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覆妲己

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文王薨了之后,周军日夜兼程赶回西岐在白虎殿停丧。

丧事后百官聚在大殿共议嗣位,由于长子伯邑考已死,由太公望率群臣奉姬发为新主,新任周王尊太公望为尚父,其余百官各加一级。

周方国这阵仗一出,摆明了逐鹿天下的野心,附近两百余个小诸侯国也识相,纷纷派使臣来贺新王登基,决定倒戈于周。

“尚父,尚父?”姬发很是烦恼,稍稍再加大一声,“尚父!”

姜尚终于回神,不着痕迹的拢袖一躬,“吾王有何要事。”

姬发见他神情这般泰然自若,不由暗自咕哝,果然是孤看走眼了……

姜尚不语,依然保持不卑不亢的躬身姿态等他回话。

姬发将手中拟好的骨片递给他,“尚父,这是我与大将军南宫适草拟的伐文,你看看可有缺漏。”

姜尚接过来,曼声念道,“今商王受惟妇言是用,纵妖孽妲己逆行天下;怠慢于祭祀,轻蔑于神明;弃同祖兄弟不用,听信谗言反信任流亡罪人,奉凶吏为大夫卿士,暴虐于百姓。今,予发恭行天之罚。”

他刚一念完,姬发便兴匆匆的凑过脑袋,“尚父,如何?”

“足矣。”姜尚含笑将骨片还给他,眼中有几分欣慰之色,“只要略略在最后一句‘予发恭行天之罚’上加个‘惟’字予发惟恭行天之罚。”

意思便成了,只有让我姬发,奉神的旨意,授予商天罚。

姬发一咧嘴,原开心受用的想大笑三声,可惜下一刻又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只得苦苦压抑着,努力抿起了嘴角微微的压成一个小弧,端正威武的浅笑,着实憋屈。

姜尚斜睇了他的衣襟一眼,姬发立刻正襟危坐,末了,再不露痕迹的悄悄抚平衣襟的皱褶……

姜尚没有再多说,默默递给他一叠礼书和国术,负手走出宫外。

姬发年纪尚轻,性情毛躁好动,可惜伯邑考早逝,虽然姬发缺少历练也只得赶鸭子上架,继任新王。

想起姬发咬着龟甲,每每瞪着手上的礼书国术抓耳挠腮,好不痛苦的模样,姜尚移开眼,只作没看见。既然做了王,自然不能像从前那般粗莽,势必要压抑天性,学会驭下之道和为君之道,姬发现在这般喜怒形于色的性子实在需要磨练。

他没有离王宫太远,只是沿着外围的护城河漫步,王城背面的河对岸紧挨着山林,他踱到这个位置时停下,隔岸相望。

对岸山林一叶乔木颤动了下,苏苏恼怒的丢开手上伪装的叶子,索性正大光明的翘起二郎腿坐在枝上,迎上他的目光。

姜尚也不出言追究她这些日子时常来刺探军情,只是停在原地凝望她。

苏苏面上蒙着青纱,他专注的眼神让她生出被冒犯的不悦感,拂袖起身。

她才刚一站起,那人一怔,亦情不自禁的掠过河岸,拦在她身前。

“你要离开?”他道。

苏苏挑起眉,“怎么,我要走要留还需要向你请示?”

“不是,”他道,“你何须如此针锋相对,总是曲解我的话。”

她睨了他一眼,“曲解也比自作多情的会错意好。”

姜尚只得有几分无奈的摇头。

她挺起胸故意迎向他走了两步,“你让是不让。”

他不觉退开一步,而后便抿紧唇站定不动,少女慢慢地一步又一步朝他踱去,他呼吸微微有些乱了……猛地,她却在离他只差一步远的距离时停下,冷道,“我最讨厌你这副隐忍又故作清高的模样。”

他没有反驳,垂眼掩去黯然之色,淡淡地道,“既然让你这般厌恶的话……尚离开就是。”

她咬住唇,沉默了下,突然另起一个话题,“文王已经死了,你还是决意辅佐姬发伐商吗。”

姜尚道,“是。”

“因为奉了天命?”

