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五十章

杨氏是小门小户出身, 无论多细心认真地准备,吃食毕竟来自民间,当然是比不上公主府的御厨。

这位小夫人和隋日知如出一辙的慢性子、软脾气, 头一回与公主殿下同桌吃饭,紧张得不知该怎么是好, 只能依着小老百姓的待客之道,不住将好的、新鲜的菜肴添到商音碗里。

“殿下不要客气啊, 事前不知你会来, 不清楚你的口味, 厨房只能试着随便做点儿。”

那边的公主心不在焉, 倒是隋策放下碗, 无奈地拦住她夹火腿的动作, “娘,她在外不能多吃, 你不用劝菜。”

“啊?”杨氏听之不由操心道,“唉呀, 那要是没吃饱这可怎么办呢?别给饿坏了。年纪轻轻的,还是长身体的时候。”

隋策忍不住笑,“没事, 府上后厨一直温着点心,夜里能加餐……再说,她胃口也不大。”

公主府的食材是由朝廷配送, 经京兆府把过关的, 所以皇室轻易不会在外面用饭。

因此他也知道, 商音留下来就是吃两口菜意思意思, 算给自己个面子, 多半回家还得再补上这一顿。

隋策不着痕迹地把跟前两盘带青椒的小菜挪到了她顺手的位置, 嘴上和杨氏说着话,饭碗倒是不露声色地搁在商音旁边。

后者见状也不多问,默契地将碗里的菜一个不剩挑给了他。

“今天感觉心口怎么样?还那么闷吗?”

“好多了……”

母子俩气氛融洽地聊着家常。

商音却低头往嘴里若有所思地塞白饭吃。

她目光总有意无意地扫到隋策脸上,嚼久了的米饭也开始往外渗出一点甜味,便咬住竹筷像发呆似的走着神,好半晌没去听他们在讲什么。

从巷子口出来,乌黑的天挂着一轮正皎洁的月。

“既然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她问,“为何不将你娘接进隋府呢?现在也没人阻止这件事吧。”

饭后消食,商音打算走一走,就没让今秋去叫车马。

“我有提。”

隋策与她并肩而行,垂头不时用足尖在地上闲不住一般踢两下,“但她怎么都不愿意。”

他嗓音里带着疲态,“老爹也劝过,可是没用。或许因为对大娘的死耿耿于怀,也或许……她还是怕耽误我吧。

“横竖是不能强求,毕竟她尚有心疾在身,走一步看一步了。”

街边的小贩都已收了摊,唯有几家铺子零星开着。

商音踩着足下一长一短的影子,忽然说:“隋策。”

隋策:“嗯?”

她很好奇:“你当初分明已经过了乡试,为何不接着参加会试,争取博个探花或是榜眼呢?”

他听完就笑,“合着我就不配拿状元了?”

青年仰起头,黑曜石的瞳孔里映出浩瀚星河与明月,他忽然语焉不详地说道:“唉,因为啊……”

“因为那个时候,有人让我‘与其在这里同自己怄气’,不如去为我娘做一些事情。我寻思着科举于我而言不太吉利,而我两个娘都期盼着我能出人头地,索性,就入伍从军好了。”

他说:“反正走哪条路不是走呢。”

商音闻得这番解释,怀疑地念念有词:“‘有人’开导你给你指路?”她皱眉地质问,“什么人啊,男的还是女的?”

隋策刚准备开口,神色便浮起一丝不怀好意,“女的。”

“怎么,很想知道啊?”

“不想知道。”她两手抱着臂,底气十足,“横竖你一天到晚在外面不是拈花就是惹草。今秋还说我给你戴绿帽子,我看你给我戴的也不少,今秋,你快看他——”

言罢,嚷着声就大步往前。

*

方灵均是在修撰完去年的大事记,从翰林院台阶上下来时,碰见的那个小太监。

学士院附近不常有内侍出没,但因为隔着不远是内侍省,偶尔也会有一些阉人过来办事。

那小太监瞧着很机灵,从袖中隐晦地捧出一份书信和一柄精致的折扇递与状元郎。

“小方大人,奴婢是奉主子之命给大人送东西的。”

他一席官话说得很溜,“主子说,很感谢大人上回在睿亲王府替她解围,特奉上点小玩意,还望大人能够喜欢。”

不等方灵均多问,太监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敛首弯腰,后退着告辞离去。

“诶……”

