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钗

第十九章

卢方听了这番话,神情似乎略见惆怅,因为李益的用词很有惊诫的力量,身世暖昧,别有所图,精擅剑法,这都显得小红的不寻常之处,假如一切都属实的话,至少,他要把小红接回去的可能性就大大的减少了。因此他的嘴唇动了几动,想要说什么,终于还是没说出口,李益也没有再说下去。

来到中庭,卢安已经在等着,恭身请安,卢方与王阁老都昂头走过没有答理,卢安抬起身子时,朝李益笑了一笑,表示卢闰英已经接来了。

小红闻声出来问道:“两位大人要走了!”

李益笑笑道:“是的!我还要坐一下,你不必送出去了,我来送吧!”

挥挥手,小红乖觉地又进去了,李益招呼卢安道:“你先送阁老回府,回头再来接我,我还要到高家去。”

把两人送上车子才道:“两位大人把人找去后,尽且多留他们一下。我要到高晖那儿去,把事情弄妥了,再让卢安送信去。”

一切都心照不宜,两个老的满意地点头,卢安驾着车子走了,李益这才踌躇满志地回身,忍不住又看了门上题着“啸虹”两字的木匾一眼。心中满是得意之情,表面上却装着冷静,踱回中厅时,小红与卢闰英,以及后面跟着的雅萍都迎了出来。

李益还是很慎重的,朝小红一笑道:“我有事,很快就要离开长安,所以要跟你好好地聚一下,你去把门关上,叫小丫头弄点好酒好菜!雅萍也帮帮忙去。”

小红知道他要跟卢闰英先谈一下,乃笑道:“照说萍姑娘是客,不敢惊动的,可是我最近已经收了场;屋子里只有一个小女孩,一个粗使老婆子,实在弄不出什么好玩意来,尤其是卢小姐来了,更不能马虎了,所以只好劳驾萍姑娘指点一二了。”

卢闰英知道李益把雅萍也打发走了,而且急急地把自己接了来,一定有话要对自己说,可是听了小红的话,也不禁笑着道:“红姑娘这话就不敢当了,难道我还会特别一点不成?”

小红笑道:“当然要特别一点,因为爷们上这儿来,反正醉翁之意,不会在吃唤上挑眼,而堂客来到此地,却是另一种心情。”

“怎么个心情呢?”

小红笑道:“首在是品头论足,挑我们姿色,而后是盘根诘底,追查我们见不得人的地方,最后一定是夸赞我们这儿的酒菜还可以,为她们的男人找到一个上这儿来玩儿的原因,只是为了这么点儿的长处,好回去告诉给女伴儿听。”

卢闰英笑道:“还有这种事儿?”

小红笑道:“有!堂客们上平康里来虽不是常事儿,一年里总还有几回的,那都是些闲得无聊的官太太们,已近中年,为了表示豁达,偶而兴之所至,邀上两三个伴儿,跑来消遣一下,拿我们比较一下。只是未出阁的女儿家上这儿来,小姐还是第一个!”

卢闰英更觉得好玩了:“想不到还有这种事儿?”

小红笑道:“在平康里巷的燕子人家,以妾身接得的堂客们也最多,因为贱妾姿色平庸,歌喉平平,最容易让她们得到满足,这些批评即使传到爷们耳中,也不会认为她们是故意挑剔,所以青楼风尘女子中,固以色笑当先,而妾身却以平庸而获福。”

卢闰英笑得花枝乱颤道:“小红,你这张嘴真利,骂起人来不着痕迹,我倒要看看你能弄出什么好菜来!”

小红笑道:“其实贱妾根本就不善烹谪,弄出几样菜来,自己不敢下箸,因此才被选定为妾身的长处,那些夫人们根本就抱着挑眼儿的心来的,那里舍得落句好话给我们,但是小姐不同,小姐国色无双,才华绝代,妾身不必从事做作,也万难与小姐相比的,因此只有请萍姑娘帮忙提着点。诚心诚意地弄几样菜,让小姐看在这一番诚心份上,赏下两句褒词吧!”

一面笑着,一面拉了雅萍去了,卢闰英笑着道:“这妮子端的可人,骂人不着痕迹,捧人时却又让人如乘云雾;飘悠悠的不知身在何处了;十郎!你忽忽地把我叫了来,到底有什么事?”

李益笑道:“卢安没对你说吗?”

“没有呀,他只说你有要紧的事要找我。”

李益点点头,觉得卢安的确是很解世故,像这种事,原本不该由下人们插入的,他倒是一点都不逾越,因此一笑道:“他倒是很有分寸,这一关考验算他通过了,我就测试一下他的办事能力,那以后倒是要好好地提拔一下这个奴才。闰英,我的计划提出来,姨丈跟王阁老都同意了,现在他们就去稳住杜子明跟尤浑两个人。”

“这对他们都有好处,自然会同意的,你什么时候走?”

“今天我就去找高晖,让他明天往吏部去备案,行文通知郑州主司公假,如果能办妥,后天我就启程。”

“这么快,不能多候两天?”

“打铁趁热,我必须早一脚赶到地方上去,从征调民夫开始,每一件事都得亲自过手,才能统制全局。”

“吏部行文来得及吗?”

“朝中有人好做官,有高晖出头大概没问题。”

“你多辛苦了,可是你自己那儿准备来得及吗?”

“我的行囊都打好了,原是准备上郑州销假上任的,随时都可以动身。”

“十郎!你这次出去算是专门札委的委员了,到那儿都会有个行辕吧?”

“那是一定的,不过我在一地耽不久,不必太麻烦地方,住在驿馆里就行了。”

“那也总要有人侍候你,我想你可以把小玉带着。”

“我就是为这个事儿了把你给接出来商量的,小玉是无法随行了,她正病着。”

“那怎么办呢?饮食起居不能没人管,你在我家里挑几个人去好了。”

“你家的人我是要带的,随时都要往返联系,只要卢安一个人就行了。书信往返,我跟高晖说好了,就借用兵部传递文书的驿马,好在修城,凌河,补堤,多少跟兵部也扯得上关系,这并不算假公济私,而且又快又隐密,你有书缄,也交给高晖好了。”

“只带一个卢安,那怎么行?”

“我自己还有李升跟秋鸿,你要明白,我虽是持札委员,究竟还只是六品的小官儿,总不能大事铺张,弄个全副的执事班底吧!”

“你自己本身的生活起居呢?”

“以前就是由李升照管的。”

卢闰英道:“十郎,以前你是一个人,可以将就应付了,现在可不同了,这点我是明白的人,男人经过女人照料后,自己就会变懒了,而且也变娇贵了,那是一定不能马虎的,小玉生了病,浣纱也一定走不开了。”

“是的,她是小玉的影子,杀了她也带不动她的。”

“小玉在病中更要人照料,我把雅萍让你带去吧,要不是为了名份,我就自己去了。”

李益笑道:“姑奶奶。雅萍去了,我还得找几个人侍候她,你要知道我是去做苦工,又不是去享福,她虽是个下人,但是自小跟着你,娇生惯养的,吃得了那个苦吗?”

“有甚么吃不了的,这本是她应该做的,何况她只照料你的起居,也不会苦到那儿去。”

李益摇头表示不可,卢闰英急道:“那就拨几个人跟着去由她支使好了。”

李益笑道:“没有了雅萍,你也会很不方便的,你放心,我会自己找个人跟着去的。”

卢闰英这才笑道:“那也好,只是你仓促之间,找得到适当的人选吗?”

“我相中了一个,这个人选不仅要温和能干,而且还要能计算,会看会谈,很多账目是不能经过外人,我自己又没功夫一笔地记下来,再者,我要去的几个地方都是经过战后未加修复的地区,乱事虽平,民风未移,虽然地方官会派出兵卒护卫,但总有百密一疏之处,所以我身边有个会几手的侍儿也较为安全些,倒不是为了保护我,而是我不在的时候,她能照顾自己。”

卢闰英忍不住道:“我的爷,这样的人上那儿找去?”

李益笑道:“如此英雌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但是我的运气不错,眼前就有一个。”

卢闰英一怔后,才恍然道:“是小红姑娘?”

李益点头道:“这就是我把你接来商量的原因,小红的剑技你也看见的,剑出能扫落叶,寻常三五个汉子奈何不了她,是此行最适合的人选,只是这件事一定要得到你的同意才行。”

卢闰英一笑道:“十郎!我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怎么会反对呢?她自己的意愿如何?”

“我已经问过她后才请你来的,当然是没有问题的。”

卢闰英笑道:“十郎,你真有办法,老实说,上次我见过她之后就好喜欢她,也有意思把她接回家来,只是想到她身负奇技,似乎不类风尘中人,一时不敢造次。”

“是的,她自己也说过,她溷落青楼是别有目的的,可是现在她又说她的事已了,而且是我帮助她的,她感恩图报,情愿以身相随。”

“这……是怎么回事,你对她施了甚么恩?”

“我自己也不清楚,不过想来一定与于老儿有关,因为最近我只做了那一件事,就是整倒了于老儿,而小红既谙技击之术,却又不类江湖中人,必然是武将之女,于老儿执掌兵部,她的先人一定是受过诬屈含冤,她溷身在此,大概是想相机刺杀于老儿报仇的。”

卢闰英一惊道:“会是这样吗?”

李益道:“我想总不外是这种情形,否则我不可能在这几天内,对她有甚么大恩惠,这个等回头再问她好了,我把你接了来,主要的就是要你作主。”

卢闰英道:“十郎,这就太不敢当了,虽说我们的婚事已经公开宣扬了,但是我还没有过门,怎么样也不能要我作主,你征求我的同意,已经很使我感激了。”

李益道:“不,这件事一定要你作主,否则就不太好办,而且又会跟姨丈闹得不愉快。”

“这与我爹有甚么关系呢?”

“没关系我就不会把雅萍也支开去了。”

卢闰英先是一怔,慢慢才想明白了,脸上浮起了一丝不可思义的神色:“难道爹也看中了她?”

李益笑笑道:“恐怕是如此吧,一连两天避嚣来此,第一次是偶然,今天又来则是有意了,而且他对小红也多少有了暗示,刚才送他出去时,还在连连夸赞她,要不是有王阁老在旁边,或许会开口叫我作伐了。”

卢闰英叹了口气:“爹也是的,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动这个心,不过话又说回来,小红那妮子的确可爱,你也知道的。爹虽然置了两房姨娘,却形同虚设,迁到长安后,他独宿书房的时间多,可见爹并不是好色。”

李益道:“我知道,小红的姿色只是清秀而已!”

卢闰英道:“他老人家是喜爱她的那份才华,这也怪我不好,你不在的那几天,爹回家跟我闲聊,谈起我们玩的情形,我着实把小红夸了一阵,大概那时候就把爹说动了心的。”

李益笑笑道:“听你的意思,好像颇为有意成全?”

