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名捕打老虎

第三部 踏遍青山人未老

庄怀飞与谢恋恋游罢太白山,一路回到武功县,将恋恋送回“梦山小筑”,奶妈“姑站”通知谢姑娘:“她们都来了。”

他愣了一下,还以为是那些人来了。

幸好还不是。

他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梦山小筑”是知县大人的府邪别称,雅致广阔,集亭园之美,可是,今日谢梦山和他极信重的司军监唐天侮,都不在府里,也不在衙里。

庄怀飞探听了一下,据“红猫”说:高阳一得有请,县太爷跟唐军监匆匆赶之鄙县密议去了。

庄怀飞皱了一皱眉头。

他虽不清楚谢梦山赶去邻县何事,但却肯定是重要的大事,至于来访恋恋的人,庄怀飞却并不陌生。

一个是沙浪诗。

她是七县大户巨贾沙东的掌上明珠。

她常来“梦山小筑”与恋恋交往,每次来,送礼厚,排场大。

定必惊动市肆四邻,别的不说,光是抬轿的、吹打的,奉礼的,服侍她的丫环、奴仆,老妈子,蹭蹭咧咧的就有二三十人,真的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一出闺门,气派不同,排场总有唬人处。

她父亲沙东,因有意要攀附县太爷谢梦山,自是鼓励女儿与恋恋交往,他也常藉故结纳谢梦山,一年里送了不少大礼。

谢梦山对礼既不拒,对他也只相交但无深交。

他是从京师转任的地方官,深请官场之道。

原本,沙东很有意思让独生子沙本能迎娶谢恋恋,一再托沙浪诗为其兄说媒,一方面屡送名贵古董厚礼意图打动谢梦山。

惜谢恋恋对沙大少向无意思,谢梦山本来有点意动,但后来庄怀飞逐渐取得他的信任。

欢心,他便任由女儿意属了。

谢恋恋钟情的当然是庄怀飞。

谢梦山也不反对。

沙浪诗这“媒人”作不成,但跟恋恋往来倒没受影响,庄怀飞总是觉得,恋恋跟这种大宫之家的女子过往后,居然可以对他的爱不大受影响,的确是个意外,诚为难能可贵。

由是,他更珍惜恋恋。

对她恋恋不舍。

至于今天来访的人,叫做小珍。

小珍由于住得较远,来访恋恋的机会很少,上几次,她若不是随着习家庄二少爷来武功县,便是陪习家小姐习玫红入住“梦山小筑”,庄怀飞倒是在座上。

筵中、见过小珍二三次,对她印象,出奇的好。

小珍总是一个人,孤伶伶的,要不,就伴着同来的人,一点也没意思要刻意表现自己——甚至是巴不得别人莫要留意她的好。

庄怀飞却特别留意她,除了她分外美丽、动人之外,一旦要面对或应付事情的时候,小珍就表现得十分得体、可人。

据他所知,小珍跟沙浪诗对他的“评价”全然不同:沙浪诗嫌庄怀飞“出身市井,难登殿阁”。

“既无功名,又无出息”、“粗鲁不文,用脚作手”。

有一次,他递给沙浪诗一杯茶,事后沙浪诗嫌他“手有血腥味”。

她曾力劝恋恋不要嫁给他。

说她受了他的迷惑。

当然,不管在公在私,为了她自己还是她的兄长,她自然都不会在恋恋面前说庄怀飞的好话。

小珍则不同。

不一样。

她认为庄怀飞:“是个不开心的男子,但却尽一切努力来使恋恋开心”,又说他“若能展布才情,成就至少要高过目前十倍”,还笑吟吟加了一句:“还不止呢!”又说他“际遇不好,抱负却高:才干虽佳,惟待时势。

