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也想做明君

第八十三章

这两道政令, 在朝中骤地掀起了轩然大波。

政令从某些角度讲,其实很贴心。

挪用的公款,可以分两年还清, 倘若两年内还清, 那么这笔钱, 只算做公务用, 没有任何追究。但若超过两年,则需按月向朝廷支付额外的挪用银。

就是利息。

不高, 岁万息二千。

但挪用得多的就不一样了,在审计司官员将政令详细讲明的时候,有几个须发皆白的老臣咣当就昏过去了。

要利息这件事提出时在审计司引起了不少的争议,还是在明知政令是萧岭提出的情况下引起了争议。

委婉大概就是, 虽然挪用国库款项的确是为官者的不对, 然而身为君主,讨回陈欠天经地义, 但是, 但是还收利息未免不大体面, 君子轻财重气,何况萧岭为君,乃是天下人的表率。

陈爻不以为然, 用陈可悦陈郎君的话来说就是,“挪用国库的钱只将银两还上即可已是天大优容, 挪用数年而无半点惩治未免太过便宜了,民间借贷息三分到五分不等, 而今只要息二分, 非为求财, 而为小施惩戒, 况且,两年之内还上,并无利息,还能刺激官员快点归还欠款,有何不可?”

这个争论在萧岭的一句,“朕以为陈郎官所言甚是。”为终结。

就当借低息贷款了。

在听到一日之间有数十官员昏过去的消息后,萧岭勾唇,道:“叫太医令安排一下,各官署都配一位太医,带上顺气的药。”真以为公款是那么好花的?非但要给朕还出来,还要连本带利地还,“都是国之栋梁,为着一点身外之物,伤到身子可不好。”

这话被去官署待命的太医们传了出去,引得要还钱的官员们几乎要呕出一口血来。

身外之物?

说的这样随意,也没见陛下您不要这身外之物啊!

有太医在,官署里官员昏倒的频率直线降低,倒不是这些太医医术多么惊人,而是太医在,他们不能随随便便装昏告病了,被诊治出来算欺君。

政令才发出去一上午,审计司官署外车马盈门,自从审计司建立开始,还从未这样热闹过。

审计司官署和户部不远,但是独立出去的府衙,平日里加上全部官员和扫撒下人马夫等还不足百人,先前还冷落的庭院此刻挤满了官员,人声鼎沸。

赔笑的、送礼的、哭天抢地的、要寻死撞柱的,自然没有死成,毕竟审计司有数个太医候着。

审计司内的官员原本还在耐性地解释着政令,忽听一略有尖利的嗓音响起,“老子便是不还,你能拿老子怎么样?”

陈可悦没入仕之前在家是少爷,可谓众星捧月娇生惯养,入仕之后反而因为出身处处低别人一等,他何时受过这等气,早就不耐烦的情绪瞬间被点燃了,面上却扯开了一个再和善不过的微笑,“不还也好。”

不怕你不还,他还怕别人还早了!

“不还息钱是五分,”陈爻笑眯眯道:“不还没关系,大人不还,我等可自取。”

今日本就是为了将政令解读清楚,但比起解读政令,陈爻更想跳过这个扯皮的过程,直接到自取。

不还难道我等不能取?

真以为国库是你自家私库,任取不还?

天地下哪里有这样好的事!

“你算个什么东西,商贾家出来满身铜臭的小畜……”话还未说完,便听一声闷叫,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官员瞬间安静了下去,双手紧紧捂着嘴,血水从指缝里淌了出来,一双眼睛又怨毒又恐惧地看着前面。

人群无声。

一个漂亮的少年人站在前面,手中拿着把扇子。

就是这把扇子,在他狂言出口前一把砸在了他的鼻子和牙上。

合拢起来的扇子扇形修长漂亮,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精铁所制。

这一下,打的不轻。

那漂亮少年身后还跟着数十名甲士,通体漆黑,人人佩剑,浑身上下被皮甲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双寒意四射的眼睛。

不知是谁颤颤巍巍地叫了一声,“殿下。”

来人正是留王。

留王看了眼有点愣住的陈爻,手指一捻,摊开了扇子。

扇面上写了一个字:静。

笔势锋利,鸾翔凤翥。

这是,有人喃喃,“陛下的字。”

萧岫淡淡道:“陛下御笔,拿来打你也算你三生有幸。”萧岭不在,萧岫说话又恢复了以往的样子,“你方才问,陈郎官是什么东西?他陛下钦点的进士,我晋朝的郎官,”少年睥着那面色已白的男人,“本王且问问你,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咆哮府衙,辱骂官员,谁给你的胆子这般目无法纪,胆大妄为!”