卢闰英笑道:“十郎,我知道你这次出去,很需要小红这样一个人,这样好不好,我们再买两个人,跟着去侍候你,然后让小红去帮忙照顾,等你工务完了,再把小红接到我家去,我知道爹的意思是要她住在小书房里,他老人家昨夜还在跟我说起,我出阁之后,他的小书房就没人照科了,而其中很多的文稿案卷,又不能随便交给个人,我想爹就是在暗示。”

李益叹了口气:“闰英,你好像在认为我是在跟姨丈争这个人似的。”

“我绝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到爹年纪大了,难得他自己看中了一个人,我们应该尽点孝心。”

李益道:“问题不在我,而且我已经先劝过她了。”

“难道她自己不愿意?”

“她要是愿意,我又何必把你接了来。闰英,小红在前几天就脱籍收帜了,“啸虹”就是她的私产,她溷落风尘是曾有目的,辍弦收帜是为了所图已遂,门上钉上了啸虹的匾是我题的,那方匾是她自己雕的,这所园子是她准备呈献给我,作为酬恩的,她接纳姨丈与王阁老是因为我的缘故,在这种情形下,我们怎么把她送到你家去?”

于是他把见到小红的情形说了一遍,最后道:“如果她是个掘金娘子,倒也好办了,但她根本不在乎金钱。”

卢闰英道:“她是一心要跟定你了!”

李益道:“那倒不是,她根本没有朝这方面想,她只是打算把房契给了我后,入山当姑子去,因为这个缘故,我才想到把她收在身边的。”

卢闰英道:“照这样说来,那还是可以商量的,你既然对她有恩,这样可以请她帮我们也尽份孝心。”

李益把眼光看着卢闰英,冷冷地道:“卢大小姐,你们姓卢的会这样做,但我李益可做不出这种事,小红是个人,不是一样东西,可以随我们的意思送来送去,别人报我的恩。我又报谁的恩?”

一看李益神色,卢闰英已经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没有想到李益的口中竟会吐出这么一番话来,顿时吓得呆了,可是李益的火上来了,多时的积郁一下子全发泄了出来,指着卢闰英道:“我为姨丈尽心尽力,他却为了自己的前程要毁了我,这个我可以忍受,而且不去计较,甚至于还任劳任怨去为他筹划,没有别的缘故,为的是你还明理,可是今天从你这番话,我发现你跟令尊大人一样,心目中除了自己之外,别人都不是人,究竟我为小红尽了甚么力还不知道,但是我并没有心帮她的忙,报恩是人家的心意,但我自己并没有以她的恩人自居,我凭甚么要求她去那么做?”

卢闰英无限委屈道:“十郎,我只是跟你商量,并没有一定要怎么样,你又何必生气呢?”

李益道:“我当然生气。我气的不是你说错话,而是你的存心,你要尽孝心,我也该尽孝心,但是我们没有权利要别人牺牲一辈子来替我们尽孝心。”

卢闰英道:“我爹不会委屈她的。”

李益冷笑道:“白发少艾,就算你父亲能给她任何一切,人家也未必稀罕,你们卢家不过是仗着有几个臭钱而已,但世上不见得每个人都是爱钱的。”

卢闰英急道:“十郎,你怎么这样说呢?”

李益愤然道:“你要我怎样说,小红已经脱籍,不再鬻色市笑,你不信再去问问她的家世,绝对是好人家的女儿,而且她有那一身本事,一肚子学识。年未花信,比你父亲小了三十岁,又不是要把她明媒正娶回去做诰命夫人,你说,除了有几个钱之外,又凭那一点向人家提这种要求?”

卢闰英垂泪道:“十郎,你给我留点体面好不好?这样大呼小叫,让人听了算甚么呢?

我只是提出来问问你,你不答应就算了,也值得生这么大的气吗?”

李益一声冷笑:“你到现在还认为是我不答应,好!我走,你自己跟她说好,你可以跟她提出任何优厚的条件,只有一个限制,不要扯到我的身上,否则别怪我翻脸无情,连你都不认了。”

霍地站起了身子,掀帘就出去了,卢闰英想拉也拉不住,追了出来,却见雅萍迎面而来,她不便追出去拉扯了,倒是雅萍问了一声:“爷!你上那儿去?”

李益在这刹那间,已经把脸上的怒色整个收了起来,居然含着笑道:“上高晖家去,我做事一定要全始全终,但尽自己的一份心,不管人家如何对我。”

说完潇洒地走了,雅萍这才发现了满面泪痕的卢闰英,不禁惊道:“小姐,你是怎么了?”

卢闰英悲从中来,哇的一声,掩面痛哭走向屋里,雅萍正要进去,斜里忽然地闪出了小红,笑笑道:“萍姑娘,麻烦你到厨下去看看。那个小丫头不知道会把菜胡弄成甚么样子了。”

一面说一面摇摇手,雅萍是知道卢闰英脾气的,她受了委屈这一哭,一定是自己遭殃,倒是不敢进去了,而且自己是下人,也不便去过问,趁机会悄悄地溜了。

小红在门口站了一下,才掀帘进去。卢闰英也已收敛了泪痕,苦笑道:“红姑娘,你来得正好,我们谈谈!坐。”

她伸手指指身边的横榻。但小红没有坐,却双膝跪了下去,倒是把卢闰英吓了一跳,连忙把她拉了起来:“红姑娘,你这是做甚么?”

小红垂泪道:“贱妾已经听见小姐与李爷的争执了,薄命人身受李爷大德,乃有身报之想,只是愿为婢奴以效犬马之劳,没想到却会引起小姐与爷的口角,实在感到不安,小姐放心好了,婢子会向李爷表示自愿到府上,去侍奉卢大人的。”

卢闰英叹了口气:“红姑娘,只怪我胡涂,现在你更不能那么做了。”

小红道:“为甚么?婢子可以对爷说,完全是出之自愿,爷也绝不会怪到小姐头上的。”

卢闰英苦笑道:“红姑娘,你恐怕对整个情形还不了解,对十郎的为人更不了解。”

小红道:“李爷是个急公好义,事理分明的人,他只是可怜婢子,不让婢子遁入空门,才答应收留婢子,并不是对婢子有甚么好感,何况小姐国色天香,另外还有位霍家娘子也是绝世才貌,美玉在前,顽石岂有颜色,婢子以身相随,亦为酬报雪洗亲仇之大恩……”

卢闰英道:“对了,红姑娘,你说曾受十郎的大恩,究竟是甚么呢?”

小红的脸上浮起了一片黯然之色道:“婢子的先父原为武将,因生性耿直,触犯了兵部尚书于善谦,被他设谋陷害,问成大辟,婢子身负家仇,无以为计,投身到公孙大娘仇门下学剑,艺成来到京师,投身青楼,想找个机会刺死他,再以身殉。”

卢闰英道:“那不可以的,你父亲若是怀冤,你可以搜集证据扳倒他。”

小红道:“没有办法,他的手段太毒,先父蒙冤后,曾经有证据,叫先母怀着到京师投告,那知道投告到鱼朝恩的手中,而他与鱼朝恩似乎互有默契,鱼朝恩反而将那些证据还给了他,使先母含恨以终。现在甚么证据都没有,罪臣之女,更无法告倒当朝大臣,婢子唯有刺杀一途。”

“你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没有,妾身在青楼以琴诗以自炫,原是想吸引他前来的,因为据知他专好附庸风雅,很可能会召见婢子,可是他近两年似乎谨慎得多,不大出门,一直没机会,李爷联络了江湖上的侠客诛却鱼朝恩,已经为婢子雪却一半的血仇,前几天听说李爷又活活地逼死了于善谦,虽然已经没有办法为先父的沉冤昭雪,但至少也能让先人瞑目了。”

卢闰英道:“十郎的猜想完全没错。”

小红怔然道:“李爷已经知道婢子的身世?”卢闰英道:“不知道,不过你说他对你有大恩,他猜到必然是与于老儿有关,而且因为你会击剑,却又不类江湖中人,他才认为你必是武将之后。”

小红垂泪道:“爷不但对婢子有知己之念,而且又有代雪亲仇之恩,婢子就是衔环结草,也难赧大德,想不到却得受卢大人之垂爱,因而引起了爷与小姐之间的不和,婢子实在罪该万死。”

卢闰英叹了口气:“红姑娘,你既然听见了我们的谈话,想必也知道我不是个不能容人的人。”

小红道:“婢子知道小姐的心胸如海……”

卢闰英道:“那就好,十郎这次出去,就有劳你费心,好好地照应他的起居,我会感激你的。”

小红道:“是的,婢子一定尽心。”

说着捋起衣袖,露出臂上的一点殷红,展示在卢闰英的面前道:“小姐可以向老大人说,等婢子侍奉李爷回来后,老大人仍可验明此记。”

那是一颗守贞砂,幼女在十二三岁时点上,深入肌里,色泽与时而日鲜,自后但保完璧,则此砂永远不褪,相反的,只要与男子一经**,此砂自隐,而且再也无法重新点上。

卢闰英原先也有的,只是现在已经没有了,因此看见了这颗守贞砂,脸上不禁微赧,连忙掩上,道:“红姑娘,你没有听懂我的话,如果十郎不知道此事,倒还可以一说,他既然已经知道了,而且临行时表示的那些话,你也听见了,他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人,如果我真把你接回家去,他会把我们父女视同仇人。那你不是在成全我们,而是在破坏我们了。”

小红道:“爷不会把我看得这么重吧?”

卢闰英一叹道:“不是看法的避重,而是他本身为人处世的原则,绝不会受人半点影响,假如你不向他说出报恩的事,他还不会怎么认真……”

小红听了多少有点刺耳,但仍忍住了性子道:“小姐,婢子虽落风尘,尚能自爱,溷身青楼乃为雪父仇,并不是自甘堕落,如果不为报恩,婢子已经注销坊籍,王阁老与老大人根本就进不了婢子的门,婢子的先人虽然官职不如老大人之显,但也是一任参将,说甚么婢子也不会慕富贵而自贬身价,沦居豪门作妾吧。”

卢闰英一听话中不对劲,连忙握着小红的手道:“红姑娘。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唉,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小红道:“婢子明白小姐的意思,这件事要小姐来启齿实在很难,而小姐的一番孝思也是无可厚非,只是小姐却不能用别人来成全您的孝思的。”

卢闰英这才知道自己所以惹人反感的症结所在,而且也知道李益为甚么会发那么大的脾气。

那是因为她只想到自己的父亲,而别人却并没有必要也像她一样来孝顺卢方,尤其是李益,卢方对李益简直可以说无恩而有怨了。

李益为了自己,不仅忘记了那些怨,而且还劳心尽力去为卢方解决困难,这已经是够大的了,自己还偏偏不知进退,提出了过份的要求,怎么不叫李益反感呢?

她突然发觉,假如这件事办不好,她就将失去了李益。

而小红是为了李益才委屈勉强答应的,如果李益与自己婚变,小红在卢家也待不下去的,她虽是乐户脱籍,却并不在乎钱财,更不可能卖身进卢家,结果却会两边都不讨好,想到这儿,她不禁悲切地道:“我知道我的想法错了,可是你们为甚么要我来做这个难人呢?”

雅萍悄悄地进来了,这时才道:“小姐,请恕奴才多嘴,你对爷的做人处事还不够了解,爷己经决定的事,几会肯更改的?他要卢安把您接来,根本就是要您来解决这个问题的,您却提出爷的问题来,怎么谈得拢呢!”