曾经几许风雨,可托丝萝之身;有朝滤畅幽愤,大可指点江山”云云。

庄怀飞觉得很中听。

觉得这小姑娘很了解他。

那时候,他就曾打听过这位姑娘,知道习家二公子已成为她的密友,只怕迎娶这位冰雪聪敏的小姑娘也是不日之事耳。

由于他对这姑娘有好感,所以他也有点关心她,担心她受人欺负;本来善良的人都不该受人欺的,更何况是这么善良而又那么漂亮的姑娘。

他也希望她能嫁得头好亲事,有个好归宿。

但他却不看好习秋崖:这些富家公子少爷们,没经过风霜没历过难,明明是花心,却说是风流,像小珍那样柔顺多情的女子。

跟这种纨绔子弟在一起,多半不会有好下场。

最近却自恋恋传来的消息:小珍已经不跟习二公子在一起了。

那好。

庄怀飞也为小珍舒了一口气。

不过恋恋也表示:小珍芳心已另有所属:那是一个顶天立地了不起的大丈夫。

一一一谁有这么好的福气呀?庄怀飞不禁有点好奇;除了好奇之外,好像还有点什么别的。

他曾们心自问:——要是自已还未曾得恋恋的青睐,会不会也去追求这善解人意。

紊绕人心的小姑娘呢?不知道。

——如果这小姑娘还未有意中人,自己便会不会去亲近她呢?也许……庄怀飞没有想下去。

他已经四十几岁了,过了风雨半生了,只要能得到恋恋,他已经很满足了。

他是踏遍青山人未老。

但心老。

这次他又看到了小珍。

她仿佛跟以前有点不一样。

一一到底是什么,哪里。

如何不一样呢?他可一时也讲下上来。

说不出来。

“庄爷。”

小珍对他笑,“忙咧?”他那种令人珍珍而惜惜的笑,仿佛如落花化成蝴蝶,回到枝上叶间。

至少也让人心中一甜。

“小珍姑娘。”

庄怀飞也招呼道:“不忙,不忙,你跟恋恋好生聚聚。”

女儿家总有许多絮絮不休的话要谈。

恋恋。

小珍、姑姑还有沙浪诗都在房里,沙大小姐背后,还有一位近身护院,也是保镶,叫做沙河粉,是个壮硕妇人,所以庄怀飞便知趣的行了出去,跟“红猫”一道。

他本来也跟“红猫”有要事商量。

他才一走出去,沙浪诗就趁姑姑正与小珍问短长的时候。

向恋恋嚼舌的道,“你看你看,这男人,进来了只跟小珍招呼着,忘了我们啦,我看他眼中,只怕连你都没有了……”恋恋笑说:“没有的事。”

“你看哪,还没嫁结他便郎心如铁的样子。”

沙浪诗穷紧张,为恋恋肉痛的说,“嫁过去了还了得?”小珍忽问:“什么那么不得了?”沙浪诗格格笑了起来,像一只小母鸡,“我说哪,恋恋要嫁的男人,才不得了,谢大人是个严厉的人,最讲究门当户对,但庄捕头三两下就把他说服了,可真有本领呀——可不是吗?”小珍温柔的握住恋恋的手,说:“我真为你高兴。

庄爷是个好汉子,将来一定有出息。”

恋恋很高兴的反执着小珍的手,兴致致的问:“你哪位呢?”“红猫”原名夏一跳,他是班房里直属于庄怀飞部下,极为得力,也极得信任。

至于他为何外号“红猫”,已经很少人知晓。

现在红猫来了,就垂手立于庄怀飞身边。

庄怀飞一离开恋恋与闺中密友相叙的“指顾问”,”红猫”就在月洞门附近守候着,一见庄怀飞出来,就叫了一声:“头儿”。

庄怀飞沉声问:“人来了没有?”红猫答:“来了。”

庄怀飞皱了皱眉。

每一次他的眉一皱即展,不过,皱眉之际留下的痕印却是一时未消,“男的还是女的?”红猫回答:“男的。

女的没来。”

庄怀飞,“几人?”红猫:“三个。”

庄:“——其他两人是谁?”猫:“一个是婢女,一个是保镖。”

庄:“人在哪里?”猫:“就在头儿的‘有作为坊’中候着。”

“有作为坊”附属于“梦山小筑”西南隅,有五六间房,与恋恋闺房”指顾间”遥遥相对。

谢梦山为了表示信重及拉拢庄怀飞,知其孝顺,便将他们母子接来“‘梦山小筑”居住,久而久之,那儿便成了庄怀飞调度、叙议之处,自定名为“有作为坊”喻意是“有所作为才对得起谢大人的推爱’他向爱读书,收藏了不少古籍,约有七八千册,书愈读愈多,房便愈来愈窄,可见他的持志不懈。

