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梦

第一回 首说功名是非因 我自逍遥乐归隐

水中月:

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至哉坤元,乃顺承天。

或阴或阳,或柔或刚,或开或闭,或驰或张。

数元漫历,天气骤降,地气普升。

天地媾合,产精蕴灵,谓之于人。

人活天地间,终不能破鸿蒙而涅槃。

巨蛋乾坤,内布亿脉,脉脉尽锁。

情之为困,景之所扰。

人有喜怒哀乐,时有春夏秋冬。

莫恋春色欣短,勿恨冬极至长;勿以时节卖魂,莫以色迷乱性。

酒乃焚身烧料,色即腐骨鸩毒;财为招祸根苗,气是愚智匹勇。

纵观天下万物,皆备于我,任翱任游。

天下心,外无物,成事在于人。

日月盈亏,星辰失度,做人岂能常安若泰。

人生如梦,美噩无常;好梦似月,残多圆少。

人情冷暖,淋纷漓现;人性虚伪,容己殃人。

贵时受恭结,贱时遭唾弃;相识而遇擦肩过,垂目只当陌路人。

庄周梦蝶,梦生何主?虚虚实实,实实虚虚。

生存之为何?殂灭之为何?

活,难盼青龙;死,必逢崔珏。

诸事诸物,道不尽人生苦短。

生命,是喜是忧?

自盘古开天辟地,宇宙混沌一片,生得纷乱人间,亿前亿后,混沌无常。一条顽龙伸卷天际,忘忽所以地喷恶气、吐黑雾,遮住了日月星辰,隐藏了自己;无独有偶,烈风把黑云刮向四面八方,横冲直撞,擦者死寂。象征至高无上权威真理的太阳也麻醉得毫无光华可言,怠惰地朝晻云吐出几口微见抵抗的寒碜光。失望的苍天阴沉着脸,满腔怒气轰出鼻息,虺雷震破宇际;满腑怒火喷出长剑,霹雳割开宙皮。龙对此不屑畏惧,血盆巉口吸入鼻息,鲜红利爪抓住霹雳,伸颈发出得意的啸鸣,带钩铁尾纚划于地,水卷土坼,鸡飞兔走,天地失法章,无法夭閼,任其恶举靡盬。地上草烂花谢,空气似凝固的钻块,压得万物难以呼吸。鸟儿艰难的擦地而飞,不知不觉被毒蛇囫囵包下,饱餐的毒蛇继续盘扭游荡。风卷着浓沙哗哗扫过,一些衣冠老虎拿着鞭子,吆喝叫骂地驱打人群,人群都像一只只皱着青皮的牛,一个连一个的用铁锈圆环套住了枯鼻,曲轭枷得他们头垂不扬,皮上的抽痕随着他们沉重的脚步而遂渐递增,年少的走向左边的田地,年老的走向右边的屠场……

大势所言,虚妄无稽,看那人间凡世,犹如车轮翻转,不知不觉已至南宋末年。汉族与外族百年战乱不休,举国财力,尽付军饷粮饷,库藏空竭,唯有加重苛税以敛资。正是物腐生虫,国腐生奸,朝中群小当道,鬼蜮横行。恶忠臣如仇敌,不择手段,忠良尽陷;视百姓如野草,刑罚苛暴,民不堪命。各地贪官污吏不守法纪,横征暴虐,大肆搜刮民财。百姓无米填肚,哪来余粮剩钱奉出,无衣无褐,何以卒岁?商贾操纵物价,任意踊腾,重利盘剥,夺人田宅子女,百姓流离失业,卖儿贴妇以求残生。百姓在残酷的剥削和无穷无尽的科差徭役奴役下陷于赤贫,挣扎在死亡线上。壮士游侠铤而走险,有的守善自卫,有的纵恶掠抢。小者占山为王,霸路为寇;大者振臂一呼,天下响应。各地豪强藏匿户口以为奴,恃势奴才也竟为虎狼,噬食小民。边境告急,将寡兵紧,强拉壮丁充军已如家常便饭,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大批流民啼饥号寒,背井离乡,食桑椹充饥,饮黄路浊水,以致毒疾疠病,闵患丛生,为求生路,也只得苦熬苦煎。西园公开投标卖官,崔烈曹嵩,各色人等皆有;他们凭其财势,所分之官,肥瘦不等。如此上有恶吏猩官,下生土霸匪酋,人民岂有活生之日?

