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城大业

第5章 雪落银阙天愈寒(四)

第4章雪落银阙天愈寒(四)

洛漓谷。

几瓣细小的梨花轻轻荡漾在白玉的酒杯中,琥珀色的琼浆泛起一朵微不可见的涟漪。

一只细瓷般莹润的手从棋盒里随意拈出一枚玲珑剔透的黑玉棋子,落在了正在厮杀的棋盘上,然后轻轻拿起那只白玉的杯子,送到嘴边浅尝了一口醉人的佳酿。

“该你了!”红若樱桃的薄唇,笑起来有温暖的弧度。十岁的年纪却有这般淡然洒脱、阅尽千帆的平和心境,虽身承银阙国世袭的最高爵位,永安侯云薰却只甘于从容自在地逍遥度日。

棋盘对面那人,一只手轻轻托腮,躺倒在紫檀木的矮几上,正闭目凝思,素白的轻衫在梨花飞舞中显得更加飘逸出尘,松松的衣领间微露出纤长细腻的脖颈和线条精致的锁骨。

“忆寒……忆寒?”云薰轻唤了几声,那边却仍是不动如山。

竟然,睡着了?

云薰蓦地笑笑,却并不介怀,甚至生出几分内疚来。自从吉祥天女的册封盛典结束,接连十天,自己日日找他弹琴下棋,饮酒作乐,东游西逛,十分奔波劳累。自己竟是如此粗心,光顾着两人尽兴,却不想把这位新晋的长乐侯累得不轻。

影影濯濯的阳光透过疏零的花枝,落在那张无暇的睡颜上。即便是睡着,也无损他惊心动魄的美貌,纤长的睫毛蝶翼般轻轻颤动,秀气的眉头略凝,似乎那束光的温度有些灼人,打扰了他的酣睡。

他微微扭动,却不小心碰到身侧的瑶琴。

点点清音蓦地扬起,搅动一地残花,微风吹动,碎碎扬扬的花瓣霎时飞舞起来,他衣带扬动,眉头依旧不展。

终是觉得不忍,云薰微微抬手,用半开的折扇挡住了落在郎忆寒脸上的那束光。

他似乎是醒了,又像是梦呓,喃喃地低吟:“春残花易老……”

云薰爽朗地笑着,眼睛眯成弯弯的月牙儿,缓缓仰头,视线落在枝头的花瓣上,轻声接道:“且惜好韶光!”

几日相处,他看得出郎忆寒心中有个解不开的结,他的琴音深处锁着浓郁的哀愁,那是一个无法被看清的世界。

但他却并不觉得郎忆寒是危险的。他虽看不透,却被那世界深深吸引,那里囚禁着一个骄傲而孤独的灵魂,

云薰低低地叹了一声,风过处,一树树净白的梨花纷纷扬扬飞落下来,落英无数,碎玉缤纷,如一场花雪。

许久过后,郎忆寒终于缓缓睁开双眼,望着头顶的折扇,禁不住一愣,顺着握着扇柄的手指望过去,只见云薰正看着另一手中的书卷。漫天飞舞的梨花中,只有他一人静静的,不理尘嚣般专注。

仿似觉察到他的动静,云薰瞥了他一眼,笑道:“醒了?”

“没想到竟然就这么睡着了。”郎忆寒缓缓坐起,看了眼棋盘,“我输了?”

云薰摇了摇头,笑道:“你下棋总能在最劣势时一转局面,怎么这么早下结论。”

天边的晚霞灿烂得仿佛掏空了生命一般,美得勾魂夺魄,郎忆寒呆了片刻,轻声道:“已经这个时候了?”

云薰点了点头,“是啊!”蓦地抬起头,盯向天边。

郎忆寒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忍不住揶揄地笑笑,“不过是一朵云,你怎么看得痴了?”

云薰仿若不闻,安静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回神,自嘲地笑笑,“是啊,我怎么看得痴了!”举起玉杯,又喝了一小口。

脚步声远远的传来,云薰看过去,笑道:“是我的家丁,时候不早了,我们也回去吧!”

郎忆寒却摇了摇头,“你先回吧!”

云薰一愣,“不同我一起走吗?”