“一开始是,但现在却是无法回转也无法再停下了。”他静静看着她,“苏苏,你不是也一样,无法再置身事外跳脱开来了。”

她看着他一贯无欲坦然得近乎无情的侧脸。

年华似水,匆匆一瞥,多少岁月就这样轻描淡写的过去了。

“那么你现在是在做什么?明知你我为敌却依然纵容我留在这刺探军情,既然放纵与我,你却仍是要与我为敌,”面纱后的双眼微眯起,“万事不可能两全齐美,你若要与我为敌,就干脆和我全力一战。”她是恩怨分明的性子,但不论她如何冷语交加抑或是重伤与他,他依然几次三番的救她,护她。仿如一拳打入棉花中的感觉,无处着力又憋闷无比。

“我不是为了两全齐美,伐商是职责……护你是我的私心。”

她低嗤了声,“我便是你伐商的阻碍,两相冲突,你又要如何取舍,刚才说的也不过是自相矛盾的空话罢了。私心?苏苏真该荣幸,会是悲天悯人大公无私的太公望私心所在。”

他没有回应,或许是默认,抑或是不愿再与她争辩。

苏苏没有等到他的回音,冷笑一声,心底漫上一层莫名的烧灼焦躁感。

斑驳细碎的阳光从头顶的绿荫缝隙内流淌进来,点点明亮的光晕染上两人的衣裾。

她后退一步,撤出这片光的帷幕。

“话不投机半句多。”苏苏不再看他,转身就要离开。

姜尚在她转身那刻下意识的上前一步,伸出手……

苏苏头也不回的直接挥开他的手,几个起落,如云乌发翻飞,御风而去。

两旁绵延数十里的林木飞快的倒退,她脚下一点,在将至山径的岔道前不自觉回头望去。

那人依然是一袭天青色道袍静静的在原地望着她,是那样寂静得近乎孤独的姿态,仿佛从亘古蛮荒就一直站在那等着她回过头,发现他,神情似悲似喜……

她微阖上眼,收回视线。

每一次她先转身。

每一次她先走。

每一次不期然的回头,他总是在那里,一直没有离开。

她忽然想起曾经那么天真的自己,单纯的,全心全意的不顾一切爱着那个男人。这苍茫岁月,究竟是谁先变了,抑或一开始便是一场错误的相遇。

轩辕洞

玉琵琶勾弹着琵琶,夜明珠浅蓝色的光芒渗了一室。

夜明珠下的软榻隐隐现出一个姣美青年的侧影,他半敞着衣襟伏在一把玉琴上,束带落在塌下,脚踝被一条拇指粗的金链锁着,链子另一端绕在玉琵琶纤细的皓臂上,随着她弹琵琶的动作,轻轻晃动着发出一阵细碎的金石撞击声。

蓦地,一面水镜自玉琵琶眼前展开,涟漪一圈圈漾开,等水纹静止之后,镜子现出苏苏蒙着面纱的身影。

玉琵琶惊讶道,“你可舍得来音讯了,朝歌可是为你闹翻了天。”

苏苏有几分心虚的干咳一声,“我这不就要回来了么,如今文王已死,西岐除了姜尚辅佐刚继位的幼主姬发,再无猛将,玉虚宫所派的雷震子和哪吒行军阅历浅薄,未成大器。等我此次归来,我会向帝辛引荐你和申公豹,到时……”到时包括我所记下的周军驻地分布也会一并告之,挥师西下。

玉琵琶注意到她神情有些不对,视线在她脸上的青纱停留了下,戏谑道。“这些时日不见,何时你也学朝歌那些娇娇弱弱的闺阁女子戴上了面纱?”

苏苏顿了下,看着水镜另一端的玉琵琶,从她身后隐隐看到伯邑考的半面侧影,此刻伯邑考半坐起声,一改原先漫不经心的倦怠,从苏苏谈到西岐的情势开始便专注的在一旁聆听。

玉琵琶知趣道,“需要先让他回避?”

苏苏隔着水镜打量他衣衫不整,脚上锁着金链的模样,曾经的周方国第一美男子,即便是在落难妖窟的时候,也依然秀色可餐的惊人。

遇上玉琵琶这妖怪版女王,他可谓是幸运又不幸,瞧他身上越发白皙细腻的皮肤和丰盈了几分的脸颊,可想而知被圈养的很舒心,“只要别让他逃到地面上,让他听听也无妨。”

玉琵琶没有调头去看伯邑考,只是不疾不徐地道,“你方才也听见了,你的父王姬昌已经死了,如今你的弟弟姬发也霸占了属于你的王位,若是再回西岐,你的身份也只是徒惹尴尬和威胁,原本拥护你的幕僚必不会死心,到时只是让危机四起的周方国更加动荡……”她一条条念着,伯邑考的肩线微微僵硬,她只作未察,清晰的下了结语,“如今的西岐,已经容不下你了,伯邑考,你还要回去?”