卢闰英抬起眼来瞪着她,雅萍胆子忽然大了道:“卢安回来了,他听了爷负气而上高家去,连忙去接爷了,叫奴婢来劝告小姐说老爷……”她说到这儿,顿口不言,小红见机忙道:“婢子去打盆水来给小姐净脸。”

她出去了,卢闰英才道:“卢安那狗才说甚么?”

雅萍:“他说老爷太胡涂。”

卢闰英作色道:“这奴才好大胆。”

雅萍道:“他自己当然不敢如此放肆,是转述王阁老的话,老爷在路上,已经忍不住向王阁老透露要接小红回去的事,被王阁老当场不客气地说了这么一句。”

卢闰英叹了口气,雅萍道:“王阁老继续对老爷说,好容易一件大事靠着爷的大力平息了下来,杜子明跟尤浑一定衔恨切骨,必然会想尽方法要找老爷的错处,老爷怎么还要自己找麻烦。”

“甚么麻烦?接个人回家也是平常的事?”

“小红在长安颇有才名,杜御史最赏识她……”

这个卢闰英倒是听说了,她第一次来的时候,小红就说这个园里的竹子就是从杜御史的园子里搬来的,因此忙问道:“那又怎么样?”

“杜御史早就有意思要接她回去,她再三不肯,而且词意婉转,说得杜御史很感动。认了她做义女,如果老爷把她拉了回去,杜御史第一个不答应。”

“如果小红自己愿意,谁也管不了。”

雅萍一叹道:“小姐,你再要这么固执,那就是自寻苦恼了,难道您认为小红姑娘她是会自己愿意吗?”

卢闰英不响,雅萍又道:“杜御史如果参上一本,指老爷强占民女,那时老爷的前程就完了。”

“他又凭甚么参奏呢?”

“小红根本不会自愿跟老爷的,就算强占民女这一状告不成,另一状也脱不掉干系,当朝大员,涉足青楼,微行不检,这个几字也够老爷受的,何况就是小红自己表示愿意,也说不上个理由来,叫她说要替爷尽孝来侍候老爷,这种说法倒是可行,可又把爷给坑了,难道您又要坑爷一次吗?”

卢闰英想想道:“杜御史为甚么多事呢?”

“小红不肯跟他,却跟了老爷,这口气就输不下,此其一,杜子明跟杜御史是堂兄弟,就算杜御史无意参奏,杜子明也不肯放过这个大好机会的。”

卢闰英道:“其实我也只是顺口说说,并没有一定要如何,但十郎却没头没脸地在这儿发了那么大的脾气,我才有点难过,再者是爹也真需要个人……”

雅萍急道:“小姐,老爷要人侍候,你可以设法再为他物色个适合的,小红姑娘这件事,你可不能再执着性子闹下去了,真把爷给惹恼了。你可怎么办?”

卢闰英忽然觉得自己很孤立,似乎没有一个人是同情她的,或为她说句话的,不由犯了性子道:“恼就恼吧,反正我们只是口头上缔个婚,还没有定聘呢。”

雅萍叹了口气道:“小姐,您在婢子面前,何必又说这种脾气话呢?婢子若不是为了小姐着想,就不会说这种没上下的话了,您跟爷的婚事还能僵下去吗?”

卢闰英以为雅萍说的是她与李益之间的私情,不由得涨红了脸,目中泛起了怒色,但雅萍乖觉地道:“小姐,你想想,你们的婚约不但是遍传了长安市,连朝廷都知道了,那还能反悔吗?”

她压低声音又道:“小姐,不是婢子私下里批评上人的不是,于老儿死讯传来的那一天,老爷听了杜子明他们的话,准备把责任全推在爷的身上时,倒是真有悔婚之意,就是顾虑着消息已经传到朝廷,圣上也知道,难以说得出口,所以才先躲了起来,要小姐出面去叫爷离开长安,也是杜子明出的主意,说爷走了之后,追究起责任,爷知道大家把事情都推到他的头上。而且又是你叫他离开的,一定也以为您是知道的了,跟老爷一起来陷害他,一怒之下,必定会自动声明先行提出决裂罢婚之议,那时老爷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否认这门婚事了。”

“你别胡说,那会有这种事?”

“他们在书房里议会,婢子因为关切小姐的终身,去悄悄地偷听了,事情是千真万确的。”

“你为甚么不早告诉我?”

“我还没有来得及说,爷已经来了,我听见爷表示绝不离开,而且也猜到了老爷的用心。婢子就不必再多嘴了,不过从整个事情来看,老爷是太对不起爷了,不怪爷一腔的怨气,对老爷提不起好感了。”然后她压低了声音凑在卢闰英的耳旁道:“爷对小红的确没甚么,要不是卢安告诉他说老爷跟王阁老暂避此间,爷恐怕早把她给忘了,而且据婢子猜测,爷一定是听了老爷对小红有好感,才有心一争的,所以您要是在这个问题上坚持,爷绝不会低头的,您又怎么办呢?”

卢闰英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心里也不赞成,你知道爷把我们接出来的目的何在吗?”

“知道,爷是要小姐去向老爷说明详情,老爷在你面前,自然不好意思多说甚么了。”

卢闰英道:“他就专会让我来做难人,你想我在爹那儿要怎么说才好。”

“怎么说都行,自己父女,总是好商议,爷对卢安也表示过,如果你觉得不方便或是不愿意,爷就准备自己跟老爷开口说了,那样一来,反而会更糟。”

“怎么个糟法呢?”

“爷若坚持到底不让步,而老爷更是觉得爷在捣他的蛋,面子上下不来,那不是就僵上了?这一僵下去,到后来必然是老爷低头,而在女婿面前低头,跟在女儿面前低头,到底不一样,就算不把这场婚事闹吹掉,老爷在心里的这团不痛快,恐怕这一辈子也难以消得了。”

“怎见得爹一定肯低头呢?”

雅萍叹了口气:“小姐,你是真胡涂呢。还是假胡涂,在根本上就是老爷吃亏,小红是感爷的恩,可没感老爷的恩,爷就是肯低头,小红也未必肯跟随老爷上咱们家去,老爷不低头又能如何呢?”

这一刹那间。卢闰英才算真正地想通了,她跟李益这一场争吵实在太无聊。太幼稚,原因是她根本没有弄清事实的真相,这一场争执,父亲根本是个输家。

她替父亲争了半天,却没有注意到一件事──这件事根本不是争执能解决的,而李益也没有争的意思,只是使事情趋向于合理而已,所以才会生那么大的气。连训带整,训了自己一大篇。

李益不要小红,小红也不可能属于父亲。

李益收容了小红,只是出于一片仁侠之心,使一个高洁的女孩子有个较好的归宿,所以他才会理直气壮地把自己接了来,原是要自己来解决问题的,而她却幼稚地提出了那样可笑的要求。

李益是个做事很稳重的人,假如他是为了喜欢小红而跟父亲争执,他一定会用别的方法,而不让她知道的,这才是李益的作风。

基于李益过去的一些事,她应该对李益有所了解,他绝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而昧灭理智的,何况李益并不缺少女人,小红更不是李益所欣赏的那种女人,这一点卢闰英是绝对有自信的。

于是,她暗怪父亲胡涂,也暗怪自己胡涂。

父亲的胡涂还可以原谅,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内情。

自己的胡涂就不可原谅了,因为自己已经完全明白了内情,却居然会提出那样可笑的要求,要求李益挟恩去叫小红就范,要小红牺牲。

为了于善谦的死,父亲受了杜子明与尤浑的怂恿要牺牲李益,这时已经引起了李益的极大反感。

完全是为了自己对爱情的坚贞,才消弭了李益对父亲的怨恨,却为自己这一念的胡涂而破坏了。

李益对自己的期望很高,所以才把自己接了下来,原是要自己办好这件事情的,而自己却做了这件傻事,贬低了自己在李益心中的份量。

雅萍又在说话了:“小姐,您应该了解爷,他决定的事,只要人来帮助他完成,绝不会要人来改变他的决定,上次为了要他离开长安,已经惹了一场不愉快,差点连您都被误会了,好容易才雨过天晴,你又何必为一件不可能的事而横生枝节呢?”

卢闰英心里猛的一震。这才是整个事情的症结所在。

李益已经决定,只是为了使父亲心里好过一点,才要自己来执行,不是要自己来改变他的决定。

很早他就表示过,他做事有他自己的主张,有他自己的方法,无须谋及妇人。

那一顿疾言厉色的训诲是自己找来的,更表明了他对自己的失望……想到这儿,她不禁呆了。

雅萍很着急地道:“小姐,你到底是怎么决定?”

卢闰英叹了口气:“雅萍,我还能有甚么决定,你刚才已经说过了,这件事我只能照着爷的意思去做,根本不能由我决定甚么的。”

雅萍看了她很久,神色忽转庄重地道:“小姐,请恕婢子大胆再说一句不知进退的话,关于小红的事,您可以不去管它,倒是您自己的终身,该作个决定了。”

“哦,我的终身要作个决定?”

卢闰英震撼了,她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但一经雅萍提了出来,她忽然觉得这才是个真正的问题。

“是的,您必须作个决定,决定是否要跟爷厮守终身,假如您决定要守下去,就得放弃自己的主见,一切都听爷的,事实上您的看法,想法,处处都不如爷,你的主意,爷不会接受的,您提了也是白提,乾脆不提也罢。”

“我本来就很少开口。”

“不,小姐,婢子跟您很久,对您较为清楚,您在家里是独生女儿,一向尊贵惯了,您读过书,认识字,而且老爷有很多公务上的事。也常听取您的意见,无形中养成了你处处以自己为主的性情,不大肯听别人的。”

“我真有那么蛮横不讲理吗?”

“绝不是的,你很讲理,当别人的道理压过您的时候,你也肯认,但是您认为别人的道理不如您的时候,您就不肯低头,一定要争到底的。”

“那没什么不对呀,我争的是理。”

雅萍叹了口气:“小姐,有时候,那只是您一个人的理,您若是个男的,出来做官,会比老爷强得多,但是您究竟是个闺阁千金小姐,听的,见的有限,在道理上,您也许不会错,许多小事情上,您认为对的,却未必真是对的。”

“像什么样的事,你举个例子。”

雅萍想想道:“就以小红的事来说,你为老爷着想,一片孝心没错。您对爷要求也没错,老爷难得喜欢一个人,爷既有半子之谊;也该尽点心促成这件事,问题就在您没有问小红是否愿意,而真正能决定这件事的是小红。”

卢闰英懊丧地道:“我知道我太鲁莽了。”

雅萍道:“可是您事先并没有这样想过,以致于爷负气而去,您虽然自知理屈,心里仍有一种委屈之感,假如您无法消除这种委屈之感,那您还是认真考虑一下的好。”

卢闰英一叹道:“我还能抽身退出吗?”