他唤不住人,只好自行端详起手中之物。

扇子簌簌展开,面上是一幅构思巧妙的仙鹤瑶池图,下笔何其细腻,只一眼就叫人挪不开视线。

方灵均虽是以学识著称,但少年时最喜欢的却是丹青墨笔,他为求仕途为承父业被迫抛开所爱,而今得以见到如此精美的扇面,心下瞬间倾动。

欣赏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去打开那封信。

不出所料,此信笺还有此扇皆是三公主所赠。

柔嘉殿下的行文措辞很干净,简洁明了,落落大方。对于平日里看惯了文章诗书的人而言,对这简练的文字尤其有好感。

方灵均小心翼翼地收好那柄玉骨的小扇,实在是爱不释手,总感觉应该表示些什么。

他回家后左思右想,挑灯在案前提笔回了一封。

信上的内容普通且得当,他称赞公主的画技,亦对这番回礼受宠若惊,通篇读下来十分地公事公办,并无僭越之感。

方灵均自认为没什么错处,便将书信带上,准备寻个机会递给那小太监帮忙转交。

但太监常有,那位深宫来的小太监却不常见。

他每天下职路过内侍省都要在门外驻足观望许久,却总是一无所获。小方大人只恨当日行色匆匆,竟忘了让对方留个名姓。

碍于身份,如今又不好主动去向这些内侍打听,恐叫阖宫的阉人们传出闲话。

约莫等了四五天,就在他行将灰心丧气之时,还真让他巧遇到了当日的小太监。

原来这人叫福深。

小家伙咧开一嘴不甚整齐的牙,笑说:“真是太辛苦小方大人了,实在对不住,奴婢平时主要伺候主子,不常来内侍省的。”

“不妨这样。”他提议,“待政院那边管事儿的是奴婢发小,往后您可将信放在院旁正数第十四盆牡丹花下,也免了您来回奔波。”

方灵均只管交了东西,没将他这话当回事,暗想不过是封礼尚往来的回信,又不是以后日日都写,哪里谈得上“奔波”二字。

然而过了没多久,三公主的书信竟又送到了翰林院。

年轻的文士略有些生疑,终于也意识到如此互通文字有些于礼不妥,他打定主意看过信上内容后无论如何决不再回了。

因得这日事忙,方灵均无暇他顾,很快将信笺之事忘在了脑后。

待夜深回府,熄灯更衣,他才摸到那封被自己随手放在怀中的笺纸,小方大人想了想,索性将灯添得再亮了一些,展开来细读。

宇文姝写的文字不长,通篇几乎没什么闲话,她只是诚恳而谦逊地向他询问了一些有关扇面画技的事,自言近来正在学画,苦思不得解,想请教指点一二。

方灵均摊开了那柄折扇,烛火下描金的线条似乎更为生动。若是别的都还罢了,偏得知三公主竟也是刚刚提笔学画,这样的天赋与技巧,实在是人间少见……

对于丹青工笔的专研他有大把的理论沉在腹中,又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方灵均视线落在信中最后一句纯粹却带了点孩子气的话语上,终于没忍住,提笔洋洋洒洒,直抒胸臆,竟写得比上一封还要满。

小太监颠颠儿地将书信带回柔嘉殿内。

宇文姝正坐在窗边用碎米喂雀儿。

宫婢来回禀时,她连头都没怎么抬,仍旧用长匙子逗着野山雀,“是么?”

“是,小方大人回了好几页呢,殿下现在就看吗?”

她说不急,“放着吧,过会儿再读。”

宫女由衷替她高兴,“奴婢瞧着有戏,小方大人八成已经对殿下上心了。”

“这才哪儿到哪儿。”宇文姝神色冷淡,漠不关心地拾起那厚厚的几页墨笔,一边一目十行,一边开口道,“不过是投其所好,但也实在没想到,他竟这么容易对人掏心掏肺,不设防备。”

末了,把一扎纸卷了卷,掀了灯罩放在烛上引燃。

“去取信纸来,叫上阿梨,一会儿我念,她写。”

底下的人应了,躬身退出去。

那大宫女却有几分不解,公主的字也不难看,作什么每回都要叫旁人代笔呢。不过此刻不宜说这话来煞风景,她接着恭维:“小方大人乃是朝中年轻文官之首,地位不比隋将军差的,今后成了驸马,公主脸上也有光……”

宇文姝尚没听完,忽然就笑了,她抓了把鸟食洒在窗前,回头道:

“谁要他做驸马了?”

宫女被她问得一懵:“啊?”

“我母后怎么可能让我下嫁给他,自然是得从梁家旁支里找一个年纪相当的,好借此巩固梁氏的根基。”宇文姝波澜不惊地讲出这番话,仿佛对此早有预料,也不生气。

大宫女实在忍不住想问:“那、那殿下你还……”

“我就是好奇。”

她靠在小榻上半撑起头,双眸迎光眯成细线,“她宇文笙那么费尽心思都想攥到手里的男子,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

“而我若能让他念念不忘,最后再片叶不沾地弃之不要,你说是不是打她宇文笙的脸?”