奋发图强之心。

人笑他说:“快给书挤得无立锥之地了。”

他自笑曰:“书中自有黄金屋。”

于是,也有称他那几问藏书室为“黄金屋”。

而今,庄怀飞脸上出现了一种少见的沉重。

只有他在办理重大案件时才有的神色。

一一一不。

以前就算是处理极棘手的案情,庄怀飞也不会出现这样的神色。

可是他近日常陷于沉思、苦虑之中,甚至明显的不能自拔。

有人说宫人突然破产了跟穷人忽然掘到一箱珍宝,神色差不多是一样的。

在红猫眼里看来,庄怀飞像在奉接皇帝天子封浩和刑典狱吏判死刑的神情问徘徊。

“谢大人和唐司监是在几时出门的?”“今晨一大早。”

“到什么地方去?”“鄙县。”

“据说邻近的公门好手现都聚集在邱县?”“是的。

上风云和杜渐都去了,高阳一得也在那儿。”

这次,红猫顿了顿,才补充一句,“他们连何尔蒙也叫去了。”

听到了这一点,庄怀飞目光杀气乍现又敛。

“现在是谁守这儿的大本营?”“您。”

“除了我?”“杜老子。”

“他在哪里?”“衙里侯命。”

“消息有无错漏?”说到这一句的时候,庄怀飞脸上依然阴晴无定,“你知道的,这次事关重大。”

“消息都正确无比。”

红猫毕恭毕敬的说:“头儿是知道的,小人错不起,错不得,为头儿办事,小人也无胆犯错。”

“好,”庄怀飞先想了想自己生平最痛快的事情之一,然后才挺胸。

举步,抛下给红猫一句话:“我这就去有作为坊。

此处就交给你了。”

“是。”

“还有,”庄怀飞欲行忽止,返过头问:“你认为谢大人这一次为何宁可找了老何去,也不召我一道赴邱县与会?”“小人不敢说。”

“你说。”

“小人认为……谢大人是十分倚重你。

现在正值告急,多事之秋,若谢大人,唐司监都离县去了,头儿你不在这儿镇守大本营,大人怎放心走得下?”“说下去。”

“……小人的意见就是这些了。”

“说。

下。

去。”

“真的要说?”“噜苏!”“小人………”“尽说无妨!”“小人以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谢大人和司监大人可能对头儿你……已经生疑。”

庄怀飞默然。

他敛定心神,又在回忆他比较开心,得意的一幕,然后才说:“好,我先进去,那船得备好了,随时听候,事关重大。”

“是。

小人一定会好好打点一切。”

红猫仍然恭恭敬敬。

他“小人”前“小人”后的,是因为确知自己并没有太大的本领、太好的运气。

太高的武功,但只要他再这样恭恭又敬敬的恭敬下去,持续这般惟恭惟敬肃然起敬下去,他也许就有机会做一个“得志的”或是“有钱的”小人。

——当“小人”其实有什么不好?当朝大傅梁师成,今朝宰相蔡京,乃至方今上将军童贯,莫不都是得志、得势,得权,又得到信宠的“小人”而已!庄怀飞一步入“有作为坊”,就觉得很不对劲,也很不对路。

他先看见那个丫环。

那丫环是个清水脸蛋儿的女子,本来长得一张芙蓉脸,梳了两道辫子,说话的时候,巧得连辫子仿佛也有表情。

他记得她开心的时候,让受苦的人看了也觉甜,受伤的人也会开心起来,连孤独的人也觉得有了乖巧柔顺的小女伴儿。

——可是,如今,这女于却流露了一种忍哭的表情,大抵她受委屈多了也久了,以致她一看见庄怀飞的时候。

想笑,却两行清泪流了出来,未流到脸边己在玉面上抹了两行灰。

他当然认得她。

她是离离姑娘的近身丫环。

小去。

另外一个壮汉,狮鼻阔口,尽管全身破破烂烂,到处是伤口,他也不管这个,就一身破破烂烂满身伤口但仍大刺刺的站在那儿。

他也认得这个汉子。

这是武将呼年也。

居中的是一个文土。

他留着小胡子,鬓发很有点凌乱,眉字间很有点风霜:举止间很累,也很倦;神情很无奈,也很恫然,惟其流目顾盼之间,依然别有一种幽情思放,默默动人。

那怕是如今沧桑。

高乱之中,诗书之气,风雅之姿,依然犹在。

那人一见庄怀飞,如释重负,忍不住叹了一声。

“你来了。”