江南,虽躲于兵乱,却陷入政灾。和风虽拂绿万木,须臾就消得只剩凋零残叶。

此时,乃南宋理宗赵昀宝祐元年。

江陵官道上,弱花无兴生,败柳随颩风。忽有一骑青骢骥马踏着黄沙飞驰而行,蹄声如雷,疾身如电,须鬃飘扬,三寸踣铁将那一贯贯黄沙风尘抛于印后。

骏马身上紧紧依偎着一对俊男妙女,女子端秀清丽,落目倍堪怜。男子俊面严威,削形七尺屹,剑眉冷含精。俩人的眼神都是万般激奋,似刚从沉渊苦难中超脱。女子身披绣红珍锦袍,男子则穿一黔青武行衣,顽皮的风紧紧拉扯女子的披风,舞得便似那彩蝶的双翼。

男子微微侧面,低声道:“秀兰,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女子坚定地点着头,望着男子答道:“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就算犯下天大的错我也绝无怨悔!”忽而冷风拂骨,女子便将身子偎得更紧了。

这位男子便是点苍派一名出类拔萃的弟子,姓云,名孝臻;女子则是江陵富商吴百春的女儿吴秀兰。一年前,两人暮春赏花时,在真福园邂逅,便时常来往,日久情深,乃私定终生。无奈吴秀兰之父早已指腹为婚,将她许给江陵另一巨富柴广翼之子柴桑。吴秀兰瞒父与云孝臻往来频频,私情终于败露,弄得父女反目,吴秀兰被锁入花楼。在强迫从嫁当晚,云孝臻冒着逐出师门之罪,偷接吴秀兰出逃,在路上,俩人对月完姻。正是:

鸳鸯本应比翼飞,四礼误却离人泪。

愤斩花锁冲天去,冉冉直赴蟠桃会。

俩人为躲避吴秀兰之父,便要走得远些。一路上,但见许多乡民流落寻乞,云孝臻见之闻之大为感怀。春水东流,从江陵沿东而行,穿州过县,经历许多日子方到得临安。

临安山清水秀,乃人间天堂,有文为证: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地瑰宝气蒸冉,昊天渐变墨黛。花絮纷溢沾面颊,水皋围城户粒麻。飞来峰,黄龙洞;龙车马,竟喧哗。岳坟豪灵庇广仁,玉泉叮咚脆冥声。平湖秋月,西湖蟹肥;三岛扶持,仙侣瀛洲。雕船游舸,渔子收敛;缙绅粗衲,绫羽青衿。东浦跨江映波,望山压堤锁澜。苏轼碑,人不见;六和塔,钱塘潮;湖拢岛,岛抱湖。孤山一脉承帝运,灵隐宝幢盖飞辉。曲桥虹接,亭榭染缀;花港观鱼,柳浪闻莺。虎跑石屋,水乐洞天帘;超山梅林,九溪十八涧。春画杜鹃,夏女采莲,秋风提卷,冬韵雪梅。洛邑羞与美,西京秀无颜。只教九天玄女生凡恋,大罗神仙离座莲。

俩人到得福地,云孝臻的心情亦有些豁畅,与吴秀兰下马浅行。临安人潮往来如织,前方黑鸦鸦一片人海,喧声鼎沸,百姓纷纷议论:“今日新知府上任,不知是个甚么官?”“听说这位大人在朝中的名声不错,这次下来是为了安抚百姓,强治临安的。”“你别作梦了!我看他是个穿新鞋走旧路的。”“说得好!当官的都心黑如炭,你捞够了便换作我捞,反反覆覆,油肚接油肚!”“唉~我真希望来个清正的爷!”

云孝臻听得心情又有些黯淡,吴秀兰牵着夫君的衣袖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咱们只管找个清闲的地方聒了此生,别理会这些了。”云孝臻摇首道:“我既生于乱世,便要除奸扶正,为百姓作些善事。”吴秀兰见丈夫此志坚定不移,亲声道:“你做什么,我就做什么。”遂将额头深埋在丈夫怀中。云孝臻则轻抚着伊人如绸的秀发,若有所思。

后面渐渐然传来一些躁声,两人止步待观。须臾间,锣鼓合箫韶,乐动殷胶葛,吹吹打打,一派响亮。老百姓群声嚷道:“新知府来了!”只见有万双苦眼直直巴望,这次上任的能是位清官吗?随着百姓的面向,城门呀呀正启,棨戟遥临,鼓乐簇拥一位四十多岁的慈面先生,身着瑞霄彤兽袍,腰佩莹软白玉带,骑在高头大马上,正与乡亲们拱手叙情。

只见新知府长须临风,宏声说道:“各位父老乡亲,本府贱名董槐,深知才浅德微,恐难当此任,但我亦会竭心尽力,以德滋乡民。今此上任,便不妨告诉各位乡亲,即日起,城内所有兵役徭役及租息全部减半!”老百姓似乎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会是真的吗?回望迷惑的眼神比比皆是,四处一片寂静,待得片刻,一阵前所未有的热烈欢呼声爆响于临安城,久久不绝。

云孝臻忖道:“董知府将兵役徭役及租息减半,到时财政不足,就不怕皇上怪罪吗?”只见董知府下马握住一位老者,安缓地说道:“老人家,你们受苦了!”那位老者眼中渐渐噙着银花。