那半张脸都是血的官员早没了方才嚣张的样子,忍着疼,道:“王爷,是下官……”

萧岫一贯讨厌和官员打交道,言简意赅道:“滚。”

那官员忙不迭地滚了。

人群寂静。

有些宗室面色比纸还白,无他,因为他们觉得,留王萧岫也定然是个不安分的,仗着兄长宠爱不知挪用了国库多少,以他的身份和恩宠,谁敢查他?

既然查不动留王,又谈何查宗室?

没想到留王居然是来给审计司出头的。

留王扫了一眼院中熙熙攘攘的人群,由衷询问道:“诸位都很闲?”他也不需要任何人回答,“我皇兄进来欲裁撤冗员,诸位大人就算想为国减负,也不必这样着急。”

话一出口,人群本又要起喧嚣,然而对着那些甲士的刀,对着萧岫手中持着的那把精铁扇子又咽了咽口水,所有的不满都吞了下去。

人群顿时如鸟兽散。

那数十名甲士依照着领头者的吩咐,守卫官署门口。

萧岫道:“我皇兄安排的。”

其实萧岫不论是叫陛下,还是皇兄,别人都知道是谁。

偏偏萧岫提起萧岭,总喜欢在对萧岭的称呼前再加一个我字。

方才的场面陈爻可以应对,那位大人说不过他,若是先打人,正给了陈爻动手的借口,然而萧岫的出面将事情已另一种方法解决了。

陈爻也不矫情,“多谢王爷为臣下解围。”

萧岫毫不犹豫道:“没为你。”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陈爻习惯了小王爷的态度,道:“但您的确为臣下解围了,臣还是要感谢您的,您的恩情臣记在心中,无以为报……”故意恶心萧岫。

还没说完,就见萧岫眼中果然流露出了一丝烦躁,觉得此人之没脸没皮很有佞臣样子,奈何萧岭还要重用陈爻,萧岫性格再怎么娇纵,也不会打他皇帝兄长的脸,冷笑一声打断陈爻,抬腿往里走。

陈爻心情愉快不少。

萧琨玉正在里面看文书。

萧岫靠在屏风边上,“萧司长,好清闲。”

萧琨玉对着萧岫这个表弟神情软化了不少,“公务尚未开始着手办,的确清闲。”

方才萧琨玉这也堆满了人,萧琨玉刚拿起文书,萧岫就走了进来。

“外面的守卫又加了一倍,都是照夜府的精兵,你放心,无人再可擅闯。”

萧琨玉点头,“多谢。”

“谢恩折子不必写,”萧岫道:“我王兄还要费时间看。”

萧琨玉闻言,如同冰封般的眼眸中流露出一丝少见的笑意。

两人算起来都是萧岭的弟弟,并且都因为一些缘故,舍弃了原本的立场,或中立,或旁观,而转向了萧岭,甚至,入朝为官。

“知道了。”萧琨玉道。

那点笑意很快就不见了。

“审计司何时开始追讨陈欠?”萧岫问道。

萧琨玉回答:“午时。”

“这个时辰。”萧岫笑了一声。

烈日当头,邪祟无处可遁。

有些意思。

“审计司若有大事,即派人去找我。”萧岫离去前给萧琨玉留了句话。

现在,小王爷是很忙的。

有无数人,动用了不知多少关系人脉,才能见他一面。

而现在,他需要知道宗室的态度。

萧琨玉轻轻颔首。

萧岫已经不在了。

……

距离诏令发布,已过五日。

不用执行那磨磨唧唧的文职,陈爻的心情异常晴好。

因为性格的缘故,比起追讨陈欠,陈爻干得最多的是查贪官的账目。

他商贾家庭出身,各种行贿受贿的手段不知见了多少。

他家到底是商人世家,家中并无官吏,要想保全产业向外扩张,最好的办法就是想与当地官员建立稳固的关系。

一个商人,能拿出什么打动官员?