“如果您自己下定决心,不但老爷会支持您,爷也会同意的,而且会对您有个过得去的交代。”

卢闰英沉思良久才叹了口气道:“雅萍!不可能了,你也知道我的,让我看得上眼的男人很少。远在河西的时候,已经有很多人来提亲,都是被我回绝的,如果我真要嫁一个顺从我的丈夫,我早就选上刘表哥了。”

雅萍也深表同感地道:“是的,小姐。婢子的眼光当然比不上您,但是一直跟着您,也多少有点见识,在我们见过的这些年轻子弟中,能及得上爷的实在还找不出第二个。人品才华不必说了,更难得的是风趣体贴,您好不容易有了这份姻缘。就不要再逞性子把自己的幸福给断送了。”

卢闰英道:“我几时闹过性子?”

雅萍道:“婢子知道小姐在爷面前,已经是尽最大的努力来压制着自己的脾气了,可是,对爷来说,您做得还不够,他是个绝对自尊的人,也是个很重情义的人,在某些地方,心眼儿是多了一点,像上次您到姑老爷家里去为姑太太拜寿,把爷一个人放在家里,爷一气就走了,要不是婢子赶紧去告诉您,追到酒楼上,很可能就此闹僵了。”

“那次是他要我去的。”

“不错!但他跟小姐说的时候,夫人还没有宣布你们的婚事,您是个晚辈,爷要您去是尽礼,可是刘家表少爷来邀你再去的时候,夫人已经在他家宣布了你们的婚事,您就该再问问爷了。”

卢闰英叹了口气道:“我那里想到那么多。”

雅萍庄重地道:“假如您决心要做李家的媳妇,就得事事注意,处处留神多想想,否别的话,就算将来过了门,日子也不会过得幸福的。”

卢闰英望了雅萍一眼,她发现这个丫头的见解竟比自己还透澈,不禁微微一叹道:“雅萍!在人情世故上,你比我还要达体得多,往后你得多提着我一点,到今天我才知道自己差得很!”

雅萍道:“小姐,婢子是下人,但是侍候了小姐。这一辈子也是巴望着小姐,对您的终身,婢子更为关切。您的日子不幸福,婢子受的罪也更大了,因为您跟爷两个人气都会出到婢子头上来。”

卢闰英忍不住笑了起来:“鬼丫头,照你这样说倒好像我以前对你多苛刻似的!”

雅萍道:“小姐对婢子恩深义重,婢子才敢斗胆说这些,事实也是如此,你们夫妇和美,婢子也跟着沾点儿欢喜,要是您跟爷三天两头闹意氧,就算您二位都宽厚,不拿我出气,婢子看着脸色过日子,心里也不会舒服的。”

卢闰英叹了口气道:“现在的事情该怎么办?”

雅萍道:“小姐怎么还问呢?爷根本已经决定了,您反正改变不了,不如就照着您的意思办;先把小红这儿安顿好,请她多辛苦一点,在爷外出公干的这段时间尽心侍候着,回到家里,您就先开口说您已经作主,把小红姑娘收下来侍候爷了,老爷还能跟您争不成?”

“这……叫爹岂不连我也怪上了?”

雅萍笑道:“小姐!不会的,你们父女本就无话不谈,您可以慢慢地再把事情告诉他。”

压低了声音,雅萍又附在卢闰英的耳畔道:“小姐,把小红收在您身边还有个好处,将来您过了门之后,还有一个霍家小娘子呢,现在两处分开不觉得,将来在一起,总有个亲疏厚薄的,咱们多个人,也多个帮手。”

卢闰英道:“你这小鬼的心眼还真多,霍小玉是个明理的人,还会爬到我头上不成?”

雅萍道:“那当然不会,爷也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可是她先认识爷,跟爷共过患难,而且婢子在李升的口中,知道爷对她的情分极深,身子又弱,常常闹病,爷对她自不免会多怜惜一点。”

“那是应该的。雅萍!刚才我还夸你人情世故通达,你马上就现原形了,家室之兴,在于人和,你以后不但不许说这种话,更不准生这种心。”

在这些地方,卢闰英毕竟是有知识的,而且也表现了她大家闺秀的气度,雅萍有点委屈地道:“小姐,婢子是为您着想!”

“我知道,可是你想错了,人要自重才会受人尊重,大家如此重视名分,可见名份这两个字的尊严,我嫁到李家去,是名正言顺的正式原配,自有我的地位,不管爷对霍小玉多疼爱。仍然要尊重我的地位,如果我用你的方法去争宠,那就贬低了我自己的身份,反倒会被人轻视了,因此我用不看那样做,这是一。再者,你看人也有不准的地方,小红既是那样一个烈性的女子,也不会因为我们拉拢她就偏向我们这边,根本上这是多余的。”

雅萍不说话了,她知道自己在某些地方是及不上卢闰英的,因为她是个丫头,不是小姐。丫头虽然不是天生的,但是后天的气质,却因为身份的悬殊而形成了差异。

在屋外静听的小红也安心地走开了,她对卢闰英的认识也深了一层,卢闰英具有这种心胸,她后来的日子就不会太难过的,而且也不会因为今天拒绝了卢方而对自己存有成见,这是很重要的一点。

如果卢闰英是个心胸狭窄的女子,她对今后的行止就需要慎重的考虑了。

在厨房里端了一盆热水,她恭恭敬敬地捧到了堂屋里,卢闰英的情绪已经稳定了下来,很客气地向她道歉;为先前的失言而道歉,然后也恰到好处地谢谢她在日后那段日子里妥善照料李益,这是一个主妇的身份与口吻,但是表现得很自然,雍容而又亲切。小红也很谦卑,双方的气氛很融洽,卢闰英对她的身世也作了更详细的探询,没等用饭,留下了一对玉镯就带着雅萍先回去了。

小红等到了上灯的时分,李益是坐了高晖的车子来的,小红迎进了李益,首先就问道:

“爷的事情办好了?”

李益笑了一笑:“你已经知道是什么事情了吗?”

“知道了,小姐已经告诉妾身了。”

“她的人呢?是不是已经先回去了?”

“是的!她说要回去等候卢大人回府。”

“她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小红道:“有的,她要妾身好好侍候爷,而且还留下了一对翡翠玉镯……”

李益笑道:“我知道她会这样做的,这是保全她自己,也是让她明白一下做人的道理。”

小红对李益的这副态度,多少感到有点不以为然,默然片刻才道:“爷,卢小姐胸襟超远,见解非常,虽然在人情上有所疏忽,但与一般的闺阁相较,已经胜过多矣,爷不应该如此对她的!”

李益笑道:“你是说我今天对她的言词太绝烈了?”

小红道:“是的,卢小姐深明是非义理,只不过见未所及而已,并不是不可理喻的人,爷对她好好解释,她终于会明白的,何必要太过使她难堪呢?”

李益道:“小红,你听见我们间的谈话了吗?”

小红道:“妾身倒不是有意偷听,只是有点事想来请示一声,听爷在发脾气,所以略知梗概。”

李益笑道:“你的身手倒是跟我那位贾大姐差不多,你在门口听我们谈话,等我推门出来,你已经毫无声息地躲出了老远,佩服!佩服!”

小红脸上微微一红道:“爷过奖了,妾身不过是自幼习过一点拳脚剑术,行动略为迅速而已,后来为了心切父仇。才下了一点苦功,但是与女飞卫贾女侠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妾身曾受业于公孙大娘门下,据大娘说,女子技击,贾女侠应推第一人,妾身怎敢与之相较?”

李益道:“你又何必太谦,如果你也是公孙大娘门下,贾大姊与你不过是同门而已,我认识她的时候。她也是刚从公孙大娘那儿学剑归来。”

小红一笑道:“爷弄错了吧,大娘说她的剑术成之于闭门自修,灵巧变化有余而犀利不足,那是缺少实际搏斗所致,言下对贾女侠极为推崇。”

“不会错!我在瓜州渡头,先邂逅黄衫客,继而认识了贾大姊,她刚从公孙大娘处学剑归来。”

“那一定是她自谦,她是去论剑,而不是去学剑的,她与大娘私交颇笃,每隔上三五年,总会去盘桓聚首一两个月,互相切磋交换心得,她把闯汤江湖所得的一些奇妙招式,提供出来,跟大娘研究后,另成一套新的风格,她固然在大娘处得到点好处,但大娘受益更多,因为她年岁比大娘小得多,故而自谦去学剑,其实是大娘向她学的多,由此更可见她的谦冲胸怀了。”

李益的确没想到这些,笑了笑道:“我对剑道本就不通,只不过有幸认识了当今约两位大名家而已,对江湖上的事更为隔膜,更可笑的是居然有人在江湖上传说我也是一个深藏不露的技击高手。”

小红道:“确有此说,而且言者凿凿,所以妾身对卢小姐的托付深感不解,她要妾身保护爷的安全,其实爷的成就,应该胜过妾身多矣!”

李益一笑道:“我只是略习弓马,粗晓技击,你信不信?”

小红道:“妾身相信,世家子弟除文事外兼修武艺,为两样主要的功课,五陵年少,谁都能盘马弯弓,来得几下子,但是爷似乎技不至此,妾身在长安市上落籍时,间或有同门姊妹来访,对爷也颇为推崇,说爷曾经剑殪当世第一名家栖霞二圣中的青云子,可有这回事?”

李益道:“有的,但是传闻有同音之讹。”

“莫非是另外一个与爷名讳同音的侠士?”

“那倒不是,青云子确是殪于我的手下,我是以箭殪之,乃弓箭之箭,不是刀剑之剑。”

“以箭射杀青云子,那是不可能的事。”

“不错!没有人认为可能,但我的的确确是一箭贯喉,把他从空中射落地下,既不是暗算偷袭;也不是巧合,而是我凭真功夫把他射下来,也因为这个缘故。使我对技击的看法有个新的观念。”

“技击之道在于心而不在技,勤练不娴,九分在养其心,一分在娴其技,所谓名家,不是其技艺能超凡入圣,而是其临敌之从容镇定及修养之深浅……”

这一谈开了头,使李益的兴趣来了,滔滔不绝,先从瓜州渡头的那一场硬战开始。谈到他从容毙敌时的心理状况来引证他对武技一道的看法,然后才得意地道:“我对于武艺并没有下多大的功夫,思考的时间比练的时间多,但是在同族子弟竞赛搏技时,我经常能击败族中的好手,临阵时,我不轻易出剑,总是抱剑静守,我的精神不是放在自己的剑上,而放在对方的剑上,静观其变化,闪避其锋锐。然后在对方劲力衰竭,势力用尽之际,任意一挥,都可以致果克敌,因为有了这种经验。所以那天我并不慌,持弓以待,等到对方凌空气击,举剑而未发之际,一箭射出,时间拿捏得极准……”

小红钦佩地道:“爷虽然不精武事,却已能深体剑道之精华,人练剑一生,无非就是在抓住这一点时机,如何攻敌之所虚。”

李益笑道:“我觉得那是浪费时间,要去找对方的虚处太费事了,只要保持一个距离,让对方来主动攻击我,其虚处自现。”

他拿起茶壶,把面前的茶杯倒满,倒到后来。他很小心,使茶水高出杯面一点点而不溢出,然后放下茶壶笑道:“这是最盈实的时候,但是不能动,只要稍微一动,里面的水就会溢出来,也就是它虚的时候,所以虚实之道,乃在动静之间耳,正因为有了这个经验,第二次在汾阳王府诛杀鱼朝恩。我还是敢毅然任之,技击最精者是黄衫客与贾仙儿,他们两人合手联系,略优于鱼朝恩,但是尚不足以诛之,可是鱼朝恩却是死在武功最差的贾飞之手,我要贾飞持巨网守在厅门外,鱼朝恩出来时,迎头一网撒下去,牢牢地把他罩住了!”