苏苏一字字听着,听到后来察觉惯常强势的玉琵琶语中竟隐带一丝不舍,惊讶的望向她,她眼底泛着难以察觉的温柔。

脑中突然不合时宜的想到玉琵琶她不是石女吗,咳……那该如何拿下伯邑考。

伯邑考在玉琵琶好一番语重心长,长篇大论之后,终于启唇

“我不是已经说过,我的衣冠要一日三换,现在时间到了。”

玉琵琶嘴角**了下。

“还有这把玉琴,我也说过,我从不弹同一把琴两遍以上,就算要弹两遍,第二遍也必须熏香七日才能碰,今天的玉琴是三天前的,不要以为把所有琴都做得一模一样,我就会分不清哪把是新的哪把是旧的……扒拉扒拉。”

苏苏默默的扭过头,不忍看玉琵琶殴打美男的画面。

幸而伯邑考终于在最后一秒记得回归了正题,看向苏苏,“姬发如何?他如今适应的如何。”

苏苏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他沉吟了片刻,苦笑道,“还是不用告诉我了。”

玉琵琶闻言心中一松,朝苏苏道,“关于西岐的消息等你回来再谈,方才你还未告诉我,为何突然在脸上蒙了面纱?”

她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抬手解开面纱……

瞬间水镜那端传来两道压抑不住的抽气声,玉琵琶晃了晃神,迅速道,“你还是遮上吧。”说罢立刻转向伯邑考,用力捂住他的眼睛,“你敢再多看一眼,我就罚你十天不准洗澡!”

伯邑考犹如听到这人世间最可怕的酷刑,俊颜瞬间变色,正襟危坐的背过身去。

“你的脸这是……”

苏苏无意识的摩挲着额心,拉上面纱,“也等回去再说吧。”

玉琵琶不勉强,笑道,“好啊,横竖你回来都是要招供的。”

苏苏再与她寒暄几句,倏地,感应到她的势力范围内突刺入一股熟悉的凌厉之气,急急关闭了水镜。

未等片刻,一抹红影踩着风火轮停在她洞窟不远处。

哪吒捏着上一次见面时苏苏给他的发丝,低声呼唤她出来,在等待她出来的这短短数刻,他抚摸着颈上的乾坤圈,犹豫了下,把乾坤圈缩小,改套在腕上。

他原是找姜师叔询问布阵之法,不料却无意中撞见他和苏苏谈话,雷震子这段时日对他耳提面命苏妲己乃是祸国妖孽,和商王狼狈为奸,屡次与姜师叔作对,是他们的敌人。他却有些迷惘,他们口中的妖孽妲己真的是他所认识的苏苏吗?

但再次相遇时她身上确实也不容否认的蒙上一层陌生的煞气和魔性。

他斩妖除魔向来不手软,但这次的对象竟然是苏苏,他不由烦恼得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对她。眼见姜师叔和她在林间似有纠缠,两人似乎心绪都浮动得厉害,竟然未发现远远跟在后面的他。

等到姜师叔离开后,哪吒悄悄顺着她离开的方向一路追踪到她的洞窟……

“苏苏……”

等到真看见那抹娇柔的身影出了洞窟,哪吒唤了一声,却又讷讷停住了。

苏苏看着红衣小童欲言又止的表情,她不傻,她前脚才刚和姜尚见过面,后脚哪吒就上门绝对不是巧合。

她依然亲昵的道,“哪吒,我来了怎么又不说话了?要不要进屋休息,这两天我搜罗了不少珍奇。”

哪吒摇头。

苏苏笑道,“怎么板着一张脸,在军中受气了?”

哪吒缓缓道,“雷震子说,你如今是周的敌人,要助商汤……”

苏苏未等他说完就干脆的承认,“是。他们说的没错,你我各为其主。”

哪吒愣住,化莲重生后再遇到她他不是不欣喜,但他们怎么会变成了敌对阵营,他急道,“苏苏,不然你归附于周好不好?你与姜师叔是旧识,他一定会庇护你……”

苏苏忍不住失笑,“不行,哪吒,不行的。”

哪吒拉住她的衣袖,“为什么不行,莫非你就一定要和天命相抗选择那暴君!”

苏苏牵住他的手,认真的道,“你又是为什么认定帝辛就是暴君,只是因为天命说他是无道暴君么?”

哪吒定定看了她几秒,“苏苏你还不明白吗,”他反握住她的手,“天命定了他是暴君,那么帝辛就是暴君,理由从来不是我们需要置喙的。”

苏苏心下一片冰凉,原以为不知世事的天真小童其实心思是最为通透的,“哪吒,就算我答应归周,我也一样会死。”

“为何,姜师叔他……”

苏苏道,“若是元始天尊呢,容不下我的是你师尊和玉虚十二金仙,你认为你的姜师叔会怎么做?”

