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城大业

第6章 晨光启,墨黛书白(一)

第5章晨光启,墨黛书白(一)

金碧国都,日芒城。

桃府。

古朴娟秀的小楼上,一扇雕花的小窗被一双素手推开,一个女子探出头来,四处张望了一下,发现楼下没有人,便大咧咧地跳坐到窗前的桌子上,依窗而望。

昔日清秀的女孩长成了淡然洒脱的女子,头发绾成最简单的发髻,随意地插了一支桃木钗。腹有诗书气自华,虽是素面朝天,那清淡的眉宇间却自然散发出一股雅致从容的书卷气来。只是,书读得多了,总以为自己还没有看够这世间的人情百态,没有走过几个风物迥然的地方,自然也就不肯按寻常女子一般随便嫁了,早早被相夫教子的生活缚住了手脚。

两年前,桃书白就已经进了金碧国的经史院,成了院里唯一一名女史官,每日整理典籍,旁观各种政事并如实记录,她比寻常人更了解当今形势。

当今天下三分,金碧、银阙和玉宇各在一方称雄。

金碧根基深厚,兵强马壮,十几年前宇文大人牵头兴起的律政革新不仅完善了律令,更大举重农兴商,使金碧一跃成为中土最强盛的国家,一时傲视群雄。可惜宇文大人在十二年前因里通外国之重罪被判满门抄斩,正大举进行的律政革新自然也就不了了之,金碧强劲的发展之势也渐渐停顿了下来。好在大皇子金靖夕目光长远,对新政颇有兴趣,正笼络宇文一系的旧臣,如能再兴新政,金碧将会重新焕发生机。

反观多年来一直和金碧龙争虎斗的银阙,以往一向推崇文治,大兴科举,人才济济,政令明达,近些年又开始勤奋练兵,在父子两代长信侯尤其是如今的长信侯——逐渊的精心操练下,也有了不弱的军事实力。只是最近银阙的元辰帝不知为何迷恋上了修仙炼丹之术,不仅荒废了政务,还封了一个什么“吉祥天女”令全国朝拜,甚至连进献天女的人都被封了侯,成为各国的笑柄,不知是真糊涂还是示敌以弱。但总体上,银阙国力并不逊色于金碧多少。

金碧和银阙互搏百年,似乎一直都忽略了中土的另一个国家——信奉白月教的玉宇国。这个一向被视为落后蛮邦的国家,前两年却发生了件大事:大君术虎的弟弟贺赖——一个一向表现得懦弱孤僻的小王爷——居然成功发动了兵变,弑兄篡位,又用铁血政策清洗了整个玉宇政权,成为了玉宇的一代新主,使这个一向有些神秘低调的国家如今像嗜血的狼一样野心勃勃地盘踞在雾源雪峰之后,窥看着中土的时事变幻。

三国鼎立,乱世,不日将起。

“究竟要如何才能涤清战乱之虞,让百姓过上安枕无忧的生活呢?”桃书白望着日芒城湛蓝的天空,自言自语道。

“其实很简单,若三国统一,建立一个空前强盛的帝国,再没有征战的对象,没有要吞并的他国,自然也就不会有战争了。统一天下,是唯一的止战之法。”一个清朗若风的声音回答道。

桃书白回头,发现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长身玉立,说不出的儒雅清俊,微微笑着,深邃如潭的眼睛中倒影着自己散漫的样子。

来人是丁逸臣,当朝宰相家的三公子,和桃书白、叶水瑶一样,自幼是皇子们的伴读,彼此亲厚。只是皇子们长大后,桃书白进了经史院做了女史官;叶水瑶从了军,说自己是将门虎女,要重振叶家雄风;而丁逸臣却选择从最底层的小官做起,勤勉克己,踏踏实实地磨练,真是标准的栋梁之才。大家虽然不再如儿时常常相聚玩闹,但依旧是亲密的朋友,没什么地位高下之分,也没有太多男女之防。

“你怎么来了?”她不好意思地跳下桌子,象征性地拢了拢蓬松的发髻,表示自己还是注意仪容的,然后继续犀利地回应道,“你只是站在一国君主的角度上,而不是站在天下百姓的立场上。其实每一个雄主都是这般想法,认为统一天下即可止战之殇,认为自己的行为是真正为国为民。可是,若每个君主都没有这个‘统一天下’的念头,又何来战乱呢?所以用统一天下来止战,根本就是本末倒置,是君主们为了自己彪炳史册而用来愚弄百姓的最大谎言。”

“我从上书房出来,没什么事,顺路来看看你。桃世叔说你在楼上发癫呢,果然如此。”丁逸臣走上前去,自然地抬手正了正桃书白发上的桃木钗,宠溺地揉了揉她蓬松的头发,“可是身为人臣,我们只能站在君主的角度上,为他们思考。你那些古怪言论啊,在我面前说说就算了。”

桃书白有些扫兴,负气地转过身去,却是亲手为他倒了一杯茶,送到他手里,“你来,就是来对我说教的啊,比我爹还老夫子。”

丁逸臣接过茶坐下,却没有喝,有些拘谨地转着茶杯,似乎在斟酌些什么,终于,随意地问了一句:“听说,你又让你爹推了一门亲事?”

“你今天来就是惹我不高兴的!我嫁不嫁人你跟着操什么心啊!”桃书白把他从绣墩上拉起来往门口推,“去去去,没什么好说的就回家念你的书去!”