小红敬服地道:“爷持此一念,天下高手都不足为敌矣,那里还用得着妾身保护呢?”

李益道:“我不怕高手,却怕庸手,我这套办法对付高手有效,遇上个莽汉就完全没用了。”

小红道:“怎么会呢,庸手一定会暴露更多的缺点,爷也有更多的机会趁其虚而击之。”

“是的,但是有一点你没注意,技高者必傲,都是独来独往,不屑与人联手合击。专心对付一个人,我可以找到虚处,但莽汉则不然,他们知道自己不行,两三个人一哄而上,顾了东,顾不了西,那时就需要你这种学过武功的人去对付了。”

小红道:“爷此去会遇上危险吗?”

李益道:“很可能,因为那些地区都是经过战乱的穷乡僻壤,民风骠悍而贫者众,我此去虽是监督工程;但不像别的官儿要克得紧紧的,每一个钱都要切切实实地花掉,有时还得往外贴私囊。一般不明内情的人,不知道我带了多少钱去,难免有几个会生盗心。所以我不得不小心一点。”

小红不禁忧形于色道:“妾身虽略谙技击,但能力有限,爷若全指望着妾身,那就太危险了!”

“我也不会全指望着你,我自己也还会几手,何况当地官府也会派军卒护卫,怕的是突如其来。措手不及,因此才要一个耳目灵敏的人在身边,万一遇警,只要能支持一会儿,或是能奋战突围去召唤援手就行了。”

“妾身本来还以为是防备一二小毛贼,所以才满口答应了下来,假如有这种危险性,妾身就职责太重了,爷你还是多加谨慎,黄衫客,贾仙儿交游满天下,每个地方的江湖豪杰都跟他们有交情,你不妨找几个有点名气的江湖人,以你跟黄衫客交情,请他们帮忙是应该没问题的。”

李益道:“不行,如果我准备用这个方法,就无须你随行了,今后我必须断绝江湖上的交往。”

“为什么?他们对爷很尊敬的。”

李益叹了口气:“你不知道,就为了这个,差点丢了我的脑袋,要不是我自己把持得好,早就被他们陷于万劫不复之境了!”

“这……是怎么说呢?”

于是李益说出了卢方的背义,在李益的潜意识中,本就深藏着一股怨忿,所以只要遇见一个可以谈话的对象,他总是自然而然地要抖出来。

“这位老大人也真是的,怎么如此的昏庸胡涂呢,为了自己的前程,连女婿都可以陷害了!”

李益愤然地道:“所以我对闰英今天的谈话无法忍受,上次她要我接受他们的安排是为了她的父亲,现在又要牺牲你去满足她的父亲。好像只有她一个人有父母,别的人都是该死的!”

“爷!我想卢小姐不会这样的。也许她没有认清其中的利害,根本不知道会危及到您的生命。”

“不!她认得很清,她知道我死不了,尽管朝廷对江湖游侠怀有我懔之心。但也不会贸然采取行动,只是会疏远我,把我安在一个既不当事,又无发展的闲位子上,让我一辈子碌碌以终……”

“那卢小姐还不是要陪着您一起受凄凉!”

李益犹有余愤地道:“不错!这一点她倒做得到的,她以为不负我就是报答我了,可是她没有想到,要我一生庸碌以终,比杀了我还要令我难过!”

小红诧然地望着李益,李益笑了一笑,解去了脸上的愤色:“小红!在别人面前,我可以做到喜怒不形之于色的地步,但那是勉强压制着性子,我是个人,人就有七情六欲,而且我也不是圣人。因此我有时总不免要发泄一下。”

小红顿了一顿才道:“爷心里还在恨着卢小姐?”

李益摇摇头:“不!她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对我也是一片深情,我为什么要恨她呢?”

“可是爷刚才说的话,以及爷的神情……。”

李益道:“那是我认为她可恶而无知,她要我离开时,居然还不肯说出她老子跟尤浑他们对我的安排,被我问急了,她才无可奈地承认了,但又说朝廷如果不相信我跟江湖人交往会有多大影响,自然也不会认为于老儿是为了怕我勾结江湖人来威胁因而忧急致死。如果朝廷认为有此可能,也会顾忌那些江湖上的朋友会为我出头,不致对我有什么不利的举动。”

“这分析很有道理呀!”

李益苦笑道:“当然有道理。事实上朝廷对黄衫客夫妇能凭一句话,带走了鱼朝恩门下近百名死士这件事,一直耿耿不安,我为朝廷建下了这么大的功劳,却一直未蒙重赏,未尝不是这个缘故,这半年来,我在长安枯守着,尽量不跟黄衫客他们通音讯,也是在避开嫌疑,好容易有了转机,如果朝廷真把于老儿之死,归诸于他们所陈述的理由,我这一辈子就别指望有什么出息了!”

小红默然了,她也不知道如何插嘴,李益道:“可是闰英却顺着她老子劝我走避,而且说她情愿一辈子追随着我淡泊以终,似乎认为她这样就可以补偿我了!”

小红轻叹一声道:“在卢小姐的立场,她只有如此了。”

李益道:“不错!可是她有没有为我想过?我十载寒窗,发奋苦读,难道就为了博一个妻子?我母亲青春丧偶,巴着我这个孤儿,期望着我有朝一日能上青云,以充泉壤,就能以一个好媳妇满足了吗?她一心为她的老子着想。就有权利要我的寡母改弃了一生的希望了吗?”

小红原本是对卢闰英十分同情的,但是在李益这一番振振有词的大道理下,不禁折服了,讷讷地道:“卢小姐也许没想到这么多,她本意绝非如此的。”

李益道:“是的,我知道她还没考虑到这些,而且我也不忍心告诉她这些,那会使她惭愧无地,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可是她这种无知的毛病不改,总有一天会弄得很难收拾的,所以我利用你这个机会发作一下,也让她以后多事反省,凡事要为别人想一想,她有父母,别人也有父母。”

小红忙道:“爷走了之后,雅萍也劝过她很多话,现在她已经明白了不少!”

李益道:“她最好是想明白,否则她只有另外再去攀一门亲事,我李十郎不能为了一个老婆而忘了自己姓李,而她却必须记住她不是永远姓卢的。”

小红脸现忧色道:“爷!您对卢大人的成见这么深?”

李益笑着摇头道:“那倒不是,我姨丈对我虽然有欠道义,那是官场上的通病,见利力争,遇过则推,在几个人里面,我的官最小,见不到皇帝亲自辩解,何况又是直接当事者,他们往我身上推是很正常的,可恨的是他们所奏报的理由,却是要置我于不复之境,尤浑与杜子明跟我并无冤仇,只是因为我替他筹划的一些公务对那两个人不利,才要利用那个机会排挤我,但对别人不利就是对他有利了,在这种情况下,他居然会同意,这个人之庸弱可知。”

小红道:“我看卢大人似乎不像那样一个人!”

李益微笑道:“有些人从外表上是看不出来的,尤其是那些出身膏梁,夤缘而仕进的大员们,一生惯使顺风船,经不起一点风浪,也没有一点担待的魄力,平常看他端足架子,确是颇具威严,但是一点小变故。就慌了手脚,说句笑话,他跟王阁老一连两天出了朝就上你这儿来,是为了避难。”

小红笑了起来道:“我也觉得奇怪,这两位当朝极品的大员,怎么会有那么多闲功夫,在我这儿一待就是一整天,昨天是过了午来的,今天来得更早,他们避什么?”

“杜子明与尤浑整我不成,被我反锄一把,由现任上刷了下来,却又不肯罢休,捏住了他们的把柄,要他们设法维持原职,否则就要揭举他们,拖着一起下水,他们两个人没办法,家里待不住,衙门里也不敢久留,只好躲到你这儿来,然后又去求我想办法。”

“想出办法了没有?”

“自然想出来了,我这临时外调委员就是为他们去补漏的,更因为这一趟外行很麻烦,我才要带你一起走。所以你想想,对我姨丈这样的人,我会有什么成见呢?只是无法对他尊敬得起来而已,更因为他是如此一个庸夫,我才不能让你跟着他去,那对你是一种冒渎!”

小红感激地道:“爷把贱妾看得太重了。”

李益趁机握住了她的手腕:“不!小红,前一度邂逅,我就看出你清而不俗,娟而不媚,不应置身于风尘之中,只是后来的事情实在太忙,抽不出空来看你,再次相见,感卿一片深情,我更舍不得把你丢开了,不要说是我的岳父,就是当今圣上要征召你入官,我也要拚命力争的!”

小红一笑道:“爷过爱了,贱妾没有这么好的命,不过爷的第二句话倒是使贱妾感到好奇了,假如真是朝廷要征召我进宫去,爷又用什么方法把我争出来呢?”

李益道:“道不行乘搓浮于海,圣人早有明教。”

小红道:“爷岂不是要改弃大好前程了?”

李益发现自己的话吹得脱了边,小红是个很冷静的女孩子,不是花言巧语所能迷得住的,更不是那种为甜言蜜语迷昏头的女子,但话已经说出了口,只有撑到底:“值得的!”

小红却不肯松口,追着问道:“妾身有什么值得爷如此重大的牺牲呢?”

李益笑了笑,他知道如果说为了她这个人而倾心,那是欺人欺心之说。对一个无知的女子,或许会使她相信而感动,但是对小红说这种话,那只能显得自己的虚伪而没有诚意了,因此从容地道:“得卿为伴,不负此生,这是第一个值得的理由;第二个理由,说出来却近乎机心太重,但却是最能成为理由的理由。”

小红道:“我就是要听听第二个理由,因为我知道第一个理由实在太牵强了。”

李益道:“不!必须要有第一个理由,我才会做第二个理由的事,否则我就太混帐了。”

小红被引起了兴趣,更不肯松口了,追着问道:“爷,到底第二个理由是什么呢?”

李益道:“使我流传百世而不朽!”

“爷!请恕婢子愚蠢,听不懂爷的玄机。”

李益哈哈大笑道:“真有那种情形的话,整个事情本身就是一个非常值得拚万死而一逞的机会,古人之不朽有三,为立功、立德、立言,或以文章传世,或以功业垂册,或以气节而典范,此圣人之言。但是孔子生得太早,看不见后世的人情变化,还少列了一项,就是立行,这一立行,不是德功之行,而是一种机缘遇合,碰上一件轰动天下,刺激人心历久不衰的妙事异闻。像秦始皇时孟姜女与万杞良,两个人都是默默无闻的平凡小人物,他们的故事在当时也很平常,暴政之下被拆开的少年夫妻很多,没有一件流传下来的。但因为有了孟姜女守贞不二,万里寻夫送寒衣,更因拒绝被征召入阿房宫而自长城踪落以全贞,才为后世所传。孟姜女因而不朽,连带着没没无闻的万杞良也变成无人不知了,这是一个例子。再者如汉明妃王昭君,因不肯贿赂画工而不为帝重,这是宫中很平常的事,但昭君不甘寂寞,终因自请和番而显,而画工毛延寿也因为昭君的事故而沾了光,破人常挂在口上了。如果圣上要召你入官,我李益却能把你带着情奔海外,岂不又是一件轰传千古而不朽的盛事!”