虽然眼熟,可是庄怀飞却不认得他。

对话持续。

铁手一到邱县,一进入高阳府,就觉得不对劲。

气氛不对。

杜渐是个知审刑部里有名的干员,外号“铁面无私”但他看去只是个平凡得有点平庸的男子,长相就像是个慈祥的老男人——他的确也是五个幼童的公公。

别人嘲笑他未满五十,便已“四代同堂”,他就笑说,“我好命。”

因为发生的案情重大,他也被调遣过来,助铁手办案。

每次他与铁手齐办案,他也笑曰:“我好命。”

盖因有铁手在,他便不必冒险犯难,而且准能破案。

上风云是省总捕头,外号“上穷碧落下黄昏,他要抓你走不掉”,很长,但很实际,因为说的是事实。

听说他本来是一名飞贼,他当飞贼的时候,谁也抓不住他,到他任职衙差的时候,到哪里上任哪里便没飞贼。

此刻,他神色凝重,使得本来就长得愁眉苦脸的他,更愁眉不展。

满脸愁容。

高阳一得平时好戏谚,而今也显沉重。

军师详溪雨还是老样子:平常听人说话的时候,尽管反对,也一味点头,连他自己说话的时候,也老把头点个不休。

而今,他自己既没说话,而就算在没有人说话的时候,他也径自在点头。

虽然他把首颔个不休,但以他的足智多谋,谁也不敢忽视他的分量一一他的外号也正好叫做“足智多谋”。

谢梦山的长相很文雅,很秀气,但气态却不动如山。

他一向衣饰光鲜,也一向正襟危坐。

随他而来的唐天海,是个臃肿肥大的胖子,只一双圆目,骨溜溜的,又乌亮又灵动,余则脸肉横生。

这几个人都是武林中、江湖上。

六扇门里,官场军方和县省地方上首屈一指的高手——地位,声誉。

武功上都名副其实,而今都聚于一堂。

铁手一来,他们便立时会议。

铁手知道这些人会参与这件事,但会那么投入和紧张,这并不寻常。

向来,他办的案子都不寻常。

——当然,寻常事,又怎会让铁手名捕接办?瞧溪雨开章明义就说:“皇上下了密旨,要上风云通知省里县里的办事人员:吴铁翼的案子要严办。”

——难怪会这般阵仗了!铁手向上风云道:“这件事是谁上呈的?”一一原本,吴铁翼有大将军童贯撑腰,决不好办,一般地方官都不敢沾手,就算告状入京,只怕也呈不上去。

上风云一句话就解释清楚了:“受害的家族,有两门是皇帝的外戚。”

一一难怪!上风云补充道:“所以这桩案子不但要严办,而且还要急办!”高阳一得接道:“所以,下官才把杜先生和铁二爷都请过来,也请梦山兄,天海贤弟共议。”

铁手道:”吴铁翼确是十恶不赦,罪无可恕。

问题是:他可逃往山西、折首返京,不一定便来此地。”

高阳一得笑而不答,望向他的师爷。

谁溪雨点点头,道:“他来了这里。”

铁手一句就问了下去:“你亲眼看见的?”谯溪雨答:“不。”

说这个不的时候,他居然还点点头。

铁手的语气有点严厉,“此事非同小可。

吴铁翼著走此路线,‘捕老鼠’行动则应集中全部人手在此地布署,怎可以相信未经证实的猜揣?”谯溪雨仍然在点头:“我是没看见。”

然后一个声音又响又粗又沙哑的喊:“是我听到的。”

大家转过面去,发话的是客座的司军监唐天海。

他还在喊话:“也是我看到的。”

他补充了一句:“我亲眼看到的。”

谢梦山在刹间涨红了脸。

但他还是巍然端坐。

“可是,你并没有告诉我。”