一阵喧鼓彩花,董知府和百姓们交沁许久,回到府衙,思量着怎样做好一个父母官。云孝臻则将吴秀兰安顿在客栈,自己前去拜见董槐。董槐用了晚膳,正在书房内开册阅章,忽听得家丁报道:“董大人,有点苍派弟子云孝臻求见。”董槐忖道:“除了青城派,我与其他武林人士素无交情,不知他来所为何事?”罢书清咐道:“请他客厅宽待片刻。”

云孝臻在客厅略待,只见堂壁上左右四方挂有四联,其曰:“老夫喜作黄昏颂,满目青山夕照明”,“老牛自知夕阳晚,不用扬鞭自奋蹄”,“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老牛力尽丹心在,志士年衰赤胆悬”。云孝臻见过,对董槐顿加仰慕。

不到一盏热茶的时候,董槐轻步走出,见到云孝臻,与他行了相见之礼,问道:“不知云大侠找本府何事?”云孝臻道:“今日草民见董大人发政施仁,举止清高,忍不住心起结交之意!”董槐先点了一下头,遂摆手笑道:“董某何德何能,云大侠过奖了!”云孝臻举礼道:“董大人太过谦了,只是董大人擅自减徭减息,朝廷上恐怕……”

董槐呵呵笑道:“原来云大侠是为这件事而来,云大侠为董槐设身着想,董槐当是感激不尽!其实我已对圣上进言,‘临安乃我华夏神州最为秀丽之府,加上此地临近边线,故不可染兵乱政灾。’圣上神断,我遂提出单在临安减徭减息之意,一则显出皇恩浩大,以喜乡民;二则青溪、温州多事,民心实应加以抚慰。有此二利,圣上欣然应允,今次调我任百姓之父母官,赐金牌一面,教我放任临城。我上锡天恩,下昭祖德,但愿能以一人之身,替万民疗饥贫。唉,少一处受难强胜于多一处受难!”

云孝臻闻得此语,方茅塞顿开,不经意问道:“不知大人昔任何职?”董槐道:“不过翰林学士。”云孝臻道:“原来大人如此高才,只是作知府倒委屈了麒麟。”董槐道:“只要能作好百姓父母,官位高卑又有何妨!”

云孝臻心中对这位董大人真是由衷敬佩,揖拳道:“今幸与大人觑见,足慰平生!我云孝臻出身微蔑,一介武夫,空有几分本领无处使得。若董大人不弃,在下愿留在临安城,替百姓做事,尽一腔忠义!”董槐闻言大喜道:“贤者,国之宝也!我正想请一位武林侠士做守军教官,操练士卒,整顿军防。今遇云大侠,真乃天送英才啊!”云孝臻当即拜倒,道:“得蒙董大人擢拔,定不负大人知遇知恩!”董槐将他扶起,问道:“不知壮士年齿几何?”云孝臻道:“虚长二十一岁。”董槐笑容可掬,道:“那我称你云弟如何?”云孝臻即时便喊了一声“大哥”。正是:

俊杰倾心为俊杰,英雄俯首为英雄。

云孝臻与董槐可说是相逢恨晚,互论之际,董槐道:“当今蒙古皇帝蒙哥,较之前帝温贵由厉害十倍,更好四处征战,颇为棘手!”云孝臻道:“温贵由乃一病夫,不谈也罢。蒙哥之事,我也有所闻。此人乃拖雷之长子,母怯烈氏,自两年前继任蒙古可汗。性沉断寡言,不喜宴饮,不好侈靡,虽后妃亦不许违制。勤于政务,凡有诏旨,必亲起草,反复修改,然后行之。鉴于十年来,纲纪败坏,朝政废驰,乃大力加以整顿,罢不急之役,政归于一,气象一新。对群臣管理甚严,曾曰:‘尔辈每得朕奖谕之言,即志气骄逸。志气骄逸,而灾祸有不随至者乎?尔辈其戒之!’然喜打猎,尤酷信巫卜之术,凡行事必谨叩之,几无虚日。依我看来,信邪之人,多数短命。”董槐道:“然其弟忽必烈将才出众,若让他继了蒙古汉位,我朝不保。今忽必烈统率兀良合台等部蒙军,南侵大理。大理一失,我朝则尽被蒙古包围,危在旦夕之间。”

云孝臻道:“可喜我军有兵部尚书余玠镇守四川,开屯田以备军粮,整顿财赋,申明赏罚,蒙古军多次自西蜀来侵扰,都被余玠打败,只要此人不失,西边之地可保。”董槐道:“只是抗战有功之将赵葵,被谢方叔等排挤出朝,我心犹愤;大将孟珙有志不得用,悒郁病死,我心犹悲。”云孝臻道:“朝中奸臣多于忠臣,教人心寒。”董槐叹道:“我身为宋家臣,可辅必辅,不可辅也需辅。为今最担心的就是襄阳、樊城,如二城破,国必亡。”