丁逸臣怕热茶洒出来烫到桃书白,忙把茶杯放在桌上,另一只手紧紧把住门框不让自己被推出去,急忙道:“别别……我有话说!”

看着一贯沉稳淡定的人被自己窘成这样,桃书白总算有出了刚才那口闲气的感觉,“有话,说吧!”

丁逸臣稳了稳身形,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放在了桃书白手里,“这是五福记的玫瑰肉圆,我记得你最爱吃的,应该还没有凉。那……我先回去了。”说完,转身下楼。

“……香草肉糕也很好吃……”桃书白拿着热乎乎的肉圆脱口而出。

丁逸臣回头,在楼梯上轻轻地笑着,春风般醉人,道:“过几天是花神节,晚上的灯会一定很热闹,各色小食也会有很多,要不我们一起去转转?”

桃书白微微一怔,随即笑着点了点头。

看着丁逸臣远去的身影,她低头摘下腰上的琉璃坠子,阳光下,琥珀色的坠子晶莹璀璨。它名曰“断金”,取“兄弟齐心,其力断金”之意,是一对中的一枚,另一枚,当年给了阿瑾……却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再见到了。

想起那个别扭的小孩,桃书白的嘴角不由得微扬起来。

那时,身为史官的父亲桃春海刚刚奉旨在家中办起了专门教导官宦子弟的私学,平素宁静的桃宅因这些矜贵顽童的到来热闹了不少。桃家这一代没有男丁,为了延续家业,桃书白自幼被选为皇子伴读,立志做金碧国第一个女史官。为了帮父亲分忧,桃书白也常去私学转转,帮父亲打理一些杂务。可惜这些孩子大都是娇生惯养纨绔惯了的,顽劣不堪,向学之心不多,花花肠子却不少,看着他们成天踢天弄井、攀树折花,全没有世家子弟的样子,让当时也是小小年纪的桃书白早早地就开始忧国忧民。

直到宇文大人家的小公子宇文瑾的到来,桃书白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比他们更不可爱的小孩子。

他真的只有六岁吗?桃书白从没见他笑过,当然,更没见他哭过。从他第一天来到桃府的私学,就成天挂着一张好像别人欠他五百两银子的死人脸。除了对着自己的父亲,他在看谁的时候都是那种冷漠、鄙夷的眼神,用通俗一点的话说就是——非常欠揍的眼神:好像只有他自己是正常人,别人都是弱智白痴未开化的猴子。当然,对于那些只会玩猫斗狗摔泥巴的孩子来说,宇文瑾确实有这个资本——他心智超凡、颖悟绝伦、闻一知十,连父亲都对他的早慧赞不绝口。桃书白不屑,难不成还能比自幼以智闻名天下的大皇子更胜一筹吗?

可是就算金靖夕殿下也没他那么拽啊!

宇文瑾的态度果然激怒了私学中的其他孩子,那些不可一世的小霸王们哪能容忍如此狂妄嚣张的人存在呢?更何况他还长得那么精致绝伦:白皙晶莹的肌肤泛着玉石般温润的光泽,浓密纤长的睫毛下,眼睛像璀璨的琉璃,流转着动人的光彩——虽然那光彩常常在翻白眼的间隙才会流露一二。

于是那天,他被其他孩子围攻的戏码终于不可避免地上演了。桃书白赶到的时候,他已经受了伤,鲜血从右手手腕处涌出来,不知道是被砸伤还是被划伤的,几个高壮的孩子将他围在中间,挑衅着、叫骂着,桃书白有一瞬间有点罪恶地也想看看他狼狈甚至痛哭是什么样子,可惜他仍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仿佛受伤的不是他似的。只见他缓缓地站起身来,低头看着肉皮都被掀开的伤口,自言自语道:“原来人皮的里面和猪皮差不多啊。”说完竟然狠狠地撕咬下了伤口附近的一片皮肉。细细咀嚼着,仿佛是什么人间美味一般,又喃喃自语道:“嗯,味道可比猪皮强多了。”说完他舔了舔嘴唇上的鲜血,露出了他来私学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第一个微笑——无比诡异、邪恶的微笑。

孩子们吓坏了,哄然四散而逃。只剩下桃书白还留在原地,听到了他吐出嘴里的血肉后那一句低声的“一群笨蛋”。

“你才是笨蛋呢!会留下疤的!”桃书白走上去,掏出自己绣着桃花儿的手帕捂住那还在流血的伤口。

“用最简单的办法,付出一点点代价,让他们以后不再来烦我,很划算。”宇文瑾挣了一下竟没有挣开,只好任由这个多管闲事的姐姐处理自己的伤口,“你是第一个说我是笨蛋的人,桃书白。”

“叫书白姐姐!”桃书白狠狠地打了一下他的头,却意外地发现他没有躲开,也没有生气,只是偏头看地上的蚂蚁。

“聪明的笨的,有什么分别,受伤了一样会痛。”说完她坏坏地按了一下他的伤口,看他忍不住抿嘴低哼了一声,便很有成就感。“走,还要上点药去。”

“不用了。”他有些嫌麻烦地想甩开。

“少啰唆!”桃书白强行牵起他的手,径直向放着药箱的书房走去。什么早慧、天才,宇文瑾啊,不过是个别扭小孩罢了。

阿瑾,如果这辈子再见不到你,不能确定你是否活着、活得怎么样,书白姐姐如何能安心地寻找幸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