他跟唐天海一道管辖武功县军政大事,既往来频密,一向也合作无间,两人之间亦情同手足,而今,这么大的事体儿,唐大海却不先通知他,竟先行密告邻县上级高阳一得和其他的人。

他当然不悦。

高阳一得即道,“他是有苦衷的——你看他,不是长得整个苦瓜模样么!”纵是在这时际,高阳一得依然喜欢说笑。

不过大家都有点笑不出来。

唐天海苦着脸大声道:“我听到绝对可信的线报:吴铁翼已经在陕西出现。”

谢梦山冷笑:“世间没有绝对可信的情报的。”

他跟唐天海一块儿来,本来推心置腹,不料唐天海却早把第一千消息卖给其他人了,他的人却不像他气派上那么巍然不动。

他其实是个很容易光火的人,不过,他却在神情上保持喜怒不形于色。

唐天海说:“可是,我消息的来源,却一定无误。”

他说每一句话,都像喊出来一样,他自己也喊得颇为声嘶力竭,额上已隐见汗珠。

铁手问:“为什么?”他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因为案情非同小可,这“大老鼠”也是非逮着不可,于是,消息是否可信,就变得非常重要。

“因为我是川西蜀中唐门的人!”唐天海直着嗓子喊道。

“试想,我家族的人可会骗我么?”大家都怔住了。

唐天海当然姓“唐”。

不过谁也役想到他会是蜀中唐家堡的人,而且谁也料不到他会在大庭广众喊破——其实那也没什么不对。

谁说“蜀中唐门”的子弟就不能当宫?与案的人。

也大都明白吴铁翼与四川唐门的纠葛与关系。

本来,吴铁翼干下了那么多令人发指的灭门血案,有不少是由于蜀中唐家的指使与参与,其中“习家庄”跨虎江的血案,还是直接由唐门高手唐失惊来纵控,而曾与铁手,冷血连场大战的高手,也有随身保护吴铁翼的唐铁萧,唐们跟“吴铁翼案”.本来就脱不了关系。

当然,蜀中唐家这么大,于弟众多,旁支外系,不可胜数,其中当然也有清正之士,不可以一竹竿打翻一船人。

不过,俟吴铁翼事败逃亡后,川西蜀中唐家跟他的关系,可就完全颠倒了:吴铁翼挟款而逃,蜀中唐门利益落空,他们也要跟官府追捕这只”过街老鼠”,追索回那一笔富可敌国的赃款。

在这方面,川西唐门如今立场,跟刑捕宫府,竟是一致的。

他们对吴铁翼恨得牙嘶嘶的,也是合理的。

可以这样说,为了追讨失去的利益,而今曾蒙受欺骗的奇耻大辱,只怕四川唐家于弟要比各路刑捕更欲得之而后快。

“率先发现吴铁翼出现在陕道上的,”唐天海仍在“喊”他的话:“是我们家庭以追踪快腿出名的唐郎。”

-----唐郎,即是绰号“飞天螳螂”的唐郎,在座无有没听说过的。

铁手问,“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唐天海脸无表情,但脸部肥肉抖哆不己。

“他死了。”

“怎么死的?”“吴铁翼杀的。”

唐天海吼道:“他在死前仍通知了我,吴铁翼已入陕道。”

铁手望望谯溪雨。

谯溪雨仍在点头。

一直没发话的上风云忽然问:“你就是那么信他?”“我为什么不相信他!”唐大海眼都红了,“他是我的亲弟弟。”

上风云却冷冷他说:“你相信他,合乎情理一一但凭什么也要我们相信他的话?”“他的话你们可以不信,”唐天海愤怒地咆哮了起来,“难道你们连我的话都不相信!?”他激动得连声音都尖了。

上风云却无动于衷,只淡淡地道:“有证据,我就信。”

“我见过他!”唐天海嘶声道:“我亲眼见过他!”大家都盯住了他。

目不转睛。

高阳一得强笑了笑:“你……见过他?”“那是我在宝鸡点察槽运的时候,曾看到一艘官家画肪,张灯结彩;”唐天海舔了舔干唇,“我那时正在查办一私粮案,无意中见船首站着一个人,正赶在结冰前促船离岸,指指点点的那人,似是吴铁翼那厮………”谢梦山怒道:“你既见到他,又不立即把他拿下!?”唐天海呐呐地道:“那时我还不知他是朝廷钦犯,且犯天条……那时候我只收到些微风声,知晓他好像惹了有些麻烦,背了黑锅,却不知——”“你几天前见他的?”唐天海道:“三天。”