小红听了望着李益,呆呆地良久不语。李益笑道:“怎么?小红,你很失望,第二个理由实在很伤人感情的!但一定要有这两个理由,我才会那么做。如果仅为了情。我不能为你而置堂上于不顾,如果仅为了求名而无情,那又太苦了我自己,也苦了你,为智者所不取,所以我这个人很现实,一定要实至名归的事才为之。”

小红终于笑了:“爷,第二个理由会使很多的女子失望而认为有美中不足之感,但是我却非常感激您说出了第二个理由,那使我相信您说的是真心话。”

李益道:“我本来就是说的真心话,做官不能太老实,但是对你我却不需如此,我李君虞并不标榜清高,要以圣人自居,但绝不会说些话来讨女人的欢心,不仅是对你,对任何人都是如此。”

小红跪了下去,庄重地道:“爷!小红这一辈子跟定您了!”

李益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笑道:“傻丫头,我先前就跟你说好了,难道你以为我在骗你不成?”

小红道:“爷先前答应我的时候,我是满心感激的,可是卢小姐来了之后,我就有点犹豫了。”

李益笑道:“有什么犹豫的?”

小红有点忸怩:“因为那位雅萍姑娘在解劝卢小姐的时候说的话,她说爷之所以要我,是因为卢大人要我,爷是为了向卢大人报复才要我的。”

李益心头微微一震,在潜意识中,他的确有过这种意念,但是他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却不想仍然会被雅萍看出一点来,一个小鬼丫头,居然能猜到他心里深藏的思想,这的确使李益感到震惊的,幸好小红这时并没有看到他的脸。因为小红的脸正埋在他的胸前,使他可以从容地把情绪稳定下来:“你认为有这可能吗?”

小红的声音中有点迷惑:“我不知道,萍姑娘是下人,而且是卢小姐的贴身侍儿,她的工作,她的习惯就是在善体人意,对事与人的观察,她应该比卢小姐深入。”

李益笑了:“她对闰英的了解,也许比任何人都深,但是对别的人,她却差得很,因为她很少有机会去接触别的人,何况是我呢?”

小红道:“我跟萍姑娘谈过一阵,倒觉得她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孩子。尤其是对爷,她下的功夫很深。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她就在用心了,因为她是要跟着卢小姐嫁过来的,这也是她一生的归宿,她必须用心,因此她劝卢小姐的话不但很冷静,也很有见地。”

“她说了些什么?”李益显然也被她提起了兴趣,小红想想道:“她要卢小姐慎重的考虑一下,如果不能事事都顺着,改一改她唯我独尊的小姐的脾气,最好是悬崖勒马,中止这段姻缘,另行选择终身。如果决心要跟爷共处一生,就不要再逆拂爷的意思,一切唯爷是重。”

“闰英对她的话作何表示?”

“这些话对卢小姐的影响很大,虽然没有完全接受,但大部份都接受了,所以代爷下了聘礼。”

“那一部份是没有接受的呢?”

小红笑了:“那一部份是爷不必知道的,也是不能说的,但是我可以担保,卢小姐是个很明理,很有主见,而且心胸也很豁达的女儿家,将来必可成为爷的好内助。”

李益笑笑道:“明理,心胸豁达是很好的,有主见却不是好事。因为我并不需要她的意见,我最讨厌女人家主意太多,因为我不需要谋及妇人,而且以闰英的才具,也管不了我的事。”

“我说她有主见只是说她在做人处事方面能顾全到大局,不会受别人的影响而存私心,至于爷决定的事,她已经明白地承认她的能力不足,以后绝不过问了。”

“那就好,这会使大家的日子过得很愉快,至于雅萍说我是为了报复我姨丈而争取你。

那是妇人之见,好在我是先表示了对你的激赏后才听说这件事,你应该明白我不是为了报复!”

小红笑道:“是的!爷,这一点我很感激,不过凭心而论,爷是存有一点报复的意图呢。”

李益又轻微地震动一下,小红继续道:“刚才我说萍姑娘的猜测时,爷的心跳突加快了一阵,可见爷在这件事情上多少是有点那个意思。”

李益这才发现小红也是个很细心的人,于是笑了一下道:“不是报复,要报复他,我有更好的办法,比如说目前他们正陷身于困境中,我只要撒手不管,让他们受杜子明跟尤浑的威胁勒索去,那样可以给他一个更深的打击与教训,我不会那么做的,男人的心胸不能那么狭窄,但我对能争取到你。使他难过一下,心里多少有点高兴,我说过,我是个人,不是圣贤,我一样有喜怒爱憎,七情六欲,当我在自身受到危险与攻击时,我不会逆来顺受,用我的牺牲去换取敌人的后悔与感动。那时,我一定尽我一切的力量来自卫,甚至于采取积极地反击,但我绝不会在得意的时候,去从事无聊的报复,你是不是感到很失望?”

小红的眼中闪出了炽热的光,热切地望着他:“不!爷,我很高兴,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孩子,以前一心为复父仇,我没有想到自己的将来,现在心愿既了,我也希望今后能过一阵属于我自己的生活,侍奉一个我所爱、所敬、所慕,能知我、爱我、怜我的男人,上天垂佑,让我遇上了爷,完全是我心中所望所愿的一个人,我学武、练剑只是为了便于复仇,并不想仗剑行侠,因此,我很高兴爷不是圣人,天下最难的事就是成为圣贤,而天下最苦的人,却莫过于把终身托付给一个立志作为圣贤的男人的女人。小时候读孟子,读到孟子入室,适见其妻更衣而欲出妻,我就深深为她感到叹息,嫁了那样一个男人,一生中还会有幸福吗?动辄得咎不说,只为了那么一件小事,就把多年的恩情完全抹掉,那样一个男人,冷冰冰的几乎没有一丝人情,也没有一丝人味了!”这番话才是真正说到李益的心里因为李益本身就是一个否定圣贤价值的人,虽然还不至于离经叛道,但是绝不会像一般迂夫子那样,把经书上的每一句话,都奉为金科玉律。平时他就为经书上一些不合乎情理的话,提出来跟人抬杠、辩论。他的辩才很好,常常把对方驳得哑口无言时,他就感到无限的兴奋,因为他折服的不是对方而是被人所目为神圣不可侵犯的圣贤。

所以他忘情地一把抱起了小红,抱得那么紧,那么有力,激动地道:“小红,我……我今天晚上不走了,行吗?”

小红的身子有点颤怜,然而她却柔顺地道:“此心早许君,此身也已属君,连这儿的物业,也都写在爷的名下了,这儿的一切都是爷的,爷怎么问我呢?”

于是,李益又征服了一颗芳心,又得到了一个女人。

起初,他的动作是粗狂的,因为他并没有想到小红是个处子,直等他发现小红臂上的贞砂,也看见了席上的落红,他才深为怜惜,拥着小红,低声道:“小红,你怎么不告诉我你是第一次?”

小红低声道:“爷难道自己毫无知觉吗?”

李益有点惭疚地道:“我……我虽然觉得你的反应很生涩,但是我看不出你有什么痛苦,甚至于连哼都没哼一声,所以我还以为你至少是有过男人的。”

小红咬咬嘴唇道:“爷!您别忘了我是个练过武的女子?”

李益道:“那会有什么不同吗?”

小红道:“没什么不同,我一样地感到裂肤椎心般地剧痛,只是练武的女子能够忍受痛苦,尤其是我,在开始练剑时,为求速进,几乎昼夜不休不眠以赴,而且为了便于行刺,起先练的是刺客所用的短剑,藏刃臂间,突出一刺,由于手法不熟,经常割伤了自己,已经能习惯于痛楚了。”

她举起手臂,在小臂的内侧仍然有隐约可见的创痕,纵横交错,虽然已经平复了,只剩下一道道的细线,但仍可以想见她当时是如何挨过来的。

她又侧过身子,让李益看见她的股间,那儿的刺痕较深,却是一点点的,排列有如梅花。

李益又是怜惜,又是钦敬,拥着她道:“小红,你吃过太多苦了,我以后一定要加倍的爱惜你,只是,你练剑行刺,怎么会伤到那个地方呢?”

小红叹了口气:“因为我练的那致命一刺,就是由股后直刺向上,刺向对方的要害。”

她很自然地挥出一个手势,却使李益感到惊心动魄,而且把又将兴起的绮念,突地凉了下去,忍不住道:“为什么要练这一手呢?难道你还准备在这种状况下行刺吗?”

小红点点头道:“是的,因为仇人是个狡猾的人,而且也颇精于技击之术,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方能使他毫无防备而一击得逞,否则没有方法可以接近他。”

“于老儿精于技击?这我从来也没听说过。”

“绝对不会错,他虽是文人却精通六韬,兵书娴熟,所以才能历任兵部尚书多年,当我父亲饿死狱中时,家中有两名忠仆,曾经怀械前往寻仇,一个当场被他杀死,另外一个是受了重伤,逃回家中才伤发而死的,他告诉我说于老儿的剑技很不错,而且警觉性很高,要想手刃他,必需设法接近他。同时他很谨慎,身上一直披着软甲,护住要害,从来也不肯解开,所以可攻击的致命部位也不多,我想了很久,只有那个方法……”

李益轻叹道:“你为了复仇,所下的牺牲太大了!”

小红目光中闪着一片寒意:“父亲饿死冤狱,母亲怀恨以终,还有一个姊姊,被发配为官妓,不堪凌辱,自尽而死,这么多的仇恨堆积在我一个人身上……”

李益道:“于老儿早些年还自许风流,经常参加一些斯文酒会,后来却很少来了。”

小红道:“是的,那是拜爷之赐,因为爷有一次把他的诗丈批得体无完肤,使他感到很没面子,因而才绝迹欢场。不过我并不灰心,故意在娼楼中自炫才华,以琴棋诗书为饵,慢慢地引动他,终有一天他会上钩的,只是没想到他会倒在爷的手上,不过我已经很满足了,至少没让他得到善终,而且死得更为痛苦!”

李益不禁愕然道:“我以为你会因未能手刃亲仇而感到遗憾,你倒反而认为他这种死法更好!”

小红道:“是的,我给了他一剑,只不过逞一时之快而已,他却死得很快,爷给他的惩罚却更为重,不但打击了他的尊严,而且更使他心怀懔惧,在患得患失的心情中,满怀不甘而死,也唯有这种死法,他才可体验到我父亲那种愤怨无以复加的痛苦,尤其是我听说他在兵部衙门里气得当场吐血,抬回家去,没有能开口说一句话,瞪着两个大眼睛,一直拖到最后一口气断掉。眼睛都未能闭上,到入敛时,眼睛还是睁着的!”