不言而喻。

故而许多人怎么想也想不到的东西,陈爻总能一语道破。

照夜府上上下下对他印象都不错,沈九皋曾经由衷地和他说过,“陈郎官若是在审计司无一席之地,不妨来照夜府,前途必定无量。”

陈爻拍了拍沈九皋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很感动沈九皋对自己的知遇之恩,回答:“你在越审计司才无一席之地。”

沈九皋说:“我不在审计司。”

各种手段见多了,陈爻对京官一些受贿方式嗤之以鼻。

收金银珠宝,俗鄙平庸。

收名贵书画,附庸风雅。

收美人侍婢,好色之徒。

比起审计司,陈爻觉得,自己该呆在照夜府。

一照夜府官员同一鉴定书画的老先生正对着一幅画凝思皱眉。

真到了照夜府陈爻才知道,原来照夜府不止有府卫,还有官员,居然还是文职,而非军职。

他的大惊小怪引来了沈九皋的嗤之以鼻。

那官员看见陈爻眼前一亮,朝陈爻招了招手,“陈大人,陈大人您快来看看这幅画。”

陈爻快步过去,“怎么了?”

官员指了指那画技平平的画作,对陈爻道:“从一侍郎家中搜出来的,他自称两袖清风,安贫乐道,但其实际上至少收了二十万白银的贿赂,只是他家无甚值钱物件,家中亲眷穿着打扮亦很普通,我等没什么收获,只在他书房中找来了几幅画。”

陈爻眯着眼,往那画上一扫,他出身巨富之家,虽在丹青上没有任何造诣,但耳濡目染,看东西很准,皱眉道:“画技拙劣。”

官员点头,“林先生也说这不过是副普通的临摹之作。”

陈爻捻了捻纸张,又将画以明烛照之,不见夹层。

三人都对着画一筹莫展。

纸张光滑,望之若流光。

陈爻道:“霞光纸?”

那官员道:“很贵。”

陈爻摇头,手指擦过纸张,“并不太贵,只是这样的纸少有人用来作画,因为纸张本身夺目,画技拙劣者,恐会被一张纸喧宾夺主。用的人少,卖这样纸的笔墨坊,在京城不会多。”

思绪闪过,陈爻忽道:“黎大人,命人乔装打扮去买霞光纸,凡有卖这种纸的店一律带兵包围,定能收获!”

黎璀一把拽住陈爻,朝林先生点了点头,“咱们一块去,你路上给我讲讲为什么。”

陈爻一面往外走一面道;“黎大人知道雅贿吗?”

黎璀挑眉,“府库中那些字画,都是雅贿。”

陈爻摇头,“不止。还有一种贿赂,比这更风雅,更小心。像这一个卖纸的笔墨坊,但实际上,他做的是勾通官商、官官的生意。比如说,一小官想找礼部侍郎办事,两方都有心有意,又不愿意授人以柄,那该怎么办?”

黎璀顿悟,“找个中间人。”

“然也。”陈爻道:“这位侍郎从笔墨坊中买纸,再将作好的画送到其中卖,此事他若开价十万两,想求他办事的人就出十万两买下这幅画,钱银交给笔墨坊的老板,再通过老板,转送给侍郎。”

自然,钱银从书画坊出去,也能回去,让老板代为保存。

哪怕官员被革职,被流放,乃至被杀,钱都留了下来。

对于贪官,为了追回所贪污钱银,若官员和官员亲眷不能主动拿出,就只好抄家。

但不是每一次抄家都有收获,若是风声提前泄露,家产或早就被转移走了。

弄到亲友那倒容易查,像这样的手段,旁人多不会想到。

骑在马上时,黎璀还在感叹,“以陈大人对这些隐秘手段的了解,若想贪污受贿,便是我等也无能为力。”

陈爻无言片刻,问:“你们照夜府是和我有什么仇怨吗?”

怎么就不知道说些好听的来!

再说了黎璀现在和他装什么温文君子,还照夜府无能为力,你照夜府那数千道稀奇古怪的刑具是拿来摆着玩的吗?

