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隋策的身世不知从何处传出去的。
六部窃窃私语, 民间众说纷纭。
上午还仅是听人议论,隋夫人昔年因无法有孕,借妾室之子养在膝下, 以为己出,然而到了午后, 言语便急转直下,成了隋大人宠妾灭妻, 为将多年金屋藏娇的外室名正言顺领回府里, 竟谎称对方是隋策生母, 以此博得儿子的认可。
此事一出, 隋夫人的娘家汝南侯国公府第一个不干了, 承袭爵位的谢小侯爷黄昏时分便愤而上门, 面容铁青地坐在厅堂之内等隋日知回来给他交代。
杨氏根本不敢踏出小院一步。
而今连府上的婆子丫鬟看她的眼神都带着不对劲,她生性原就多疑**, 只担心自己举动会否会累及隋日知和隋策,索性闭门不出。
“这隋将军的生母究竟是谁?”
“倘若真是那妾室所生, 隋夫人怎么只字不提呢?咱们家里的长辈也没得到一点风声啊。”
各卫所的禁军倒是还好,各自皆有执勤的公务在身,不便闲谈, 皇城中的文官却已讨论得如火如荼。
“还用说吗?想保全自己的名声呗。汝南侯府嫡长女生不出孩子,这在哪儿脸上都无光呀。可若不是妾室所生……”
二人相视一笑,神情不言而喻。
“那这事儿就有意思得很了。”
满城闹得沸沸扬扬, 隋日知在光禄寺尽管抽不开身, 却也是火烧了眉毛, 实在无法, 只能仓促告假离开, 急匆匆往府中去。
隋策从都察院出来时, 关于他的八卦已经来回翻了三个不重样的说辞,不过众人到底避讳着他本人,当着面都是堆笑。
待得傍晚踏入隋西府,他大舅舅洪亮的嗓门便从正厅内传出来。
“你要养外室,要纳妾,便是要续弦我们谢家也不会说三道四,可是隋日知,药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啊!”
“是是是……”隋寺卿语气一如既往地不紧不慢,以不变应万变的路子,在此时此刻分外管用。
“大舅哥稍安勿躁,这其中兴许有什么误会。”
“误会!?就算是误会,永平城街头巷尾都传遍了,有误会也是你给了旁人可乘之机!”谢小侯爷显然没那么容易被他和稀泥糊弄过去,“隋日知,你扪心自问,我妹妹在你们隋家二十多年,是不是事事替你着想?是不是尽心尽力为你谋划?
“身为隋家的媳妇,她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的事吧!”
隋日知点头如捣蒜:“是是是……”
“这些年晚照将西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把文睿养大成才,到最后清福没享几天,反而落得个积劳成疾,身亡命殒的下场。我们侯府,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好指手画脚,但你做人不能失了良心啊!”
隋日知只好道:“大舅哥,这叫怎么说呢,不会的。”
隋策步伐微急地走进来,唇边带了点喘,唤道:“舅舅。”
谢小侯爷一见是他,连忙上前,“诶,文睿来得正好。”
说着一把搂住他肩膀,佯作亲昵之状:“你也是我侯府的外孙,想当年你外祖父,外祖母,你几位舅舅没少疼你呀,不是么?”
他趁机怂恿,“替舅舅好好劝劝你爹,一把年纪了,半辈子小心谨慎,切莫在这阴沟里翻船才是。”
隋策礼节性地颔首一笑,“如何处置,我们会仔细商量的,舅舅尽管放心。”
谢小侯爷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再开口时仍是冲着隋日知,但言语已有所缓和,切切地称他为“妹夫”:“隋氏乃永寿大长公主之后,咱们谢家亦是世袭罔替的侯爵,一样的贵胄出身,同样的王公国戚,否则也做不成亲家。”
对方连连点头。
他难得语重心长,“同是皇亲,咱们侯府的难处,你隋府想必不会没有。几句流言蜚语,别让两家脸上都不好看,你说是不是?”
这一次隋日知稍有停顿,才继续念叨着:“是是是……”
杨氏房中,商音在他父子两人同谢小侯爷周旋之际,已不露声色地进来了。
果如她所料,杨氏丢魂失魄,情绪很不稳定,坐在旁边握住她的手轻轻安抚时,能感觉到对方打颤的双臂。
前院的动静闹得不小,可传到后宅,只有模棱两可的声响。
愈发让人忍不住胡思乱想。
“可是因为我的缘故?”她忐忑地问,“外头的人知道文睿是我所生,是不是想要对他不利?”