李益倒是为之一惊,身上顿有凉飕飕的感觉,忙问道:“真有这回事吗?你怎么知道的?”

小红道:“绝不会错!我志切复仇,为了对他的情况作深入了解,经常在无事时,装成一个中年妇人的模样,在他家的门口走动,因而结识了他家的一个女佣,对他的事探听得很清楚。大殓之前。我更看过他的尸体,两颗眼睛仍是像鱼般瞪着,面目纠结成一团,死状极为可怖,跟我父亲死在狱中的情形完全一样。”

李益有点毛骨悚然地道:“我只听说有人至死难以瞑目的事,还以为只是故意渲染而已,想不到居然确有此事,听起来使人很不舒服!”

小红笑了道:“爷是不是担心他阴魂不散还会来作祟?”

李益勉强地一笑道:“没有的事,人死而神散,灵魂之说,乃愚人自愚,厉鬼作祟,更是无稽,何况以我所搜集的证据,他的确死有余辜,因为高大人宽厚为怀,不愿意翻出旧帐来,才使他得以勉强得享殡敛,如果认真追究起来,他应该挫骨扬灰也难赎其咎,我对他已经算是宽大了,他凭什么还敢来找我?”

小红叹了口气道:“果报如果无凭,他的死状怎会与我父亲一般无二!可见冥冥中是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主宰着一切,但是如果说人死后尚能以精魂为厉,我父亲就饶不了他,因此爷放心好了,您为先父雪了恨,又照顾了他的孤女,我父亲为了报恩。也不会让他来作怪的!”

给小红这么一说李益更感到不妥了,勉强安慰自己道:“报恩之说不敢当,因为我是无心所施,但是于老儿作孽太多,被他害死的人不止是你父亲一个,如果鬼魂之说果有此事,则他的鬼魂在泉下也会被那些屈死在他手中的冤魂缱得难以应付,那里还有余力来找我?”

这是为自己壮胆的话,但是李益的心里却一直很不安。

甚至于他不敢闭上眼睛,因为他一合眼,就会看见于善谦那副瞪着眼,扭曲着脸的狰狞之状。

因此,他只有拖着小红聊天,谈个没完,而且小红在他身边,他都感到不安全,一定要紧紧地搂拥小红,才能泄除他的孤独之感。

这是过得很痛苦的一夜,除了恐惧之外,就是小红的冷漠,这是个很怪的女人,她很柔顺,也很婉转依人,更是个忠心耿耿的好伴侣,但是在男女之间,她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对象,她从不抗拒李益的需要,但是她本身却全无反应,似乎她不是一个血肉之躯的活人。

对某些男人而言,她也许是个好对象,但李益却不是这种男人,他的快乐不仅是为自己的满足,而且还有一半是建筑在对方的满足上。

他不仅要得到一个女人,更要征服一个女人,可是在小红的身上,他完全失败了。不管他用了多少技巧,小红的反应仍是冷淡的,默默地承受他轻柔的爱抚,也默默地承受着他粗犷的冲击。

在李益从事第四次努力时,小红仍是提不起半点情趣,李益索然放弃了,叹了口气道:

“小红,你怎么冷得像块冰似的?”

小红也感到十分歉疚,低声道:“爷!我自己也不知道,以前我没有接触过男人……”

这是一句真话。她是在今夜才献出她的元贞,但即使是个未经人道的处子,她也是个发育得很成熟的女郎了,对于**,她不应该冷漠如此的。

李益坐起身子,让小红仰躺在自己的腿上。轻抚着她柔软而光滑的肌肤,看看她隆起的胸膛,纤细的腰肢,平坦而浑圆的小腹,一个十全十美的女人,瞧不出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但是,为甚么会有这种反常的现象呢?

李益只好又叹了口气:“小红,即使你仍然是个处子之身,但处在你这种环境中,对男女欢情应该不陌生吧?”

小红点点头:“是的!我听过很多,公孙大娘就是出身舞伎。知道我复仇的心志后,对我特别爱怜,不但教我的剑法,也教我很多内媚之术,甚至于更告诉我在欢爱时,将会有些甚么反应!”

“怎样的反应,对方的还是你自己的?”

“两者都有,因为我的目的是行刺,而且必须一击而逞,必须把握住最好的时机,激动之际也是防备最疏之时,更是下手的最佳时机,所以她要我注意对方的反应,更学习克制自己的反应,略有异状,就必须力加抵制,如果稍一松懈。欲思就会潮涌而至,在无以自控时,意乱情迷,为贪片刻之欢,就会放过了大好下手的时机,因为她听说于老儿有个毛病,他喜欢女人,却是个最冷僻绝情的家伙,由于常怀戒心,养成了独眠的习惯,事毕之后,立刻会叫他身边的女人走开。”

李益明白了,叫道:“难怪会把你造成一个冰美人了。”

小红即苦笑道:“不是那回事,爷!”

李益不禁又一怔:“不是那回事?这是怎么说?”

小红道:“我今年二十三岁了,十二岁入门学剑,十九岁艺成来到长安落户设籍,这四年来,也接待过不少客人,老的少的都有,虽然没有灭烛留宾,但耳鬓厮磨,肌肤相接总是难免的,可是,我从来就没有那种感觉过。”

这……看起来小红又不是无知。那么她是天生的冷感了,李益似乎难以相信,想了一下,又问再道:“春花秋月,难道对你全无感触?夜半无眠。难道你心中全无思索?”

小红艰涩地道:“爷!我没有那么多的空暇去想那些,从十二岁开始,每天晚上,我解衣裸眠,对着铜镜,就是练那致命的一刺,根本没有心思去想别的。”

“整夜就是练那一刺?”

“是的!爷,剑术比读书更难,没有天份,全在勤与恒二字的工夫,成之以勤,持之以恒,只要有几天的松懈就会前功尽弃,以前我还制了一具布偶,在练剑时放在身上,然后对着布偶出剑,先是亮灯,后来是吹了烛,一剑又一剑地刺去,那怕是一千刺一万刺,每一刺的落点都不能超过一分一毫的距离。”

这才是造成她冷感的原因,李益吁了口气,小红也充满了歉疚地道:“爷!我知道使您很失望,但是我这一点情心付君,却是千真万确的。”

李益抚着她的脸颊:“我知道,小红。那具布偶呢?”

“烧掉了,当于老贼的死讯传出时,我把它火焚掉了,在上面写了于老贼的姓名,付之一炬后,迎风扬散了灰尘,大仇赖君得雪,我只有以此告慰泉下的双亲。”

李益轻轻地叹了口气:“小红,有你这一点情心,我觉得比甚么都可贵,希望这一点情心会像一点火星,在你的身上慢慢滋延开来,终久会化成一片烈烈的情火!”

“我也希望能有这一天,现在我的心愿已偿,我也很渴望能享受一下做个女人的乐趣。”

李益笑了道:“小红,你不太累吧?”

“不累,倒是爷累了。”

“是的!我真累了。我很想睡一下,但是又难以交睫,不知怎的今夜的心乱得很!”

“爷安心睡吧,我一直侍候在您的身边,为您守护着,不让任何邪祟来侵犯您……”

她深体心意,知道李益的不安所由,但李益却苦笑一声道:“没有用的,魔由心生,不是外来有形之物所能驱除的,心魔必须要用内心的力量来消除。”

“那……但愿我能进入到爷的心中去。”

李益笑了起来:“你已经在我心里了,只是我心里已经有了很多女子,虽然有一块方寸之地可容你T但是发挥不了多大作用的,如果你不累。请为我抚琴一曲,伴我入梦!”

“好的,爷怎么吩咐都行,请爷等一下,我去沐个浴,着好装束,焚上一炉香来。”

“为甚么要那么麻烦呢?”

“琴为乐中之圣,琴道至严,必须诚意正心,肃穆仪容以操,才能进入境界。”

李益摇头道:“小红,你这么想就是拘于形式了,琴道重于肃穆固为不错,但肃穆不是形式而是一种内心的境界,心不染尘,何必整装净沐?灵台深处有一瓣心香,又何必要炉中袅袅,我觉得这样子就很好。”

小红目泛异采地道:“爷的禅机根深,学过佛吗?”

李益笑道:“我本是个有慧根的人,略事涉猎,已经是满腹机锋了,何必认真去学?”

小红道:“禅机在于颖悟而不在锋芒,纵然舌粲莲花,说得顽石点头,如若己身未悟,又何得去渡人呢?”

李益道:“宏扬吾佛宗旨者,未必全是佛,渡人逃离者,常己陷迷离中,佛重缘,有缘乃渡,佛重悟,悟者,豁然贯通耳,如启茅塞,须攻之以坚,如剖竹节,须凿之以利,佛渡愚人导之以诚,佛启智者喻之以理,埋藏于机,机假以锋,故村夫乡妇,佛理仅阿弥陀佛四字真言,于哲人达者,则必须以色空之道,故愚人信佛,智学者禅,信而无疑,学而怀疑,禅理之至者为机,机之至者为锋,譬如以刀斩丝,钝者愈斩愈乱,利者霍然而截,两者利弊自然分明,故有禅机,断不可无机锋!”

小红张大了嘴,被李益的这一套理论折服了,顿了半天才说道:“爷!您这是从那儿学回来的禅理?”

李益笑道:“与山僧一夕谈禅所得!”

“只谈一夕,您就学到这么多,那一定是高僧。”

“不是他教我,是我教他,前半夜是他教我,后半夜是我教他,前半夜他说我有慧根,要渡我入门,后半夜他还是说我有慧根,却扑碎蒲团,敲破木鱼,下山还俗去了。”

“这……这是怎么说呢?”

李益笑道:“他二十岁学佛,四十岁自觉稍有所成,乃戡破红尘,在荒山古刹,静参十年,以证空静之理,但是跟我谈了半夜后,才知道所谓明心见性,只在方寸灵台之间,色空之道,不过一念之间,目中无色,色即是空,万紫千红,一叶而知秋,心中有色,虽处绝岭荒山,与世隔绝,而胸中思潮起伏不止,诸象来自无形,所谓空即是色,他就是因为驱不掉心魔之困,才避禅山中,不见所欲而心有所欲。又何必自苦呢?所以乾脆下山还俗,到十丈红尘中再去磨练一番了。”

小红叹了口气道:“爷真是佛门罪人……”

李益道:“我否认,佛祖释迦佛陀因为是生身为王子,享尽人间富贵,才知道生老病死为人间至苦,如果他生在一个贫苦人家,寒天无衣,饥时无粮,他就只知冻饿之苦,尤甚于病,未寿而夭,根本不会领悟到老死之苦,戡破红尘,才知出世之乐,未曾入世,不足以谈出世,没有把七情六欲都经遍,学佛是找罪受。历尽荣枯,自然无欲无念,无嗔无恋,西天是一片净土,一片乐土,若是塞满了一群六根未净的苦鬼,净土不净,乐土何乐?”