两人一夕鬯谈,论尽天下之势。从此两家礼尚往来,在清风明月下,序齿正式分了兄弟。董槐先替云孝臻谋个复职待缺,后有缺,云孝臻升为提辖。两人文强武壮,临安得此二杰,政事、军事蒸蒸日上。

自古民以食为天,农田渔收为当务之急,董槐派吏课农耕种,辅渔捕收,还亲自下访民家,谈些兴弊之事。民家大喜过望,执意款留,专门拿出一个鸡蛋给董槐煮面条吃,他们都吃着南瓜糊粥。七岁的儿子嘴馋,望着鸡蛋想吃,父母骂他:“昨日你长尾巴,不是吃了一个么,今天又犯刁了!”一家子都生得脸色卡黄,颧骨突出,董槐看着不忍,将碗推到孩子手跟前,道:“给孩子吃吧,你们这日子过得真是难哪!”父亲忙站起身来,作一长揖道:“大人说哪里话,我们能有今日,全靠大人的功德,这比起去年吃草根的时候真不知强过多少倍了!”说完又拉着全家给董槐磕头,董槐急忙将他们搀起,念起百姓疾苦至此境地,心里不是个滋味,忖道:“昔日帝前任事,不闻民声,今日方知治城难于统拨。”

城中各豪强挟藏户口,以为私附,董槐上任第一月便将城中所有黑奴放还归家,若无家可归者,便转身为正奴。因此触绊百官,百官联名上奏排揎他,但董槐手握金牌,城中庀治之事可以一手董办,参本被打下,百官莫不对董槐恨入膏盲。

董槐府中不曾作贱下人,故有不少流离失所者依靠其家,为之开支庞大,俸禄全部付之其中。他每日直从卯正议到午正方用膳,忙得吃饭都顾不上喝水。正因他名大威高,这下可好,土豪贵绅们都摸不清进香的庙门了,是把礼物送给权势倾天的当朝神仙们,还是送给官职小实权大的董槐呢?他们一齐商讨答辩了一日,终于认定了御赐金牌的主子,纷纷相邀董槐作客,董槐推辞道:“自奉必须俭约,宴客切勿留连。俸国家之禄,操国家之急,各位美意,董槐心领了。”贵绅们来一个吃一鼻子灰,来一双吃一双鼻子灰,都暗骂他是个顽石坯!

门下有一小吏卫羽见董槐得罪的人多,好心劝道:“大人何不上寺庙求求菩萨,做些供奉香火的善事。”董槐闻言不快,道:“只管做好本份,何须干那烧香塑佛之事!”卫羽不敢再多言,见董槐省吃俭用,心里叹道:“董大人有福不享,何必作苦行僧!”董槐则自吟自乐:“山肴野蔌亦是美味,肥肉甘肠则腐吾腹。”

廨舍内,有通判滦丰见董槐又生几丝青发,道:“大人治临安可否觉得吃力?”董槐道:“你这一说,也确是如此。”滦丰道:“大人何不学刘玄德寻孔明,如鱼得水。”董槐叹道:“如今战乱不休,圣贤之人都远浊世而自藏,你教我到哪里去寻得?”滦丰道:“大人不必过忧,从来天下士,只在布衣中,几多圣贤近在咫尺。”

董槐知他话中有意,大喜道:“你是说,此地也有夷齐首阳之贤?”滦丰点头道:“临安城内有吴文英,字君特,号梦窗。此人胸中大有丘壑,只是他禀性恬淡,不求功名,每日不过赏花修竹,朋酌互诗为乐,是一个不接受荐举和征辟的世外高人。”董槐道:“君特之名,早有所闻,若得,乃百姓之福。”卫羽在一旁谏道:“大人可修书一封请他来。”董槐轻挥手道:“修书不如面睹,即刻动身。”滦丰道:“大人可带些礼品去。”董槐道:“你有所不知,若备厚礼相访,必有污其清操,只本官清身一人即可。”滦丰道:“大人只身前往,恐单薄了些,差一小吏相随,有事也好吩咐。”董槐点头道:“这样也好,就差卫羽随我去罢。”又有舍人袁华谏道:“只怕他们是些黄允、张俭之类的假名士。”董槐笑道:“我一拜访,真假便知。”

吴文英居于方家峪,过了一片竹林,听得村犬交吠,只见黄泥矮墙,墙头用稻茎压着,此院虽小,不过前厅后舍皆全,紧凑中不失安逸。有位三十开外的中年书生尚在门前铺案看花描毫,董槐近前作礼道:“敢问兄台可是梦窗先生否?”那书生一打量董槐,见他一身素衣,便搁下笔,起身复礼道:“不错,在下便是,不知足下有何见谕?”董槐道:“我乃临安知府董槐,久仰先生高姓,今日特来拜访。”吴文英闻言慌忙长揖道:“蒙大人屈驾下临,荫生辈何以克当。”引步带董槐等入了茆堂,屋内插没些翎毛花卉,壁上挂着白居易的《九老图》。吴文英用长生木瓢酌了杨柳花所酿清酒款待董槐等,分了宾主之坐。吴文英笑道:“此乃荆妻所治清酒也,别人待客用茶,我待客用酒,别有一番风味吧!”