侍女舔着唇不知如何回应。

而三公主则随手往桌上一扫,看茶杯中烧得仅剩碎片的信纸,很是不以为意。

“如今看来,这方灵均不过如此,稍用些手段就找不着北。还说什么‘紫薇星降世’‘天纵英才’。”

她费解道:

“也不知她究竟瞧上他哪儿了。”

*

今日是三十,隋策拎着两大包甜食,破例往糖水铺后巷走。

正要到拐角之处,迎面却得见同样提溜着糕点、果脯的隋日知擦着颈项薄汗,身形疲累地朝这边而来。

父子俩同时发现了对方,也同时停住了步子。

自从隋策回京做官,每天忙于公干,能抽出空闲来陪杨氏的机会不多,为了不叫她门庭冷清,父子二人便约好时间。除去逢“八”之日,但凡光禄寺不必筹办大宴,隋日知只要得空,都会到这边坐一坐。

而隋策由于尚了公主,为避免遭人非议,杨氏不欲让他常来,说是陪公主更紧要。

一家三口很多年没这样一起吃过饭了。

杨氏脸上的喜悦显而易见,让她整个人气色也跟着红润不少,乐在其中一般里里外外地张罗忙碌。

隋策嘴甜又话多,饭桌上他一个人几乎承包了所有的台词,热闹得像在唱大戏。而当他不说话时,端碗在边上看,会发现他俩根本没声音。

这二位老人家一个赛一个的闷,捧着碗筷各自垂首专注地进膳,偶尔给对方夹几片菜,时不时抬头眼神交汇了,还挺不好意思地笑笑,仍旧低头继续扒饭。

实在是对“相敬如宾”最好的诠释。

隋策常觉得他俩不可思议,有时脸上的笑没收住,会被隋寺卿呵斥两句。

“好好吃饭!没点规矩。”

晚膳后,父子二人在院中聊着今年户部拨给各司的预算,杨氏过来拍了拍儿子的肩,“正好,你来一趟,我有话同你说。”

后者乖巧地答应:“哦。”

于是利落地翻过石栏杆,亦步亦趋地缀在杨氏身后。

一路进了她的卧房。

杨氏先是碎碎叨叨地念他,“用过饭就早些回府上去,别一天到晚的不着家,老大不小的人了,该懂得什么是轻重缓急。还有啊,待公主殿下要客气些,温柔些,知道吗?”

说话间却从抽屉里取出个红漆光亮的小锦盒,放到他手中,“之前来得仓促,也没什么好东西送出手,你替我把此物转交给重华殿下。”

“说来我也不算她什么人,全当是个心意吧。”

隋策一贯听她的话,点点头捧起盒子。

紧接着就见杨氏开口道:“我老早就想问你了,上次公主在场,我不便与你细谈。”

她说:“你与殿下,还没圆房吧?”

隋策:“……”

隋大将军还沉浸在孝顺儿子的角色中,都没跟上她的节奏,眼底里堪称茫然,不自觉地眨了好几下。

这什么奇怪的问题!

先是“我”了半晌,又接着“你”了一阵,然后震撼地盯着他老娘:“不是,您……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见他承认,杨氏眉头已经皱起,面容难得地严肃,俨然无心与之玩笑,“你是怎么搞的呀?从前也没听你爹和大夫人说过你有这样的毛病啊。”

“都快成婚半年了……莫非哪里做得不好,让公主不喜欢吗?”

“……”

和自己娘讨论这个话题真是有够难为人的。

隋策摁着眉心冷静冷静,此事不好糊弄,左思右想,决定和她摊牌,“娘,我老实告诉你吧,其实我们俩,是想和离的。”

“啊?!”

杨氏哪里听过这等惊世骇俗的言语,“这……怎会如此!”

“娘娘娘……你先平复一下,这是我们商量好的,没有吵架,也没什么有辱家门的事发生,大家你情我愿,意见一致。”隋策是真怕她心疾发了,迅速安抚。

杨氏被他扶着在妆奁前跌坐下,不免着急,“为什么呀?怎么好好的要和离呢?你都不劝劝公主吗?”

说完又意识到什么,望向他质问:“你自愿的?”

隋策头疼地捂着眉峰,深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平和一点,“我是觉得吧。”

“商音这个人,她……脾气不太好,与人说话有时候会很冲——但她心是好的,也不是故意的,她就是,她习惯了。”

他舌头捋不清条理,犯难又发愁地叹了口气,“你也知道的,尚公主等同于入赘,我得跟着她住在公主府中,一则没办法常来看你。二则……”

说到此处,隋策言语中不禁带了点委屈,“不是,你当初说,让我找个温柔贤惠的姑娘做媳妇儿的吗?”

作者有话说:

隋·妈宝男·策

难怪叫隋宝儿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看人的喜好不要看表面,要看深层次……(。)

所以现在总算知道小方大人为什么是大冤种了吧,诶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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