快淋漓——似乎释尽了她一生的瑰丽芳华。

蒙哈铎跪坐在她身旁，轻轻抱起她，入怀。他轻轻抹着她脸上鲜红的血迹，低低的声音就如在对着刚刚出生的幼儿呢喃，“无瑕，我回来了。”

龙无瑕依旧笑，微弱的声音中却透着一股子倔强的骄傲劲，“我早知道你会回来。”抬眼看到蒙哈铎脸上横着两三道结疤的伤口，从颧骨一直延伸到眼角，抬手想要抚向他的脸，手却无力抬起。

蒙哈铎握过她的手，贴上自己的脸庞，感受得到她的无力和游离。可是此时的他，看起来冷静的很，只是静静将龙无瑕抱在怀里，从表面上根本看不出他的内心。

龙无瑕抚摸着他的脸庞，“你是嫌我破相太孤单么？痛不痛？”

“这些是跌落山崖的时候划伤的，不痛，很快会复原。无瑕，我们回家，好么？”蒙哈铎在龙无瑕额上轻轻印上一吻，口气中带了些微的恳求。

龙无瑕深吸一口气，靠在蒙哈铎的怀里，“有你的地方，就是龙无瑕的家！……铎，嬷嬷都跟我说了，崖山的一切伤害，其实都是假象……”她气息疲软，说完这几句，靠在蒙哈铎的胸口，闭眼休息良久。

柏桐、十月和高显等人站在外围，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高显有些站立不稳，要南宫霈和文致远出手扶住才能勉强站住。十月咬牙压抑着心里的悲痛，全身似乎被抽空一般，也要柏桐扶着才站得住。

巴彦带兵踏入战团，三下五除二除掉了顽强奋战的赤兵。然后蹬蹬冲到龙无瑕身前，急喊道，“嫂嫂，你怎么样了？”见到龙无瑕闭着眼睛，以为她已遭不测，吓得噗通一下跪倒在她身前，摇晃着她，大喊，“嫂嫂，你怎么了？怎么了？”

龙无瑕睁开眼，虚弱笑道，“巴彦，我还没有死。”

巴彦吐出一口气，“你吓死我了。你怎么样？”

“巴彦，对不起，我没有替你保护好镜夫人。她身上有伤，我派九月去看护她了。你快去看看罢，莫要生出什么不测来。”

“那你呢？我们一起回去。好么？”

龙无瑕虚弱地摇摇头，“我好想你大哥，想先躺在他怀里享受享受。你先去吧。”

巴彦心忧母亲，再者乐观的心里希望龙无瑕不会有事，便单纯地认为她真的不会出事，因此略略一思后，起身道，“那我先去找母亲。嫂嫂，外面太乱了，早些让大哥带你回宫歇息。”

龙无瑕笑着点点头，看着巴彦跨上战马策马而去，“阿铎，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儿吗？”

“只要你安好，什么我都可以答应。”怀里的人儿身体越来越瘫软，蒙哈铎的手越攥越紧，想要抓住正在渐渐流逝的生命力。

“以后，不要轻易出兵打仗了，会死好多人，不好玩。”龙无瑕将头埋进蒙哈铎的胸口，声音微如蚊吟。

“好。”

“这么痛快就答应了？那我顺便再请你答应我一件事，等我们的孩子出世了，你要好好抚养他（她）长大，你还要告诉他（她），他（她）妈妈很爱很爱他（她），他（她）妈妈其实也舍不得丢下他（她）的……”

蒙哈铎扶起龙无瑕无力的脑袋，绝望的眼神看进龙无瑕的眼里，“我要你自己告诉他（她）……”

“阿铎，将画给我。”龙无瑕跌入他的怀里，避开他的眼神。

蒙哈铎不明龙无瑕之意，但想起他能捡回一条命全赖身侧之画卷。他心中升起一股希望，自腰侧扯下龙无瑕的画像画卷，交到龙无瑕的手上。

龙无瑕紧握画卷，将其紧按在胸口，闭目休憩一阵，突然似是咒语，似是誓言，又似只是喃喃祈愿，“龙无瑕谨以至诚，愿苍天保佑我孩儿平安降世、健康长大。”

话语才毕，只见画像中和龙无瑕的身体上突然开始溢出一丝丝似烟似雾的白气，白气汇聚，氤氲在龙无瑕的腹间，渐渐浸入她的小腹。

蒙哈铎惊觉有异，抬起龙无瑕的头，嘶声道，“你做什么？”

龙无瑕眼角滑过一滴晶莹的泪，她使尽最后一丝力气，半睁着眼，“阿铎，我舍不得你，舍不得易大哥，舍不得大家……可是我真的累了，撑不下去了……不过你放心，我们的孩儿会平平安安降世。”

蒙哈铎捧着她的头，心里犹如被万刀撕裂，丝拉丝拉地疼着，“你到底在做什么？”

“床头……信……”龙无瑕唇间艰难溢出这三个字，脑袋一歪，整个人便软软地瘫倒在蒙哈铎怀里了。

“娘娘……”十月眼见龙无瑕逝去所有的生息，终于忍不住扑上前来，扯着龙无瑕的手臂，使劲摇晃，哭成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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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身后的异族红衣女子，似是唯一的局外人，饶有兴趣地看着这看似平静实则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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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追影、阿诺、洛小五等一行人提着赫那温的首级绕过街道回来，与抱着龙无瑕疾步回宫的蒙哈铎迎面撞上。

易追影看着蒙哈铎怀里的龙无瑕，她的双脚无力地垂着，就像是柔弱无骨的婴儿一般，毫无生命力，一晃一晃，晃冷了他那颗早就几近崩溃的心。

阿诺和洛小五冲上前去，阿诺要从蒙哈铎怀里抢回龙无瑕，“无瑕（大侠）怎么了？”

十月上前拦着他们，哭喊道，“别打岔了。赶紧回宫看太医。”

易追影呆呆地立在当地，眼睁睁地看着蒙哈铎一行人从他面前疾奔而过。直到蒙哈铎等人走出很远，他才突然甩了手里的首级，哈哈大笑，“龙无瑕，你这个骗子，你这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笑着笑着，眼里却氲起了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