郎忆寒垂头浅笑,“一会儿有人会来接我。”云薰了然般点了点头,让下人收拾好棋盘,抱起瑶琴,叮嘱道:“郊外素寒,你也早些回去,不要久留了。”

郎忆寒点头答应。

望着云薰的马车离去,他转身缓步在梨树中穿梭,走了好一会儿,才停住脚步。

错乱的花树尽头停着一辆马车,

晚风轻柔的拂动白色的纱帐,马车前,一个少女婷婷静立。

绚烂的夕阳映照在她的身上,平添了一抹奇异的光彩。她听到脚步声,缓缓回身,发丝随风飞扬,美得好似一个虚幻的梦。

见到来人,少女漫步走上前,细细地端详郎忆寒的脸色,“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郎忆寒摇了摇头,“没有不舒服,还悠哉地睡了一觉!”声音微顿,“很久没睡过这样的好觉了。”

少女缓缓抓起他的手腕,纤细白皙的手指搭在他的经脉上,淡淡说道:“野外露寒,若是着了凉怎么办?”虽是责备,却也软语温存,听不出一丝恼怒。郎忆寒笑着拍拍她的手,“从双,你别担心,我没事!”

她默默摸出一个药瓶,倒出一颗翠绿的小药丸,递到郎忆寒的唇边。郎忆寒乖乖含在嘴里,沁凉的气息立刻弥漫开来,十分舒服。

雪从双微微皱眉,“今早你的脉象有些紊乱,我担心幽冥雪魄又要反噬了,近几个月,反噬得越发厉害是不是?”手指探向郎忆寒的胸口,“这里还会阵痛吗?”

那痛宛若蚀骨,每每发作,便是他这般的人物也忍不住产生寻死的冲动。也许只有死了,才能免除这漫长的痛苦。

郎忆寒微微苦笑,只见雪从双忧心的模样,知她心智聪慧,瞒不住她,索性老老实实地点头。

雪从双垂头叹了口气,“发作的时间越发紧密了,之前半年发作一次,最近却有蔓延之势,到底是我没用,解不了你的苦痛……”

郎忆寒咳了几声,“瞧你,不是不叫你担心的吗?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一时半会死不了的。再说,我该做的事情才刚刚开始,我现在还不能死。”

雪从双静静地不说话,眼神中却流露出一丝黯然忧伤,她素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医术,却独独对幽冥雪魄一筹莫展。这个由魔尊苑天游耗尽心血炼制的绝世之蛊,除了给了郎忆寒巧捷万端的头脑,亦会一点点吞噬掉他的健康。甚至,会让他在二十岁之前,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

随着时间的流逝,郎忆寒能清楚地感觉到有一种力量随着他的血脉缓缓侵入全身,牵扯他的精力。疼得紧时,即使呼吸也成了奢侈。

还好有她,自己才能坚持到现在。

对于性子温软的从双,自己一向是任性的。在魔尊殿,任性地要和她天天黏在一起;出魔尊殿的时候,任性地要带她一起出来;现在,又任性地要她加入自己复仇的计划。可是他不曾后悔,他想,就算自己将死时,也一定要继续任性下去,为从双安排一个好的归宿。

郎忆寒悠悠道:“从双,你自己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或是愿望?”

雪从双浅浅一笑,温柔地牵着他的手缓缓走向马车,“有啊。我的愿望,就是帮助你得偿所愿;我想做的事,就是在你身边。”

梨花纷扬,空气里的花香弥漫在两人的周围,雪从双忽然仰起头,看向枝头,沉静得像是自语:“忆寒,我可以为了你不争、不夺、不抢、不杀,我也可以为了你去争、去夺、去抢、去杀……因为是你,所以,我愿意。”

郎忆寒蓦地一呆,他轻轻咳嗽几声,随着她的视线望向天边的云彩,金色的光线渐渐暗淡,归家的燕子不再徘徊,他们奔着一个方向远去,最终成为一个黑点。

马车摇摇晃晃地驶动,郎忆寒将头轻轻枕在雪从双的腿上,闭目休息,接下来,他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需要去谋划、去算计。他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在银阙牢牢地站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