李益顿了顿,续道:“你一定参加过长安市上的庙会,看那些小和尚口中念阿弥陀佛,眼睛却在那些女施主、女菩萨身上乱飘,这种人学佛才是罪人,他们不想出家,都是被人强逼着出家的,而逼使他们的人,更是佛门中罪人之罪人。”

小红忍不住笑道:“阿弥陀佛,妾身自幼就随母近佛,将来原也打算青灯古佛以终,遇上爷,可能这一辈子要另作算计了。”

李益笑道:“本来就是,跟着我,你不修练也能成佛。每天你尽管跟我抬杠,那一天能把我辩倒了,你就可以忽然顿悟,立地成佛。”

小红道:“爷既然认为一切全在于心,那我就不必去取琴了,就在这儿以手比划,爷可以作我在抚琴观,心之所至,无微而不至。”

李益也笑道:“可以的,只是你的道行还不够,假如你能以手比划而成琴韵,我也可以用心耳来听,甚至于你端坐不动都行,问题是你能无琴而成韵吗?你不妨试一下,用你最熟的琴谱,一拍不错地抚下去而至终曲,反复者三,够能不乱,你就够道行了。”

小红很有兴趣地道:“我试试看。”

她果然端容而坐,用手作势,一手拨弦,一手抚弦,才运了十几节,李益笑道:“你已经错了四拍,两拍接错了部位,两拍按错了弦。”

小红道:“爷知道我奏的是甚么曲?”

李益笑道:“不是倚兰操吗?”

小红目中射出了奇采道:“爷!你真了不起!”

李益道:“这不是虚空乱按的,虽然身前无琴,却必须要作有琴,一节一拍,必须中规中矩,甚至于落手的轻重,都不能错一点,就彷佛有琴韵生于指底而神合。”

小红摇摇头道:“难!难!爷,只怕婢子资质鲁钝,无法到达这极心声神韵的境界。”

李益道:“其实也不难,只要用心去做,自然而然就会登斯境地的,就像你练那一刺一样,到了心神合一的地步,随时随地,信手挥出一刺,眼睛不必看,而落剑之处,必然是同一个部位,这心琴神操也是一样,心之所至,手指按下去,必定是那一根弦,那一个部位。”

“爷!我为了那一刺,足足下了十来年的苦功。”

李益笑道:“那是你唯恐有失,不敢松懈而已,其实在很早之前,你已经达到那种标准了。何况剑与琴不同,剑要天天练,琴却不是每天都要奏的,那是属于一种心灵上的技艺,终日操奏,未必能入神,兴来一操,却有神韵天成之妙,像我在琴上并没有下多少功夫,但是你一动指,我就知道你奏的是那一曲了。”

小红道:“爷是天纵之资,您无论在那一方面,只要稍微用点精神,都能够有超越常人的成就,婢子可没有这份天赋,只能择一而专。却还谈不到一个精字,上次是为爷的琴韵所鼓舞。才使剑术进入一个新的进境,可是爷走后第二天,婢子再度练剑,就没有那份精神了。”

李益笑道:“你还是有这份能力的,只是未能把握运用而已,所以我才要你练这种心韵琴操,也是为增长你的剑艺,你既然能因我的琴而引发剑威,也一定能用你自己的琴韵而与剑相合的。”

小红笑一笑道:“现在婢子大仇已雪,将来跟着爷,根本用不到甚么剑艺了,何必还要去苦练它呢?”

李益道:“不!有用的,高晖拜了兵部尚书,跟我又建下了莫逆之交,目前虽然天下底定,但是边胡又有不稳之状,所以朝廷才急于要修葺城池,将来有了战事,我很想到边境去阅练一番,那时我身边还是需要一个能武的人,所以我不要你把剑艺荒疏下来。”

“爷是进士及第,文官出身,怎么会想到由武途谋进呢?”

李益道:“治世文官吃香,乱世则武人当权,我不以为我的能耐只限于文事,举凡能为国家多尽点力的机会,我都不想放弃,别的人也许争取不到,但是我有高晖跟秦郭两家的渊源,大可以两途兼进的。”他是有着这个野心的,那是他的功利之欲在鼓动着。而且他也认清楚了一件事实,要想求达求显,光是靠渊源是不够,最好还是要有实力。高晖若非有他父亲在武将间的底子,不可能平步青云补上了这个兵部尚书,庸弱的卢方,如果不是在几任节度使上扎稳了根基,也很难内进三公而晋升到中书省上去。

李益更想到自己的族伯李揆虽然当过一任宰相,也不过为姑臧李氏挣个望族而已,如一旦卸任告老,只是一点虚名而无实利,他的子弟仍然要从三试而入仕,一关过不了。依然是屈居乡闾,要图百年富贵,拜相不如封侯,而公侯伯子男五爵都是军功出身而致的,不第而显,世代相袭。这才是一条万代富贵之途。

李益不但看得深,而且还把眼光放得远,一个世爵除了贵之外,还有无穷之富,文官积财千万,如果落到个不肖子弟手中,可以败得精光,而有了世袭的爵位,就有固定的封邑食禄。那怕是最低的一个男爵,也有数十里的对地,岁供数十万金,是一笔永恒的财富,好的是这一块地段不能让也不能卖,永远也不会失去!

这是他萦绕很久的一个意图,以前只是想想,却不敢真的去企望,现在机会来了,他一定要好好地抓住。小红没有他想得这么深,对他这个口头上的理由倒是完全接受了,虽然也知道李益是有点不甘寂寞的意味,但至少他的着眼是为国为民。不遗余力。她虽然没有闯荡过江湖,却是个武将之女,多少具有一份侠心!

小红对李益的这种抱负是无限地钦慕,立刻庄重地道:“爷有济世之心,婢子自当效犬马之劳,一切听从爷的吩咐就是。”

李益笑着道:“那你就从有形之琴开始,我会帮助你,等你能以无琴之弦而发神籁,也是你的剑法更进一层之时,虽不要你杀敌疆场,对虎帐振威却大有所用。”

小红从壁间捧下了琴囊,去掉了封套,就坐在李益的身前,诚意正心,──琮琮地弹奏起来。起初,她对于袒裸操琴,而且前面还躺着个赤条条的男人,多少是不习惯的,琴韵显得很乱。

慢慢地,她从李益脸上的宁静神态,也把自己安定了下来,渐渐地身入琴里,对眼前的李益也视如不见了,而琴声中传来李益的鼻鼾声也听不见了。红日已经高照,啸虹小厮中却是一片宁静,连琴音都寂然了,但是小红却没有睡觉,她还是端坐如故,虽然她的眼睑深垂,但是她的手仍是在琴上按弄拨挑。

那是她经李益的启发后,已经心体神会,人与琴合,手指落下去时,琴韵已经涌现在她的心灵深处,汇成一片心籁,所以她的落指已经轻得不能再轻,运指也异常地轻柔,此刻她奏的是一曲碧海青天古调,而她的人也整个地溶入曲里,似乎已经随琴韵飘入了无际的苍冥,在一碧如洗的长空里遨翔着。在万顶微波的大海上飘浮着。

李益已经醒了,是被那异常的岑寂所激醒的,他睁开了眼睛,随即看见了小红的入神之态,先是异常吃惊的,随即他开始感到一种强烈的震动,震动于她迅速的悟性,这个女郎在一夜之间,竟然超越一个境界,一个辽远而幽深的境界,在刹那之间,李益几乎想过去抱住她。

但是他立刻抑制了自己的冲动,他知道这是万万打扰不得的,所以他静静地坐着,看着,由她手指的进动上,慢慢地知道她所奏的曲调,不动声色,游目四顾,看见屋角的案上放着一具铜磬,乃轻轻地捧了过来,静静地等待着,在一曲将终的时候,他才轻轻地用指甲在磬上弹了一下,只是轻轻的一弹,磬上也发出了轻轻的一响。

这一声,虽是极其轻微,对小红而言,却像是一声响亮的钟鸣,把她拉回了尘世!

徐徐地收了弦,又徐徐地站了起来,轻轻地舒了个腰,然后才向李益一笑道:“爷!您早!”

李益也笑了笑,道:“不早了,你万里邀游,兴致正浓的时候,突然间把你拉了回来,不感到扫兴吗?”

小红笑道:“没有,我承爷的教导启发,似乎已经摸索到心韵天琴的门径,竟然入了神,若非爷的指引,或许我会一直游戈在那个境界里,不知何时才能出来呢。爷,以前我读庄子的逍遥游,读到他神托垂天之鹏,吞舟之鲲,傲游青冥沧海,以为只是一种神话,现在才真正地领略到那个境界,彷佛已身化鲲鹏……”

李益叹了口气:“丫头!你知不知道你刚才有多危险,幸亏是我在旁边,若是换了个莽撞的人,贸然一惊,你这位女庄周就会永远飘游在虚无飘渺的境界里,永远也回不来了。”

小红微怔道:“有这么严重吗?”

李益道:“我不是吓你,你没有那种收放自如的修为,却一下子跳进了形神分离的境界中,是非常危险的事,道家所谓走火入魔,就是这种状况,世俗所谓的倩女离魂,也是指你刚才的状况而言,幸亏我是懂得的,一声轻响,把你给接回来了,否则你的神魄被惊散了,即或不死,也会成为一个毫无知觉的行尸走肉。”

小红想了一下,不禁骇然动容道:“那真要多谢爷了,我现在才明白修行的人为甚么在一个重要的关头,一定要坐关,闭处幽室,受不得一丝惊扰。”

李益道:“不错。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所以你的进境很快,但这并不是好事,以后可不能再胡闹了。”

小红愕然道:“爷是说我以后不能再弹琴了?”

李益道:“那倒不是,但是不可以太专神,尤其是你有这种容易入迷的毛病,万万不可谱奏那些太过深远的曲子,除非是我在旁边,万不可轻易操奏。”

小红却笑了道:“这点爷可以放心,我的琴本就不轻易为人一奏,今后也祗为爷一个人操奏。”

李益叹道:“小红,即使你整天跟着我,恐怕也没有太多弹琴的时间,我教你这个方法,原是想你能把这种心琴神韵的方法练会了溶于剑中,可是你太专神于琴了,变成心为琴役,完全不是我希望你所达到的境地。”

“爷要我达到什么境地呢?”

李益想了一下,摇摇头道:“算了吧!你不是尘世中人,我却以尘世之务来要求你,那对你太难了,我们还是别求他径,放弃这个方法吧。”

“爷!是不是我的资质太愚笨了?”

“不!是你太聪明,也太超脱了。”

“爷!我实在不懂你的话。”

“我也不知道要如何才能说得明白,勉强举个例子吧,你看过人家放风筝吧?”

“不但看过,我小时候还放过,我家有个仆人,很善于制作,他给我扎了一个老鹰,十分酷肖,放到空中,居然引得几头老鹰来,围着我的纸鹰迥翔,当作是同类了,我怕它们把纸鹰啄坏了,连忙收了回来,那几头鹰居然也跟着下来,围绕不去,我没办法能把风筝收回来,只好再把鹰筝放上去,飞得很高时,我把绳索给松了,看着那头纸鹰,伴随着几头真的鹰,凌空而去,虽感到有意思极了,却也不无惆怅……”

她说着,脸上现出了一种神往之态,李益笑了道:“你有这种经验我倒是容易为你解释明白,我教你弹琴的方法是为了培养你的剑法,使你能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