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传

乌鲁木齐,为爱再次起航

1989年,香港女作家夏婕在新疆对王洛宾进行了访问,而后在《台湾日报》发表三篇《王洛宾老人的故事》,因报道真实而深受读者欢迎。三毛看到访问和报道,对这位远在乌鲁木齐、为爱独居的老人产生极大兴趣。

1990年4月,三毛参加台湾的一个旅行团,怀揣好奇之心前往大陆。在游览敦煌和吐鲁番后,临时搭乘飞机前往乌鲁木齐,她要去见王洛宾。三毛从小就爱唱《在那遥远的地方》。

4月16日,从天而降的三毛轻轻叩响了王洛宾家的门。在三毛的想象里,王洛宾理应是英俊的一个年轻人,但门打开,她看到了一个秃顶的白胡子老头,与她想象中的形象,相去甚远。

三毛顶着一头乌黑披肩长发,用一双感到震惊的眼神注视着这位传说中的“西北歌王”,以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直白问对方:“你一个人住这么空****的房间,有没有寂寞感?”老人惊了一下,马上反问道:“你一个人到处走,不寂寞吗?”三毛微微一笑,礼貌地回答:“流浪本身就为了排除寂寞。”

一个77岁,一个46岁。他们的谈话由寂寞展开。

歌王只知道三毛是台湾的著名作家,但对对方为何突然跑来拜访自己一无所知。热情好客的他向三毛讲述自己在西部大漠的人生经历以及创作歌曲的幕后点滴。三毛很有礼貌地全程听完,在听到那首《掀起你的盖头来》来源于新婚当夜他与妻子第一次见面的灵感时,三毛完全被吸引住了。

在歌王讲述完他的故事后,三毛动情地讲述了自己与荷西的生死之爱,眼神中盈满对亡夫的思念。那种超越阴阳之隔的悲怆,令同样遭遇的王洛宾深感动容。一种“同病相怜”的情愫贯穿两人,彼此惺惺相惜,互为知己。这种相见恨晚的感觉,让三毛对王洛宾产生一种特殊的感情。而对王洛宾来说,三毛这位浑身散发着异域风情的女性,同样让他默默心动。

三毛终生所求的,无非是精神上的满足,她不爱世俗的繁华,不爱物质的富庶,人间有情,才能留住她。对她这样敏感的人来说,精神的契合是生平最大的安慰。

三毛还想跟王洛宾多待一会儿,可惜因时间有限,她有其他的安排在先,不得不离开王家,出门前,三毛将她的宾馆住址写给王洛宾,希望他可以抽时间去看她。

几天过后,王洛宾果真去宾馆与三毛会面。因年岁较大,他忘记了三毛的房间号,只好向前台询问,不想却由此暴露出三毛行迹,被宾馆内的旅客奔走相告,一群人争相拿着三毛的书找她签名。目睹这一场面,王洛宾才真正知晓三毛在大陆的影响力。

面对自己的不慎失言,王洛宾深表歉意,好在三毛终于从众多狂热的粉丝中挤出来,并款款真情地表示,自己已经深爱上空旷高远的神秘西部,以及那历经人世磨难的歌王。那一刻,三毛沉睡许久的爱骤然复苏,她凝视着渐行渐远的王洛宾,忍不住像个刚恋爱的17岁少女一样冲他喊着:“给我写信啊!回去就写,我到了台湾就能看到你的信!”

年近八旬的王洛宾,对这突然闯入自己世界的奇女子无所适从,他欣赏三毛的率真,感动于她的真情,却无奈于她的浪漫天性。他的一生,共有四位女人。第一位是他的初恋情人罗珊,一位漂亮的外国学生,年轻貌美充满活力,她与王洛宾的相处虽甜蜜热烈,但终因年龄悬殊而分开;第二位是王洛宾在朝圣时邂逅的姑娘,名叫卓玛,这个时年17岁的少女,曾羞答答地抽了歌王一鞭子,顿时激起才子的灵感,创作出那首后来家喻户晓的《在那遥远的地方》,然而这段感情也只持续短短的三天便成为永久的回忆;第三位是王洛宾的妻子,比他小16岁的黄静,可惜在婚后的第六年溘然长辞,令歌王伤心不已;第四位便是三毛,她以颇富戏剧性的方式闯入歌王的世界,如同一只初次展翅的小鸟,打破他半生的平静,让老人暮心大乱。

从乌鲁木齐离开后,三毛的脑海里都是那位目光深邃、洋溢着夕阳魅力的歌王。他幽默诙谐、和蔼可亲,他的深情持重、优雅谈吐令三毛眷恋不已。视真情为生命的三毛,根本不会顾忌两人相差悬殊的年纪,狂热地、不受控制地一头扎进那团爱情的火焰里。

