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弓

第1章 孤独

很多事情的存在都会令我感到惊讶,比如我的存在,或者你们的存在。想想看,假如不是我的父母在一起结婚,或者你们的父母在一起结婚,那结果一定不会有我,或者有你们了。有的就说不准是谁了。值得庆幸的是,我们都毫无疑义地存在了,这应该是一个让人绝对庆幸的事情。

若干年前,我是说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为我的存在而庆幸了。但那个时候,我对存在的意义却又是模糊不清的。比如说,关于我的来历。我是从哪里来的?这个问题拿到今天来看,是再简单不过的了。但回到若干年前,也就是在我很小时候,这却是一个令我十分好奇和不解的问题。

我记得,那个时候,我把这个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告诉了母亲,希望从她那里能够得到答案。但母亲显然有些为难,她思考了半天,只是含糊其辞又似开玩笑地对我说,我是他们从垃圾站里捡回来的。母亲的回答让我并不相信,我怎么会是他们从垃圾站里捡回来的呢?难道我就是别人扔到垃圾站里的垃圾,然后被他们意外捡到?这听起来就不真实。

那么,我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听了母亲的话后,我有些忧心忡忡。你们知道,用“忧心忡忡”这个词语来形容一个只有几岁的小男孩儿是多么的残酷,但是在这里我必须得用这个词语来形容,因为事实就是这样。

那天之后,我并没有真正弄清楚我的来历,但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叫做思考。

思考是很有趣的。尽管很多时候我的思考很简单。

那个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会用沉默的方式进行着属于我自己的思考。比如说,思考我的来历。这听起来也许有点滑稽。但我不那样认为,我觉得这很正常,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我只是想得到一个正确的答案。但我知道,仅凭我还没有被开发、也没有多少人生经验的头脑,是很难获得令我信服的正确答案的。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

我决定去问父亲。

在我看来,父亲可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几年前,在我发表的一部名为《流逝的岁月》的长篇小说里,我就曾经试图用很大一部分的篇幅去讲述关于父亲的故事。但是很遗憾,因为某些客观因素,我不得不缩减关于他的内容。现在好了,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我会把一个属于我自己的父亲完完整整地展现在你们面前。

其实,在这里我之所以要讲述父亲,不单单是因为我想讲述他,还因为我前面所提到的关于存在的问题。当我把某些复杂的、甚至具有一定哲学意味的关于存在的问题,简化为关于来历的问题的时候,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与之相反的、叫做不存在的问题正悄悄地向我袭来,让我不知所措,甚至有些绝望。

你们可能认为我这样说有些过分,特别是对于一个幼稚的小孩儿而言,但你们想过没有,当一个小孩儿面对他认为绝对存在的人,在某一天突然变成不存在的人的时候,他幼小的心灵和身体将承受怎样的重负?

现代社会,人们评价好男人的标准不尽相同,但我发现,有一个所谓的主流标准似乎正如漩涡般慢慢地形成,那就是,金钱第一的标准。我曾看到媒体上刊登出某资产数千万的老头儿的征婚广告,他先是感觉极其良好地对自我进行了一番褒扬,然后就大言不惭地提出要找年轻貌美的妙龄少女,还说什么那个少女必须得是未婚和处女什么的,读其文就够让人恶心的了,更别说是见其人了。但是你说怪了事儿,听说前去应征的妙龄少女还真就有很多。我真不明白那些妙龄少女们都是怎么想的,哭着喊着要嫁给一个老头儿,值得吗?说白了,还不是因为那个老头儿有钱。有钱的老头儿可以被称为有钱的老男人,有钱的老男人在一些人的眼里也可以被称为有钱的好男人,有钱的好男人听着有点俗,干脆就把好男人前面的定语删掉,就叫好男人吧。我想,如果一个好男人真要是这样演变来的,那就太令人失望了。

还好的是,在我的心里,一直都有一个让我为之骄傲和尊重的真正的好男人——他就是我的父亲。随着时间地流逝,我愈来愈感到这种认识的正确性。

父亲的工人身份似乎注定他与“平凡”二字有着不解之缘。我不知道别人是怎样理解平凡的,但我觉得平凡绝不等于平庸。

父亲在一家工厂当工人,是一名车工。其实,直到现在,我对车工也没有什么具体的概念,当时我也没有真正见到父亲是如何工作的,只知道车工应该是属于一个技术工种,要求挺高,也挺辛苦。在我对父亲的印象中,他总是身穿一件油腻腻的帆布工作服,来去匆忙地在家与厂之间奔走,好像在他那里,世界就是由这两部分组成。

那个时候,我对父亲的这种近乎忘我的工作态度是很难理解的,我觉得他不应该那样去做,甚至觉得他很自私。因为在我看来,父亲所做的一切都好像与大多数人无关,也与我们家无关。为此,我还不高兴了一阵子。

我的不高兴很快就被母亲传递给父亲。

其实,这也正是我的目的。

那天很晚,我起来小便,听到母亲在对父亲说着什么。

母亲说,老柯,你就不能抽空儿多陪陪孩子们,你看柯悒,这孩子整天撅着嘴,小脸儿拉得老长。

父亲说,我当然想多陪陪你和孩子们了,可你也知道,厂里现在特别忙,我实在是走不开啊。

母亲说,你说你忙走不开,可孩子想和你这个爸爸多待一会儿啊。国家建设需要你,你做什么我都理解,但是你怎么才能让一个只有几岁的孩子理解呢?这对他们不公平啊!