哪吒瞪大眼,“为何师尊……”说到一般他停住了,师尊向来厌恶妖类,若是知道姜师叔一意庇护妖怪的话……

苏苏轻抚哪吒的小脸,柔声道,“与其到时那般凄凉境况,我宁可放手一搏。哪吒,你曾说日后绝不会对我出手,如今知道你我对立,这话还有没有效?”

“当然,”哪吒还是不死心,继续规劝,“其实,如果你归附之后战功显著,师尊应该不会再对付你,或许还能许你封神,到时候你就不需要再辛苦修仙。”

苏苏默了一秒,“你也知道是‘应该’‘或许’。”这话压根就不靠谱。

哪吒倔脾气上来了,“不行,我不能看着苏苏你走死路!”

苏苏翻了个白眼,“我就说了,投奔了你们周营,等几日你师尊派下其他玉虚十二仙来,我死的还更快。”

哪吒心有所感,“你要回朝歌?”

苏苏倒是未隐瞒,“嗯。”

哪吒喝道,“不行!”他就是不愿意她跟他为敌,蓦地唤出混天绫缠向苏苏,“你先跟我回营,让姜师叔来劝导你,”

苏苏头疼的挥袖一挡,“我不去周营。”

哪吒抿着小嘴不吭声了,直接把苏苏带回去交给姜师叔再说。

混天绫如一条红蛇鬼魅的在空中游动,第一击落空后迅速飞回她身后左侧,另一端裹向她的脚踝!

苏苏施展身法,平贴地面滑开,轻喝一声,“斩八!”

金光划过,那朝她裹来的红绫立时被斩成数段。苏苏并未大意,依然凝神备战,果然,碎落一地的红绫下一秒如活物般扭动着重新连接起来,重新席卷向她。

哪吒怕乾坤圈伤了她,只提起火尖枪脚下风火轮如风驰电掣般,朝苏苏狠狠逼来。

苏苏翻腕相迎,斩八与火尖枪急速相撞之后立刻又再度交锋,一时铿锵之声不绝于耳。

苏苏暗暗蹙眉,这哪吒年纪虽小却力大无穷,次次瞄准斩八的腹地挑,她连连横刀格挡,虎口隐隐作痛。和这小蛮孩硬拼力道太吃亏,苏苏霍地仰头长啸一声

霎时,这尖利的啸声远远散播开来,方圆数百里的鸟雀惊骇飞离,沸沸扬扬的落下无数羽毛。

哪吒下意识的伸手想捂住耳朵,苏苏左手五指一抬,利爪一瞬间弹出,悄无声息的欺到哪吒身前

哪吒火尖枪一横,只听“叮!”的一声,锋利的指爪被拦下,利爪带出的气劲甚至将地表掀开五条深长的刮痕!

未等他喘口气,斩八立刻又接踵而来,哪吒举起戴着乾坤圈的左腕格挡住,打斗间发现苏苏额心的朱砂痣后朦胧的浮上一个黑色的卐字阴影,隐隐散发着魔性……

这莫非就是苏苏如今充溢魔魅之气的源头?

哪吒心念流转间,在苏苏斩八再度逼来之时扭身挥抢挑开,苏苏直觉利爪一张,挡在他的后路。

不想,哪吒这一次竟然不避不闪,直直就朝着她数尺长的锋利爪子撞上去!

苏苏大惊,最后关头硬是强迫自己收住手,却不想混天绫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的自身后缠绕上来,她双臂一振,掌风硬生生划开已经裹到她腰间的红绫

霍然眼前一暗,迎面却是哪吒如游鱼般欺上前,动作如电,抬手一掌打入她额心!

“对不起……”哪吒轻声道,朝她额心若隐若现的黑色卐字印上输入清心诀,想消去她的魔性。

苏苏只觉得脑中“嗡”地一声,刹那间头痛欲裂,仿佛额心被硬生生剖开一般,疼得她无法言语。

上一次姜尚为抑制她的魔性,也曾以血为引覆在她额上,但那时她只觉得一股子沁凉舒爽感,哪里有此刻锥心刻骨的痛楚。

哪吒看到她的脸色越发惨白,还以为是清心诀在她体内清除魔性所致,但越输入她的脸色就越发难看,等到苏苏已经痛得全身颤抖嘴唇发青之后,小霸王终于发现事情不对了。

“不是说清心诀对妖没有太多伤害,还能清除他们的魔性利于他们潜心向道吗……”哪吒被骇得收手,但她却依然不见好转,急得他团团转。

苏苏此刻直想把哪吒捉来狠狠请他一顿竹笋炒肉丝,意识朦胧中隐约听见他的声音……

“师叔……对了,我去找姜师叔,很快,很快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