董槐饮下一杯,只觉香流满颊,甘清肺腑,便赞了一许酒,然后说道:“昔年高祖在位,坐朝问道,垂拱平章,受育黎首,臣伏戎羌,化被草木,赖及四方。”讲了一串官套话后,又长叹一声道:“如今山河破碎,人才自藏,像兄台这般才高德巨之士,何不仕身翰林,振我中华,以留永芳。”卫羽也接嘴道:“我们大人礼贤下士,最喜结交文采高隐,江湖豪杰。”

吴文英刚听前句话时还品着清酒,待听了后句话,便放下木瓢,面上生起微霜来,道:“原来董大人今日之访是劝我入仕的,若要樽酒论文,便请高就,谈及富贵路,恕草民无兴趣。”董槐举手一揖道:“还望先生明了。”吴文英摇摇头道:“功名犹如水中月,镜中花。将我劳累一世,换那后人钦敬的空空虚名,何抵我安逸一世,清静无为作一粒凡尘。更何况,岳武父子同弑,华佗医曹无书,这君前,是站也站不得的所在!”

董槐道:“文兄既居于皇城之下,岂有不思报国之理?”吴文英道:“大人这话可说差了,想那建安七子、竹林七贤、金谷二十四友,都处帝辇之下,其中报国得善者却是少罢?”卫羽忍不住打岔道:“先生请看那树叶,也是向阳处浓,背阳处淡,何必过着为钱发愁的日子!”吴文英畅笑数声,道:“在下就喜欢过这种清淡的日子,也免得惹那腥臭气!”董槐脸色窘迫,打发卫羽回去了。

两人相互又劝了一回酒,董槐道:“当今天子励精图治,希望能救臣民于水火,正差像公彦这般济世人才。”吴文英道:“当今天子是否励精图治,只在大人嘴里,草民却不知,草民只知伴君如伴虎,立功名倒不如闲居来得安稳悠游。”又一挥手,望着徒壁,笑道:“流亭杯堆破瓦,身居安适,何处不繁华?”

这时,从屋外跑进一十岁孩童,拉着吴文英的衣袖,吵着要爹陪他玩。吴文英道:“孩儿不要胡闹,没见爹有贵客相访么,去和那二狗子玩罢。”孩子跳跳腾腾地去了。吴文英道:“蓬门荜户的,我没什么好东西款待,唯有抬出菜园秋景以适大人。”遂拉董槐至圃园中观赏,道:“水碓里舂了米,山庄上饯了鸡,无勾心斗角,无名利挂牵,闲时棋琴共山妻同乐,顽子劣女一旁啼爹娘扯衣,无事邻舍阔坐,攀攀家常,教些孩童,陋巷箪瓢亦乐哉。试问兄台,宦衙何及敝庐万一?”董槐无语,吴文英抚着泥墙道:“小生虽齑盐布帛之家,也强胜过王侯了。隐居邰地,有种有收,无名利绊挂,复寻何乐?”

董槐僵了一会儿,道:“只是作人不能只图乐事。”吴文英大笑道:“人生在世,本就图乐。日出则耕,日落而憩,过得田家乐的日子,还有什么不安心的?”董槐弹眉道:“天下万民不乐,我亦不乐!”吴文英道:“大人说笑了,我有田亩四十,每日弹琴读书,何乐不为!所谓知足不辱,不知足反失身,颜回尚能明理,董大人如何潜悟不破?”董槐劝他,反被他劝,正自反锁眉头。

已正午时,妻子华逸麝备了酒菜,端出一盘鸭信,一盘芥菜。只见她穿得粗布青葛衣,是个朴素实在的妇女,董槐与其叙过礼。吴文英望着酒菜笑道:“豪门饕腥膻,吾自饱蔬荠,风吹日暖,有何未餍。”便斟了一朋酒,酒至一巡,吴文英似有醉意,唱道:“身居懒云窝,醒时得酒醉时歌。”酒至二巡,唱道:“富贵三更枕上蝶,功名两字酒中蛇。”酒至三巡,唱道:“尽人间白浪滔天,我自醉歌眠去。”酒至四巡,唱道:“问甚么虚明利,管甚么闲是非,不如今朝醉了明朝醉。”酒至五巡,唱道:“仕不如退,退不如醉。胡寻些东西,拼了个醉醒,不管他天地老子皇帝。”五唱五醉,分明心未醉,董槐被他劝了五巡酒,倒似遭了五次取笑。无奈,只得把那念头打叠,盘恒了几句题外话,无功回府。