继而愈发激动,“这会否影响他的前程啊?”
“您先别慌,别急。”商音拍了拍她的手背,“这些都是小事情,何况迟早也会禀明我父皇的,如今只是遭有心人利用。
“一点讹言罢了,很快便能压下去,您不必如此风声鹤唳。”
重华公主什么非议没经历过,在其看来,确实不算什么。
末了,便抚上杨氏的心口,“身体要紧,您若病倒,隋策可更没心思应付外面那些人了,岂不是白白吃亏,您说对吗?”
她一番不着痕迹的晓之以情,倒是勉强让杨氏恢复平静。
妇人兀自深思熟虑了片晌,忽然认真地反握住商音的手,“我不要什么名分。”
“殿下,我没关系的。”
她似乎对此早有预料,“说来一介将死之人而已,你们不必考虑我太多,只要文睿平平安安,便使我名声狼藉也无所谓。”
杨氏虽是深宅妇孺,但并非不明白其中的症结。
隋夫人的娘家亲自上门,兴师问罪是假,探口风利害才是真。要说对隋日知纳妾有意见,她入府都多少时日了,倘若有微词,凭着谢氏一族的脾气早就闹上来了,又怎会等到今日。
打发走了谢小侯爷,隋策很快就往这边走,他进屋时的脸色比平日还轻松三分似的,驾轻就熟地翻开桌上的杯子倒茶吃,与房内的两个女人漫不经心地闲谈聊着。
“唉,这大舅舅的嗓门真是十年如一日的洪亮,和他说完话,只觉满世界都清静了不少。”
杨氏忧心他可有被侯爷为难,隋策大概是说渴了,灌完半壶茶才笑道,“哪有,没有的事儿。”
“大舅舅向来喜欢我得很,要挨骂也是我爹挨骂。”
他嘴甜,很快岔开这段话题,插科打诨地陪着杨氏扯了一会儿淡,愣是将她的注意力转移到官袍的甲胄磕胸膛,开始研究着做件什么小袄来垫一垫。
“国公府的人劳师动众地跑这一趟,不是特地找你爹麻烦那么简单的吧?”
商音知道隋策在西府不便提及这个,只等回了自家宅院才开口问他。
青年眉眼间罕见地挂着心事,垂目不置可否地深深呼吸,“是来给我爹和我提个醒的。”
“大娘当初假孕应该瞒了侯府,看小侯爷的样子,恐怕也是才知道。毕竟那么多年了,我跟着她又是出入宫禁,又是皇子伴读,受了太多优待。
“对于侯府而言,自然更希望是无中生有的谣传,如若不然,欺君罔上可是大罪,未必不会连累谢氏……”
那倒是。
她险些忘了这一点。
商音不得不感慨。
隋大夫人当初的抉择,实实在在是给后面的人留了一堆棘手的烂摊子。
原本她想等时机成熟,寻个日子,让隋策私下里告知鸿德帝,主动自首再加上面对面交谈,她再在边上帮腔几句,轻易就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但现在不一样,流言闹大了,又不知被何人散布京中,反倒叫他们骑虎难下。
三品朝臣的轶闻满朝议论,都察院盯在眼里,他或是隋日知是必须亲自上书向天子澄清因果的。
如今隋策要是想认回杨氏,隋大夫人的过失可就作实了,别看她人已故去多年,追究起来,底下的隋日知,汝南侯府的谢家,双方统统脱不了干系。
所以小侯爷才会火急火燎地跑来给他敲边鼓。
但若不认杨氏,隋二老爷这突然带回府的外室又从何解释,隋大将军的态度模棱两可,所谓的宠妾灭妻就真的说不清了。
日后在京城,怕是得忍一阵风言风语。
如此两相权衡之下,孰轻孰重,高下立判……
隋策虽没说话,可商音侧目时,能瞧见他脸色比起以往凝重许多,明显在杨氏跟前的抖机灵逗乐子多半是佯装。
一时间,心中也跟着不舒服起来。
然而公主学不会怎么哄人开心,只好干巴巴地自责生气,“都怪我把这事给忘了,若早些解决也不至于落下把柄,让旁人捷足先登。”
她越想越不甘,“肯定是有谁特地给谢家带的消息,否则他们动作岂会这么快!”
“唉,算了。”隋策轻搂住她宽慰,“我不也没重视么?”