照夜府效率奇高,不足半个时辰,就找到了京城中仅有的卖霞光纸的三家笔墨铺子,已带兵包了起来。

待他们到时,已经查抄完毕,有一家看起来非常不起眼的铺子,连牌子都是灰蒙蒙的,铺子中卖的砚台多是数年前的老旧款样,来往的不过是穷读书人,不求好看,但求有可用之物。

老板摁在店内,三十多岁的模样,样貌普通,脸涨得通红,急得要哭,却还是对压着他的照夜府卫们陪着笑脸,“军爷,我们这小本买卖,但孝敬给军爷的买酒钱还是有的,您先,先放开。”豆大的汗珠从脑门上淌下来,滚落到粗糙的衣料上,看上去极为可怜。

有那么一瞬间,陈爻在看到这男人的满眼祈求和鬓边颤抖的、黑白交织的头发时,他甚至怀疑,黎璀他们是不是抓错人了。

直到有人捧着一盒银票出来,在老板面前一晃,嗤笑着问:“小本买卖?”

竟都是一千两银子的大额银票,厚厚一沓,足有几十万两。

老板的脸色有些发白,犹然嘴硬道:“那是我这些年来省吃俭用攒下来的、”

又有几个匣子被翻了出来,其中有银票,亦有黄金与珠宝玉石等物。

在这里,仿佛银子是最不值钱,最占地方的东西。

黎璀小心地从匣子中捏出一只手镯,他虽不懂翡翠,但至少长了眼睛,能看出这镯子实在漂亮极了,感叹道:“这得多少钱。”

陈爻扫了一眼,心中大概有数,“你一月俸禄多少?”

黎璀道:“三十二两。”

陈爻伸出比了个五。

黎璀惊道:“五年?”

陈爻叹了口气,“五辈子。”

黎璀立刻将镯子无比谨慎地放了回去,当镯子碰到盒子时,黎璀骤地松了口气,倒把拿盒子的那个府卫吓了一跳,显然是听到了他们两人的对话。

“俸禄是低了点。”黎璀道,看了看站在一旁的陈爻,“不过应该比同品级文官高。”

陈爻深吸了一口气,朝黎璀微笑道:“你知道为什么照夜府不招人待见吗?”

不是因为你们是朝廷鹰犬皇帝走狗,百官耻于与你等为伍,而是,你们太不会说话了!

黎璀收敛了满脸笑意,对着那见到他们搜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多,脸色灰败无比的男人道:“带走。”

“军爷,小人冤枉,小人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请军爷明察啊!”

声音越来越小了。

黎璀勾了下陈爻肩膀,“今晚上办完了事,咱们去吃酒。”

“你请?”

黎璀毫不犹豫,“当然我请。”

好在,照夜府官员还有一点良心。

这个认知在他看到沈九皋的奏折时被打破了。

那老板撑了不到一日,就把事情招了个干干净净,其中涉及朝中大小官员四十七人,数额有一百五十万之巨。

沈九皋上折时向皇帝为陈爻请功,首功。

陈爻惊愕的同时,发现照夜府这个鬼气森森的破地方也是有可取之处的。

至少照夜府卫人都不错,很大方,就是说话不招人听了点。

……

许玑将茶奉上,江三心对他轻轻颔首。

许玑沉默退下。

不知是不是错觉,许玑总觉得江三心这个人身上有些让他很眼熟的东西。

江三心与萧岭一道用茶。

无论是追讨陈欠,还是处理贪官都进行得如火如荼。

但令人惊讶的是,作为一甲榜首的江三心,并没有参与其中。

似乎,并不受皇帝重用。

然而,他出入御书房的次数一点也不少。

两人对谈了许久。

萧岭饮了口茶,“至意所言,朕知道了,至意细致,是朕之福,国之幸。”

江三心的意思是,并非所有挪用国库银钱都不可原谅,用在公事上的,便不需还。

因为当时的官员面临了一个非常尴尬的情况,就是见不到皇帝,没法汇报任何公事,耿怀安也不愿意批准他们出于公事的要求,无可奈何之下,部门官府要运转,手下官员欠俸要发,不得已从国库挪用。

若还要这样的人还,未免委屈。

萧岭自是要采纳的。

江三心非常沉稳安静,他似乎对外面的大好局面毫无感触,也不在意在外面的官署,比在御书房中向皇帝谏言能更快加官进爵。

江三心垂首,笑道:“陛下谬赞,臣不敢当。臣但有所成,皆是陛下教导之故。”

许玑突然知道哪里熟悉了。

江三心,说话有点像谢之容。

许玑看着正在喝茶的皇帝,心情很是复杂。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