上风云追问:“令弟是几时遇害的?”唐天海脸上肌肉又在抽搐。

颤哆,“两天前。”

上风云再问:“你是在何时方知吴铁翼是逃亡重犯的?唐天海忽地又吼了起来:“我入他个先人板板,操他***卵蛋!——我知道那孬种是要犯的时候,就是我老弟丧命之际!”高阳一得不觉皱了皱眉头,问:“唐老弟……你认得吴铁翼?”唐天海恨恨地啤了一口:“他?化了灰我也认得!”高阳一得望向谢梦山。

上风云也一样。

谢梦山轻咳了一声,舒了舒身子,又回复了他的过人气派,才清清晰晰的道:“唐将军肯定是认得吴铁翼的,而且还是极为相熟。”

高阳一得目光闪动,“哦?梦山兄之意是……?”唐天海涨红了脸,怒道:“你……!?”谢梦山不卑不亢,道:“不但唐将军与之相熟,下官与他,亦有过从。

——在出事以前,大约是这两三年的事,吴某曾七入秦岭,且都在武功勾留过。

大家份属同袍,也谈得来,所以难免有过筵宴论文。”

他这样说,不仅证实了唐大海说的是真话,也把问题上一半了。

高阳一得眯着眼,双手合抱,温和的道:“你们大家都是名士、高手、父母官,曾有交谊绝对不是意外,据说,光是这两年,那耗子曾借同你们县里的庄捕头及几位头头,联袂七次上过太白山哩!”“我想高阳大人也一早隙如指掌的了,”谢梦山叹道,“我那时的确以为吴铁翼忠心爱国,以报君恩,却不知他是这种人!”然后他说:“而今,大家推断吴某逃亡路线之时,把太白山下附近一带列为要点,可能便是考虑到他近年老在这儿钻,说不定正是布署收藏赃物或逃亡路线之故吧!”“吴铁翼这老狐狸深谋远虑,自是先有了退路,且把劫掠财物找妥了摆放之处,才会如此猖狂。”

上风云仍是冷淡得接近冷酷的说:“可是,尽管我们知道唐将军是熟悉吴某的,但又怎能肯定他是不是为了心切于报杀弟之仇,而一力指陈他在渭水见过吴铁翼?——要知道,这头大老鼠在不在此地,是重要关键呀!”唐天海一听,又几乎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向上风云就指气虎虎的道:“你……你是说我为报私仇而说谎!?”“他没有说谎。”

只听一人叹了一口气,心平气和的道,“那个大坏人故意在船上大办喜事,张扬排场,歌宴水上,故意欲盖弥彰。

掩人耳目,这件事,我查过了,确有这回事,这批人的来处,亦与吴某矢踪之地吻合;这些人的形容,也酷似吴某一党伙伴,所以他说的是真话。”

说话的人是杜渐。

他的话很温和。

但很有分量。

因为他查得很清楚。

而且很仔细。

-----而且,他是一早已查得非常清楚,也十分仔细的了。

此后杜渐反问了一句。

只问了一句。

“可是,为什么你不把此事先向你直辖上级谢大人禀告,而要渡河穿县,先行密报高阳大人呢?”他的问题,只一句就够了。

一句就抵核心。

一针见血。

且入骨。

大家都转而望定唐天海,直把他的脖子(不,下额,他已胖得颈和头都连在一起,分不开也分不清哪一截是哪一段、哪一段是哪一截了)也涨成瘀紫色。

谢梦山轻轻咳了一声。

他也在等着唐天海的回答。

“我……”唐天海终于说:“我怕………”说到“怕”字,因为羞耻,他就索性豁了出去,叫了起来,“我怕谢大人会翻面不认人,不听信我的话!”谢梦山仍在咳。

杜渐只淡淡的问:“为什么你会认为谢大人是这样子的人?”又一句问题。

他的问题句句似箭,且必中红心。

“他不是这种人!”唐天海喊道,“可是他总难免要维护他的女婿!”“女婿!?”大家都莫名唐天海所指。

“你是说庄怀飞?庄大捕头?”高阳一得试探着问。

“因为我在渭河滩头看到的吴铁翼,身边有一个人,”唐大海有点气喘,说得声音都变了调,但理路并不紊乱,“他正是庄怀飞。”