“横竖这永平城里不缺新鲜事,今日是你家,明日便是我家,来得快,去得也快,过两天他们就乏味了,没什么要紧。”
商音对此倒不陌生,深以为然地静默片晌,轻嗤道:“这要是宇文姝在,听到如此传闻,恐怕又该她高兴了。”
他听了不禁要笑:“人都远去西北了,你还惦记着呢?”
“那自然,我和她结仇七八年,早就习惯了,一日两日的哪儿那么容易忘。”
这话原是自嘲,可话说完的刹那,商音唇角的弧度便蓦地一滞,她像是起了什么念头,窝在隋策胸膛,无端安静下来。
耳畔的羽林将军犹在侃侃闲谈,重华公主却想:今天的事来得太蹊跷,处处透着周全,肯定不是意外。
对方既有实力查到隋策的底,又有人力推波助澜,身份不会一般。
尽管看似冲着隋家去的,可究竟是隋策的仇敌呢,还是,她的仇敌?
联想不久前派云思渺来搅局的梁雯雪,商音忽然轻轻皱了一下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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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着非议在身,隋策近来低调了不少,连中元节的祭祀也推了,索性主动将安防要务接手过来,兢兢业业地把皇城内外护卫得固若金汤。
许是知道他家狗屁倒灶的破事,上头倒是没怎么多问。
不过无论如何,这呈文依旧要写的。
念在他是皇帝女婿的份儿上,都察院不好亲自讨要,只派了个值班的御史意思意思地来催催他。
七月十五,五品以上的朝官皆随帝王前往皇家道院参与祭奠军中阵亡将士的法会,都察院里能这么闲的,也就一个人了。
“我说。”横竖百官皆已离宫,付临野毫无顾忌地往他卫所值房中一坐,扯起了家常,“你藏得够深啊,如此大事,我与你光腚子掏鸟窝的情谊都不值得你托付,到头来还和那些外人同时同日知晓,太不够朋友了吧?”
“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你早知晚知又能如何?”
隋策没工夫搭理他,伏案发愁着这份呈文要怎么下笔。
付临野略一思索:“那倒也是。”
他把搁在案几上的两条腿放下,微倾身子压低了声音开口:“诶,你这飞来横祸,是不是老梁头的手笔?”
“毕竟前些时日,你刚刚查完他底下的人。反正除了他,我没瞧出满朝上下有谁与你结过仇怨的。”
隋策点墨的手略有停滞,口气稀松平常,“我猜也是他,连耍的花招都和当初春典没分别,翻来覆去都是那些路数,不是他,还能有谁?”
“你同老梁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付临野不免好奇,“上回春典替你媳妇出口气,我能理解。之后呢?你揪他的小辫子,为的什么?印象里,你没这么嫉恶如仇吧?”
有关于商音的事隋策不欲告知他,稍作犹豫,给的答案潦草而敷衍,“有仇就是有仇,你管我多大的仇……行了,闲着无事不如替我看看遣词行文。”
“嗐,你的文章还用得着我改吗?”付临野不动声色地给以忠告,“他搞这么一下,恐怕威吓的意味居多,自己当心着点。节骨眼上被别他寻到什么错处,死咬着不放。老头子狡诈着呢。”
“我知道。”
隋策在抽屉里翻他的官印,“反正名声不名声的不打紧,也不妨碍我过日子。我不是商音,皮糙肉厚,随他怎么羞辱,我不在乎。”
说着朝付某人不以为意地一笑,“他若想拿我的错处大可试试,小爷的纰漏是那么容易抓的吗?”
话音刚落,门外便有名值守的禁军急匆匆跑进来。
“将军!”
他说不好,“道场那边出事了。”
公主府内,管事神色惶急:“祭祀仪式正到诸位大人饮酒之时,却不知为何,频频有人腹中绞痛。此后一查,发现是其中的一坛子酒水出了问题。”
商音握着扶手,冷肃地坐在堂上听他下文。
“那酒八成之前就坏了,本不该送到中元大祭的法会上,眼下身子不适的大人们前后竟倒了十多个,仪式只得半途终止,太医院的大夫们火急火燎地赶着去救治。”管事的不禁叹气,“尚不知是好是歹,这下可见是光禄寺办事不利,圣人发了好大的火,说要严查。隋寺卿……恐怕是首当其冲了。”
作者有话说:
看见我痛苦的挣扎了吗……
我好卡文。
我的新电脑主板还坏了,我现在已经10天没有电脑了!再加上这个令人痛苦的剧情,码字瞬间成了好艰难的事情呜呜呜……
来吧隋宝,一起毁灭吧!
感谢在2022-06-14 22:12:29~2022-06-16 22:25: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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