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以目

第 八 章 文结幽涵

食堂琴室分名东西凹楼,如此,东也凹,西也凹,中间图书馆自然要叫“中鼓楼”

——“钟鼓楼,好名,可见瞎猫碰上死耗子并非猫运气好,只老鼠不会死而已。”浩燃一路又想“不过,听说那图书馆大妈很会活,穿一隔隔不入的清朝旗袍,自认是清末妃子,实在像宫廷么么。”

馆内,久不通风,浩燃恍若走进停尸房,书香难觅,尸臭横溢,仿佛那浩如烟海的典籍都寿终正寝葬此蔽塞古冢中,呜呼哀哉。

书馆颇得中国历史悠久地大物博之风,所涉知识,广袤邈远,连铅笔铅谁发明、像皮原产哪国都有记载。相比下,叠叠报纸越发怀古,浩燃一览首条新闻,唏嘘感慨:“文革终于结束了。”往下翻,更绝,如“秦民日报,嬴政统一六国取号‘皇帝’废除谥法”,再如“特大新闻,黄帝得仙女相助大败蚩尤部落,俘虏八十一人”。

浩燃大惊,心说,“这是哪报社印的?竟连盘古开天地的新闻都有,订起来真要胜过《二十四史》了。”

浩燃战壕内士兵般谨慎地穿过窄如校方狭隘胸襟的过道,掸掉量体而裁的灰尘毛衣,抬头见书墙堵头“古典文学”四字影糊而露。

走进去,书架歪扭身躯好像被义务教育强拉进学堂的孩子,百不愿意,却不得不钉在课桌旁。

牙黄纸张的《四书》、《五经》、《诸子集成》、《国语》、《左传》、《文心雕龙》参差不齐地堆砌着,破旧得令人怜悯,担心一经翻阅便骨断筋折或者魔幻地化为飞灰。

浩燃深思熟虑后抽出本《国语》,一翻,竟被偷梁换柱成《一个失明寡妇的独白》,直诧异是左丘失明后变态了。害得浩燃不敢再翻《史记》,改选《世说新语》,仍书瓤被盗,封皮下是《爱滋病男人和ru腺癌女人的风流韵事》。浩燃惊绝,心说“都这样了还风流什么呀”。

“不用看了,这里的书都是摆设,没内容的。”一矮个姑娘边专注地导经觅典边自语似的说。

浩燃瞧她:脸颊圆鼓丰满,肌肤白皙透光,单眼皮上两撇茸茸眉毛,跷鼻子下抿着薄薄粉唇,ru白朱边短衫,袖未绾,滑润指尖微露,似忸怩腼腆的闺阁千金。整体弥散着一种——捧茶具在清香扑鼻的氤氲中啜茶品茗的清雅感。似曾相识。

“我好像在哪见过你,在哪了?”

“天堂网吧,邻桌。”

“噢,对对对。”浩燃想说“就你,睡我胳膊,害我贴了一天风湿膏。”

女孩心说“谁让你胳膊伸那么长啦。”但表面却笑靥如花,转移话题引《荀子?劝学》说:“你啊不用找了,‘蓬生麻木,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嘛。——这图书馆啊只是为饥饿的学生画的饼,没正经书,仅有的几本也被害群马给调包了,都假货,就门口那堆拿历史当新闻印的校报是真的。”

浩燃愤怒地想起《韩非子?喻老》“溃于蚁穴”之言,又想起《左转?郑伯克段于鄢》中“多行不义”的话,语言叫结舌膛一阵,说:“学校指云中雁做羹,学生则狸猫换太子,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那报纸印的十分怪哉——还有那穿旗袍的大妈也是。”

“是啊是啊,那大妈典型的尸禄素餐啊,一地瓜皮纸屑都不扫,整天哼着小曲儿嗑瓜籽儿。我来时,想拿《左传?僖公五年》的话开导她,想啊想,想起个‘中西结合疗效好’的感冒广告。你看司马迁也在《史记》拿良药与忠言并论,所以我说了句‘Blockhead!辅车相依,唇亡齿寒’之类中西结合的良言,结果她没懂,还冲我傻笑。”

暗淡光线中浩燃又将魏文帝一本书瓤为《求爱宝典》的《列异传》塞进书架,说,“不过她那打扮我也确实不敢恭维,都能进《聊斋志异》了。”

“她是没包装好,现在不流行包装吗?影坛歌坛,坛坛都有以假乱真的包装师,《金瓶梅》啊换个封皮就拿去当《红楼梦》出售。最可悲的,一群倥侗追捧的人看了《金瓶梅》啊,还愣喊《红楼梦》不愧四大名著首,果真是好书。如果知道书名叫《金瓶梅》他定又涂污垢骂,弃如蔽履了。”说时信手将《古岳渎经》与《隋唐志传》的封套对调,雅气一笑。

“你说的挺有意思,你是那个系的?”

弱肩女孩一抿嘴,“中文。”

“中文系?我也中文系怎么没见过你呀?”

“因为我家里——哎呀,我不喜欢说谎,就是开学时我继母去世了,火化收拾遗物举办葬礼后,去网吧下载点资料正要明天上学,我海南的祖母又去世了,到那不久,我老爸悲痛过度也病倒了,所以没怎么来上课。”她转身冲舌挢不下的浩燃耸耸肩,“挺不幸吧,呵呵,好了不说这些啦,我宿舍有些古典书籍,你要用哪本和我说吧。”

——日暮,图书馆像缅甸仰光大金塔被贴了层金箔,走出去,残草低迷,落叶狼藉。

浩燃未餐,回自习室读起曲艺赠的那本《德伯家的苔丝》,书将读到十二页就被一纤纤玉手儒雅地摁倒——“这是英国马斯?哈代的代表作,冒牌贵族亚雷?德伯,被骗的农村姑娘苔丝,挺悲惨,怎么想起看这本书了。”

浩燃对图书馆认识的女孩笑说“是一朋友送的,所以随便翻翻”。

“噢,那赠书这人心里应该挺苦挺复杂的。不过外国名著翻译过来的多是情节,作者文字的造诣都留国外了,就像玉环昭君西施刁蝉是**,可现在要挖开她们坟墓看到的也只无肉骸骨,而美丽都献给历史了。”她食指搔搔鬓角,然后吃力地拎起摞典籍重重放桌上,《左传》、《明史》、《吕氏春秋》、《古文观止》尽有。

浩燃心说“真‘着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阴’了”。

女孩心想“‘不是一番寒彻骨,怎么得梅花扑鼻香’,想我许幽涵饱览诗书堪称才女,可今天在这晦迹韬光的小子面前,却是‘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了”。

浩燃道谢,问她姓名,女孩字字铿锵,“许幽涵。”

浩燃记起李白的《为草当作兰》,便问:“是‘兰幽香风定’的幽,‘松寒不改容’的寒?”

“不,是涵容的涵。你的名字呢?”

浩燃拿《孟子?公孙丑》的话答:“吾善养浩然之气——沈浩燃。”

“什么,你说你叫什么?”许幽涵脸色遽变。

“沈浩燃,不过,是燃糠自照的燃,怎么?”

“哦——真巧!”许幽涵收拾着脸上的慌乱,“我继母家孩子也叫沈浩燃。”

“是吗!”

“不过他应该没机会上大学,他家很困难,或许他现在流落街头,或者犯罪入狱,或者当了民工……”许幽涵煞白的脸渐渐蒙上层晦暗的愧悔和忧闷,“唉!好了我不打扰你写稿了,改天见吧。”说时,她电光般急骤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