母亲说完这些话后,父亲不再言语。

我站在那里听他们把话说完。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不再说话,我所认为的就是父亲自知理亏,无话可说。嘻嘻嘻。那晚,我的心里甭提多高兴了,心想,哼,这回看你怎么办?然后,猫一样地钻回被窝。

第二天,父亲起得很早。我那时候还没有醒,应该是在做着一个充满奇异幻想的什么梦吧。父亲走到我的面前,静静地注视了一会儿,然后他用他那最具代表性的硬扎扎的胡子,先在我嫩嫩的小脸蛋儿上轻轻地蹭了蹭,然后又在我的额头上爱怜地亲了一下后,才匆匆离开家,赶去上班了。

起初,父亲所做的这些我并不知道,因为那时候我还在熟睡。但是后来我知道了,因为父亲那最具代表性的硬扎扎的胡子把这些擢穿。

我醒了,但父亲却走了。透过玻璃窗,我看到父亲推着他那在我看来,是大大的、与他朝去夕回的“凤凰”牌自行车出了院子。这时,我忙跳下床,飞快地跑到门口儿。等我跑到外面,父亲已经骑上自行车,走远。望着父亲渐渐远去的背影,我又撅起了嘴,委屈得要命。

爸——!我在心里喊了一声。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一阵憨笑声从我的背后传来。我回过头,看到的是那个邻里的叔叔阿姨都喊他憨胖子的男孩儿正向我不知何故地傻笑着。这个憨胖子我以前就见过,他家就住在附近,应该算是我的邻居。以前见到憨胖子时,也曾遭遇过他对我这样没头没脑的笑容,当时我就感到很奇怪,心想,他怎么了?

之后的一天早晨,我把憨胖子对我傻笑的事儿跟父亲讲了。

父亲见我一脸的疑惑和不解,就告诉我说,柯悒,当一个人向你微笑的时候,你也应该抱以微笑。

我不太理解,就问,为什么呢?

父亲说,当别人向你微笑的时候,通常代表友好啊;另外,你还以微笑,也表明你是一个有礼貌的孩子。要想做一个好孩子,首先当然要有礼貌,你说对吗?

嗯。我点点头。

父亲的话当然是有道理的。从我大脑朦胧开启的那点判断力中,可以肯定父亲说得有多么正确。但是,事实却是让人有点诧异。比如之后的又一天早晨,在我失望之极地看着父亲骑车远去之时,憨胖子的笑容怎么也让我不能与“友好”和“礼貌”之类的词语联系到一起。相反,倒使我感到有些气恼。想想看,当别人不顺心的时候,有一个人却在一旁不合时宜地微笑,那岂不是火上浇油,后果可想而知。

直到今天,我都能想像得到,我当时的表情。我想,我那天的眉宇间一定是拧成一团,然后目光冷冷地望着那个喜欢笑个不停的憨胖子。

事实上,我的这个看起来还算够“严肃”的表情,确实在那一刻产生了一些不同凡响的效应,因为随之,憨胖子的笑容就在他的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安。当时我对他的这种不安并没有在意。准确地说,是我没有意识到。但那一刻,在憨胖子的内心深处的确因此产生了某种不安。这是我在若干年后意识到的。

我没有想到,憨胖子——个普通的、甚至带有一点儿智障的十几岁的邻家男孩儿,就这样,带着他那憨憨的笑容,不知不觉就走入到我的小说中。因为在我的童年时代,憨胖子常常能够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使我不得不在这部小说中提到他。仅此而已。这原本是我最初的设想,但令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是,憨胖子其实竟是我的这部小说中的一个绝对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无论是对他还是对我,这都是十分重要的。

孤独,一个能够触动人心的词语。我清楚地记得,六岁那年的我是如何被这个不同寻常的词语所困扰时的情景。你们可以想像,把孤独和一个只有六岁的小男孩儿联系起来,是多么的残酷!

这究竟缘于何故?时至今日,我都不得而解。

那个时候,我刚刚离开幼儿园。与其说是离开,不如说是拒绝。因为我那时认为,那里对我而言,已没有任何意义和价值。这不单单是因为那些简单的幼儿知识早已让我熟练掌握,真正的原因是,在那里,我的脸上无论如何也显露不出像其他小朋友那样的欢颜。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于是,对于一个孤独的小男孩儿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离开。

离开幼儿园后的我,显得有些无所事事。这其实只是大人们的看法。我倒并不这样认为。我觉得,我是一个很有目标的人。首先,我的第一目标是希望能够早一天上学,接受新的知识我很愿意;其次,就是我开始痴迷于绘画,我所谓的绘画不过就是拿着蜡笔或铅笔,在一张白纸上随心所欲地涂抹着各种各样的图案,那些图案千奇百怪、无所不有,它们究竟是何寓意,别人看不懂,只有我自己最清楚;再有,就是我似乎已经开始在寻找一些让很多人都隐讳的东西,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我现在也无法一一说清楚,总之,从那时起,我就在寻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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