回了廨舍,董槐一直闷闷不乐,有监州褚源问道:“大人可是为寻处士之事烦恼。”董槐点点头,褚源进言道:“我有一旧相识姓严名信,号风逸,年可三十。此人博览群书,文学武事,无所不精。”董槐闻言大喜,拉其手道:“既然你与他相识一场,便陪我同去罢!”褚源忙推手道:“大人有所不知,此人乃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的一位高人,心性也与常人有些异样,若我同去,则他决然不肯入仕。”

翌日,董槐独身前往,严信居于孤山林处士庐旁。云冉冉,草纤纤,水烟寒,溪路险,谁家隐居半山崦。

山路上有一小童唱着歌谣:“旧酒没,新醅泼,老瓦盆边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闲吟和,他出一对鸡,我出一只鹅,闲快活。南亩耕,东山卧,世态人情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过,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甚么?”董槐听得歌中大有蹊跷,拉过小童问道:“小朋友,这歌谣是谁教你唱的?”小童答道:“是风逸先生教我的。”董槐听罢,心中便有五分吃力。

严信宅旁有柳树五株,只见黄鸡啄黍,犬晒豚嚅。正是蒿草之下,或有兰香;茅茨之屋,或有侯王。主人正用茉莉熏茶叶,白白腾腾,烟霞满屋芬芳。

董槐穿过一层竹篱花障,入内报了名姓,严信慌忙说道:“大人栖榻下处,有失远迎,还望恕罪。”说罢沏了一碗枫露茶,双手端至,说道:“客到家常饭,僧来谷雨茶。草堂之内,也无甚美食佳酿相飨,还望大人多多包涵!”董槐双手接过,但见瓷青而茶绿,真可夺千峰翠色,嘴里便赞许两句。茶毕,董槐脱了沙棠屐,与严信对坐于蒹席上。董槐见镇席之白玉精美剔透,便取着玩摩一番。

寒喧过后,董槐书归正传道:“不知公彦每日所逸如何?”严信悠然说道:“莺花过眼,鸥鹭忘机,或诗或游,倒也十分乐业。”董槐道:“我国革五代之乱,富有四海。靖康之后,纲纪法度,日削月侵。官壅于下,民困于外,夷狄骄盛,寇盗横炽,较之国始之时十无一也。”严信叹了一声,道:“大人说得不错,我身为宋民,却不以宋为荣。”董槐此时挑出来之目的:“像公彦这样一筹英雄,何不出山以解天下忧。”严信噗出一口凉气,道:“大人你找错人了,朝中党派纷争,我若依错,便有难估之祸,君岂不闻吕惠卿长居在外,尚难逃奸党头衔,区区又安敢淌这混水之池。”

董槐沉吟了一会儿,道:“先生断不可这么说,人是为治世而活着,既生于世总要创下一番事业吧!”严信清笑二声,道:“如今这朝中,栋梁材取次尽摧折;何不辞龙楼凤阙,纳象简乌靴,归乡隐园,朝夕山野;有酒便醉,有诗即吟,乐得无忧!”董槐皱眉道:“儒者所争,尤在于名实,名实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我受命于人主,议法度而修于朝廷,举先王之政,以兴利除弊为己任。而先生既不求名实,又不举政,那便算不得儒者,既算不得儒者,那寒窗十年,所为何来?”严信起身,脸上似有忿色,道:“大人这话倒说得松爽!汉光武帝崇尚谶纬,桓谭极言谶纬妖妄,光武帝大怒,说‘桓谭非圣无法’,要斩他老首,桓谭叩头流血,许久才免死罪。他是七十岁的古稀之人,被贬出京,在路上颠簸,患病死了。你说说,既然作官不能在皇帝面前说真话,那这官作得还有甚么意思?”

董槐道:“凡事应从中庸之道,不可走上极端。”严信冷笑道:“朝廷、皇宫乃龙潭虎穴般险恶之地。李固鲠直,终死于谏;傅縡苦劝,心面俱毁。我在此隐居,倒少了口舌是非之祸,腿脚奔忙之苦。”董槐被他说得心里一急,拍席道:“大丈夫文死谏,武死战,有什么好怕的!”严信摇首道:“严光曾拒绝朝廷征召,毅然隐居垂钓;董大人,汲汲求功名者,不如五湖寻钓舟。”董槐心中激涌,道:“你不愿入仕,实际上是你胆小,你在逃避社会!你纵有满腹经论,不拿出来憋死在肚中,又和那些挑柴放猪的奴仆有什么两样?”严信叹了一声,道:“大人差矣!陶渊明视作官为误入樊笼,争功名有如车下坡,惊险谁能参破?”