然后这看来鲁莽灭裂的人,还不忘了补加一句:“谁都知道,庄大捕头快要当谢大人的女婿了!”谢梦山还在干咳。

大家都看着他。

上风云盯着谢梦山,“谢大人有话要说。”

谢梦山呛咳了几声。

杜渐道,“谢大人既然硬痰在喉,何不索性痛痛快快的,干咳五百下,把它咳出来好了事?”他与谢梦山相识多年,可谓老友,共过不少事,而今却冷言冰语,追查间一点也不留情面。

“我不知道吴铁翼来了,”谢梦山涩笑道:“我也不知道庄捕头竟跟他在一起。”

他顿了顿,又道:“我也不相信,庄怀飞是这种人。”

铁手道:“就算庄怀飞跟吴铁翼在一起,也并不代表他们两人就有勾结或同伙——何况,那时候,庄捕头不一定就知晓吴铁翼是朝廷钦犯,恶极罪大。”

谢梦山向铁手投了感谢的一眼,徐徐道:“不过,我现在才明白了:为何唐将军与我此趟邵县之行,千万不可通知庄怀飞的用意。

原来如此。”

唐天海又涨红了脸,赫然道:“我对不住你,我们是同僚,一向合作无间,但这是公事,又是关系到穷凶极恶的要犯,我不敢徊私,待高阳大人集合了大伙一齐计议,我才敢明说。

你不要怪我。”

谢梦山长叹了一声:“你是秉公行事。

你没有对不起我。”

话虽这样说,但还是可以感觉到他揪然不乐。

他咳了一声又道,“假如庄怀飞跟吴某是同党为奸,我也一样会公事公办,大义灭亲,决不维护。

只不过……”他很凝重的再说一次:“我仍是不相信他会这样做,可是,万一他跟吴铁翼是同一阵线的,这只‘老鼠’可不好打。

-----坦白说,敝县尚武,出了不少高手,但在脚上功夫,恐无一人是庄怀飞之敌。”

上风云听了,就哈哈哈哈笑了起来。

谯溪丽这次是一面点头,哼哼笑了两声,头不点的时候,又卿卿的笑了两声。

高阳一得大笑三声,道:“梦山兄这般说法,岂不欺我部下无人了?”谢梦山连说“不敢”。

却听社渐一字一旬地道,“谢大人说的是事实,庄捕头的武功很高,我就断非其敌。

若一对一,谁也打他不过。

幸好咱们这次来了铁捕头。”

他的话素有分量。

这次也不例外。

他这般一说,大家就不拿谢梦山的话当作玩笑,也不敢视作灭自己威风了,倒是正视起这事来。

铁手站了起来,道:“怀飞兄是我至交好友,这事定有内情。

看来,事不宜迟,我赶去武功,问他原委,说不定,他有线索可以提供。

要成功逮着吴铁翼这号,大老鼠,.还得靠庄捕头的神腿定江山呢!”“那好!”谢梦山也推椅而起,道:“我们这就启程。”

唐天海也慌忙跟着起来,可不知该怎么说是好。

高阳一得看看他,又望望铁手,再瞧了瞧谢梦山,才闲闲的道:“我看,吴某人多半已来了这一带,他若来了,自然会到武功县,杜兄。

上捕头,你们俩能者多劳,也只好不辞劳苦,再随谢大人、铁捕爷再跑一趟太白山了。”

上风云忙起立抱拳揖道,“职责所在。

义不容辞。”

此案宜急,迟恐生变。”

杜渐却冷冷地道:“现在朝廷已降旨下来,务必除害务尽,上老总是忙着打老虎。

捉老鼠,必能领个大功,一旦龙颜大悦,还可以衣锦还乡,光宗耀祖哩。”