三毛临行前,王洛宾答应和她保持书信往来。三毛回台后的三个月间,他们共通信六封,彼此之间借助文字相互嘘寒问暖,弥补这相隔万水千山无法会面的遗憾。通过寥寥信件,三毛越发迷恋王洛宾,一想到他为亡妻坚守那么多年,那种痴心,那种勇敢,这不正是她所期望的爱情吗?她或许想到了自己,在荷西死后她虽还有心爱的文字,却难抵无爱的孤单,推己及人,王洛宾是否也在渴望一段轰轰烈烈的忘年恋呢?她的一颗心激动得几乎要冲出胸膛。那一刻,三毛生出想要与他共度余生的念头。

三毛写给王洛宾的其中一封信,黄褐色的信笺上,洋洒着她对王洛宾炽热的情感。我亲爱的朋友,洛宾:

万里迢迢,为了去认识你,这份情,不是偶然,是天命。无法抗拒的。我不要称呼你老师,我们是一种没有年龄的人,一般世俗的观念,拘束不了你,也拘束不了我。尊敬和爱,并不在一个称呼上,我也不认为你的心已经老了。回来早了三天,见过了你,以后的路,在成都,走得相当无所谓,后来不想再走下去,闭上眼睛,全是你的影子。没办法。照片上,看我们的眼睛,看我们不约而同的帽子,看我们的手,还有现在,我家中蒙着纱巾的灯,跟你,都是一样的。你无法要求我不爱你,在这一点上,我有自由的。上海我不去了,给我来信。九月再去看你……

三毛1990.4.27

尽管三毛的姐姐陈田心说三毛只是把王洛宾当作长辈,“或许人家会以为是男女之爱,而她认为这种情感是源自对艺术创作的欣赏,也是一种长辈晚辈之间的情感传递,没提过两人会变成伴侣。三毛只是希望能给他一些温暖,让他享受人与人之间的互动与情感”,但世人却多认为这是传奇的忘年恋。

三毛的热情如火,她字里行间的不舍与关心,令王洛宾很快就明白了她的心意。他很开心在晚年还能有这样一位女子,不顾世俗的阻拦勇敢去爱。但是他害怕自己难以承受这份突如其来的感情,因为他对自己没有把握,更无法给予三毛想要的幸福。故而,他执笔暗喻道:“萧伯纳那柄破旧的伞,早已失去了伞的作用,他出门带着它,只能当作拐杖用,我就像萧伯纳那柄破旧的阳伞。”

诚然,历经人世沧桑,他早已心如止水,任何人无法轻易撼动。为不给三毛造成困扰,他故意放慢了给三毛回信的时间,想要拖延与她情感的升温。敏感的三毛很快就意识到这微妙的变化,遂写信嗔怪他:“你好残忍。”

但越是如此,三毛越发坚定、固执,她就像着了魔一样,不顾别人的看法,坚持要去乌鲁木齐与王洛宾相见。

同年8月,三毛去北京为电影《滚滚红尘》补写旁白。随她一同前往的,还有那满满的皮箱,里面装着大量的衣物。家人看到三毛如此大阵仗,关切地问她何时回来。三毛兴奋地回答,要很久很久!此次旅程的重点,是乌鲁木齐。

对她而言,乌鲁木齐不是旅地而是家,一个早在她心中被认可的家。那里有明亮通透的窗,有舒适温暖的床,更重要的,是有一位她满心中意的爱人……因此,三毛没有预订任何旅馆,打算一下飞机就与歌王取得联系,直接搬进他家里。呵,敢作敢为的三毛!

为讨歌王欢心,三毛特意在行李中放了一条在尼泊尔定做的藏裙,她准备将自己扮成美丽卓玛,作为此次相见送给对方的惊喜。

终于,见面的日子到了。当三毛像一只小鸟一样,欢欣雀跃地走下飞机时,眼前突然出现几簇强光,直射得她睁不开眼睛。待到魂定,她才发现,面前站满了扛着摄像机想要采访她的记者。他们就像狠准稳的猎手一样,将三毛这只“猎物”围个水泄不通。霎时间,三毛脸上原本洋溢的笑容,正在一点点消失。

一切都跟她设想的不同。三毛渴望的是爱人亲切的臂膀,是只有他一个人前来的安定与温暖。可王洛宾呢,穿了刻意精心挑选的西装,梳着抹了发膏的头发。这种形式感直压得三毛喘不过气,她怎么也想不到,现实的场景与自己幻想中的竟如此南辕北辙。

怀着失望、愤懑的心情,三毛看了歌王一眼,随后转身进入机舱,对这隆重的迎接表示出极力的反感。这一举动令王洛宾和前来的记者都愣住了,而三毛每走一步每个毛孔里几乎都在嚷着“我抗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