董槐一拍手道:“大丈夫相时而动。”严信一挥手道:“趋吉避凶者为君子。”

董槐道:“我只知身有才则必为用,这样才不枉上天造我!”严信摸着席道:“万物皆不可有大用,才大则必有恶磨!”董槐讶道:“此话怎讲?”严信缓缓答道:“且看那桄榔,四令常绿,傲然独物,却不知大祸已至。人将其茎顶取来,可作扇;花序榨干可作糖;茎髓又可制淀粉;更连那叶柄也不放过,缠成麻绳。如此全身通通被宰割尽矣!却不如那草荄,扎身泥土,与日无争,与月无嫌,静默自灭,岂不悠哉。”董槐笑道:“兄台岂不闻当今天下外患内腐,百姓无食充饥,连你那草荄也不得放嘴哩!”严信无言以对,有点恼火。董槐又道:“再说,若取桄榔,岂有不连根拔起之理,天定生死,又岂非人愿!”严信道:“我无乐自欣豫,有何不好?大人无庸讳言,还是请回吧!”董槐见其浮心已至,料难导通,便告辞了,严信亦未送客。

董槐回到府廨,又是长嗟短叹,有提刑施刚是个知事的,忖道:“董大人亲自四访名士,降爵求授而不得,我识得一位高人,何不献出名姓。”计议已定,便进言道:“有一人姓尤名新,号湣斋居士。他不问世事,遁世高蹈,清心独善,乃是神仙一流人品。”董槐经过两次打击,心神也有些惘然,不禁问道:“可请得动么?”施刚道:“此人虽处林泉之下,却有廊庙之经论,但他矜高倔傲,很难请得动喔!”董槐拈髯寻思:“仅此最后一次,若再请不得,我便彻底作罢!”

翌日,董槐再次独身前往,路上百姓见到他无不肃立道旁。尤新居于栖霞岭,董槐徒步行了半日方到高士卧云之庐,只见黄泥屋廛,隐者家外围着一圈圆形的栏栅,园内菜壮厩肥。

只见尤新年方五旬,头戴一顶遮阳笠,穿着高巾阔领,正在园中小睡,董槐不便打扰,耐心等了半日。眼见日落黄昏,尤新打个哈欠,方才醒来。见董槐屈坐于草地,待问明了身份,大惊失色道:“董大人何不叫醒我?”董槐拂着尘灰道:“孔明午睡,玄德亦不敢擅叫。”尤新闻得此言,便对董槐生了七分敬意,忙引他入屋,歉言说道:“蜗壳蘧庐,委屈尊驾了。”拉过一条藤椅请董槐上坐,又炖了六安瓜片茶,只见色泽鲜绿,香气清高。尤新双手献过,道:“招待不周,还请大人见谅。”

董槐陪了两句客套话,问道:“不知高士每日乐做何为?”尤新敲着茶器,悠然说道:“在下何能何才,配称高士?不过索居闲处,沉默寂寥,求古寻论,散虑逍遥。”董槐举出话引道:“想当年,我华夏九州,东至日出,西至日没;南至南蛮,北至幽燕。两轮日月,一合乾坤;渔樵耕牧,各安其职。现如今,唉!”说到悲凉处,不由得愁眉深皱。尤新道:“不知大人所言何意?恕在下耳拙,听不太明白。”董槐握住尤新的双手,道:“我今日来,是专程请先生出庐,解救天下苍生。”话刚落音,尤新便脱了手,讷讷道:“官可不作,人不可丢。在下不愿身当皇帝的走狗,舞文弄墨,点缀升平。”董槐听了这话,身子便木了半边,道:“兄台不必即刻答覆我,请再详加考虑几日吧!”尤新道:“不必了!千百年来莘莘士人为求功名,损身陨首。朝中不是左派,便是右派,为官者,不过卷入其中名利纷争耳。我区区一介草夫,只求箪食豆羹,糊生即足。”

董槐道:“兄台难道忍为尖埃所没?”尤新哈哈笑道:“两字功名,几阵干戈。求取功名,或如日东升,春风得意;或秋风萧瑟,步履维艰,终为人事消磨。倒不如及时破网,安适一生!”