上风云忙道:“杜兄这是什么话。

我这是鞠躬尽瘁,奉旨行事。

只敢尽力,岂敢求功!”社渐道:“我觉得应该兵分两路,以静制动,谋定后动,不动则已,动则擒贼先擒王,直捣黄龙。

庄老弟一向卖命办案,耿介负重而无所取,看来不至于自甘堕落,勾结奸党。

一旦他站在我们这边,捉拿耗子,更十拿九稳。

谢大人跟他关系非比寻常,铁二爷跟他亦有深交,不妨先去了解一下,不宜冤枉好人,逼上梁山。

若是敌人多了一个朋友,我们则多一个敌人。

我们则应派人且去追索吴铁翼画舫去处,或有线索,找出劫夺之赃物所在,到时再作会合,将贼人一网成擒,必要时便格杀勿论。

说不准,那耗子仍在江上船中哩!”铁手道:“杜兄所言甚是。”

高阳一得仍有点犹豫:“只怕贼人先在武功县里先行联结地方势力,诱得庄捕头这等高手协助,那就匪势壮大、事倍功半,更难对付了。”

“那倒不忙。”

杜渐气定神闲他说,“我早已派了人监视县里动静,一旦有异,烽火为报,烟花为记。”

这次连谢梦山都甚为讶异,“内应?”强笑问:“却不知社先生布下的是谁人?”杜渐反问:“你问来作甚?”谢梦山知道这“铁面无私”杜渐极得皇上殿前当权内监米公公的撑腰,身份非比寻常,只陪笑道:”只想预知何人为先生安顿,以免变乱时一旦失手,多有得罪。”

杜渐这次只说了两个字:“杜老志。”

谢梦山“哦”了一声,这次到唐天海忍不住愕然道:“我看杜老志平日懒懒散散的,老是自称‘老子’,傲慢自大…格老子的,原来却是——他可是能信重么!?”言下不胜思疑。

谯溪雨仍在不住的点头,一面颔首一面说:“当然可信。

杜先生不信他,还信谁!?”唐天海仍然未解,喊问,“为什么?”“别忘了,他也姓杜。”

谯溪雨点头点脑说的头头是道:“正如你确信令弟唐郎一样,当无置疑。”

“看来,不管眼下身边,省府州县,早都让杜先生布下了不少人手耳目,”高阳一得和和气气的笑说:“所以说‘若要杜不知,除非己莫为’,杜先生真不在是米公公手上强将。”

这一回,杜渐忙起立拜揖,惶恐的道:“这是哪里的话。

高阳大人言重了,小人只是皇命在身,不敢有所轻忽而已。”

高得一得随和地笑道说:“不必认真,我也只是开开玩笑,皆因杜兄一张铁面,向来慈和闭淡,人说是泰山崩于前杜惭亦色不变,下官就想过:不知腹泻时是否也一样不变色耳?而今说些辛辣话儿,为观容色,勿怪勿怪。”

高阳一得如此突梯,偏又处高位权重,使社渐一时哭笑不得,啼笑皆非。

只听高阳一得吩咐道:“既然商议已定,梦山道台,你就代下官跟大家计划一下,分配行动吧。”

谢梦山脸露为难之色,“这一一一”高阳一得道:“你就别客气了。”

谢梦山咳了一声:“理应由社先生来主持大局……”杜渐马上道:“惭愧惭愧,刚才逾份越级,已让高阳大人奚落一番,愧难自容,岂敢越姐代疤?谢大人别损我了。”

谢梦山又干咳几声,“若论座上名头,除高阳大人外,又谁能及得上铁二捕头?不如由游夏兄来发号施令,可好一一一”这回高阳一得正色截道:“梦山,你就别推辞了。

事急,不宜大客套。

铁捕头名大武功高,但这地方上嘛他是不熟的,留他个先锋,先与庄怀飞说项便是了,其余的事,你速速安排吧!”谢梦山忙唯唯诺诺,不敢再有推搪。

谯溪雨仍然点头点脑,喃喃自语的道:“好,好……且办事为要,抓人为重…”高阳一得笑着加了一句:“把赃物提回来,也是极重要的。”

大家都笑了起来。

笑得很大声。

也很放。

只是笑得愈放。

愈响的,眸子里精光四烟,不知在寻思什么?掩饰些什么?只持续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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