董槐吹一口气,反问道:“安适一生,所活何义?”尤新道:“归隐乃昔贤所尚,归真反璞,则终身不辱。”说罢取出一面铜镜照于董槐,道:“若论两字功名,请君看镜,已消成白发星星。”董槐不敢看镜中人,尤新又照向自己,虽年方五旬,却黑发居多。

董槐沉默了一会,道:“你纵有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安民之志,不得皇帝赏识,还不是只能空嗟无奈。”此话不说尤可,一经说出,尤新顿时愤然,道:“当今皇帝只求偏安,从未动过收复失地之心,随他何用!”董槐道:“正因如此,我们作臣下的才要忠直力谏,齐心北伐才是。当下正需似尤兄这样智策奇佳,安国利民的人才,万望不要推辞。”“哼!北伐?力谏!”尤新笑不可抑道:“国腐财空,兵乏民短,怎么北伐?!”把董槐逼得哑言。

董槐道:“圣人之于道,犹似葵向日也。虽不能与日共始终,但葵心之诚,至死不泯。”尤新驳道:“便是圣明也曾为海棠而容不得青莲,何况当今天子!孰不知熊远贬官,周嵩刃边求生,忠直之士哪个还敢力谏?”董槐道:“既便舍弃项上头颅不要,也不作偷安蝼生者!”尤新冷笑一声,道:“董大人雄心远略,小可自难相较。只是,我有一句话奉劝董大人,大人处轩冕之中,只莫忘了祖逖前车之训才是!”董槐又无语辩。

尤新推开窗格,浏声道:“人,可趁西风出远山,或随急水流深涧,而不可为暮雨迷霄汉。”董槐道:“不知先生所说何意,愿闻其详?”尤新道:“宋朝必亡于蒙古,并非我明哲保身,袖手不救,只怪天数已定。”董槐问道:“假若当今天子亲自请先生入朝呢?”尤新付之一笑道:“那我便作一回富春山的严子陵罢!”董槐讨个没趣,也不愿勉为其难,便怏怏告辞。尤新与他交谈一刻,见他举止有度,言语不苟,心中也颇生敬佩之情,挽其手,带说带笑道:“自古道,人各有志,不可强求;譬如柳、槐喜阳,云杉、玉簪喜阴一般。大人不必过于忧心,你我作一知己也未尝不可。他日若官场失意,心情不适,到我这儿聊聊坐坐,一尊杜康,可解百忧。”董槐唯诺一声,一拜而退,尤新送出门外,举手作别。

天下事不如意者十常,董槐所寻处士,劝三个三个不来,回到邸所,只好把个闷葫芦搁在肚里。云孝臻闻之,前来询问因由。董槐憋了一天的气,拉他到后院中吹风,说了通详细,云孝臻叹道:“世人皆醉我独醒!”董槐抚其手道:“贤弟说得好,世人皆醉我独醒!”说罢竟落下泪来,额头上的皱纹指着北方和南方,对东风嗷嗷叹道:“张翰思鲈,笑我飘零。”

再说云孝臻,虽身居官位,却不愿穿峨冠礼服,随事皆一领青衿。他奉命操练士卒,感重令行,扎营野外,念念有如临敌日,心心常似过桥时。九日无酒,坐宅边东篱下菊丛中,摘菊盈把,未几,望见白衣人至,乃知府董槐送酒来此。

董槐迎着笑道:“贤弟可好忍功哩!”云孝臻也笑道:“军中不可乱了纲纪,可熬得小弟好苦哩!”小亭内,吴秀兰给他俩整理了一桌素菜,云孝臻叫妻子不要操忙,休息去了。董槐一边倒酒一边说道:“九日已过,何不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文章,来个不醉不休!”云孝臻笑道:“大人这话正说到小弟心窝里去了。”两人互斟数觥,董槐觉得地方僻小,提议出户散游。云孝臻给妻子支会了一声,两人便带了几名侍从出户。

行了几里路,月儿升起,董槐望着远景叹道:“不知何日边尘可静?”云孝臻在黄麦田塄上伫立,胸中诗兴盎然,对东风口占一绝:

“麦浪壮思滔,铁剑割风笑。自矜身孤高,唯月能控潮。”

董槐拍手赞道:“只有武胆英雄,济世之杰才能蕴此壮思,只教人听过激血湃热,众物群小!”云孝臻道:“大人过奖了,小弟年轻才浅……”董槐欸了一声,道:“有志不在年高,贤弟何蔑己能!”云孝臻道:“承蒙教谕。”董槐道:“古人作诗,以一时之偶兴,成千古之佳句。贤弟之诗文浅意深,便是难得的佳句。恕大哥逾迈,此诗取名‘田塄对月’如何?”云孝臻笑道:“好一个《田塄对月》!”侍从替上一觥酒水,董槐将觥中清酒一洒天地,道:“文臣不爱钱!”云孝臻也照做,道:“武臣不惜死!”齐声同语:“天下太平矣!”同时一愕,续对口道:“真知己也!”董槐大干一盅,拔剑散发道:“如今我也作回王敬宏罢!”倚树弹剑而歌:“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何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铺席坐在田地里,你一杯,我一盅,你一诗,我一句,不亦快哉!俩人笑傲生风,杯杯满,盏盏乾,直喝得烂醉如泥时,才发现乾坤暗而天地昏。云孝臻归家之时,酒气浓重,莫不被妻子聒絮了一番;只可怜董槐唯有一个十岁小儿董颖,归家后枕边空荡,又是烂醉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