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工人

第五章 外滩江畔

江风阵阵吹来,江对岸的东方明珠塔犹如一串明珠被包围在一片灯火中。身后的万国建筑群上的各色霓虹灯与江对岸的东方明珠塔上的灯光及其周围的灯光相映成辉。

身穿灰色工装的身材高大的轩辕弘站在外滩的围栏旁,凝望着江对岸的东方明珠塔,江风轻轻吹拂着他的脸,将他一天的疲惫吹落在黄浦江水中。荡漾的江水映射着岸边的灯光,仿佛天上的星星洒落在黄浦江中,摇摇曳曳,晃晃悠悠,不断地向着轩辕弘眨着媚眼,希望引起轩辕弘的注视。

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来外滩了,平时没有机会也没有时间。身为蓝领工人,家在闵行,又没有结婚,如果不是有工友或者同学相约,一般是不会来外滩的。为什么身为工人,就距离这些梦幻般的旅游景点那么遥远呢?轩辕弘眼睛望着东方明珠,心潮仿佛荡漾的江水。

司马风手里拿着两瓶纯净水,走到轩辕弘的身边,伸手递给轩辕弘一瓶水。司马风比轩辕弘稍矮,但是比轩辕弘魁梧宽厚得多。司马风并不是约了轩辕弘来望外滩风景的。今天是工休日,他与轩辕弘约好到上海市总工会去咨询工人劳动合作社与工会的关系问题,他们最初希望工人劳动合作社成为工会内部的组织。这样他们的工人劳动合作社就可以成为合法的工人组织了。可是他们遭到了工会主席曹洪宁的拒绝。厂工会曹主席说他们不能在企业内脱离工会成立工人组织。但是曹主席又对劳动职业服务根本不支持。轩辕弘不甘心,就与司马风约好到上海市总工会咨询,希望得到上海市总工会的支持。

可是他们两人首先就在总工会办公室碰了一鼻子灰,一位美丽丰腴少妇模样的女士将他们支使到组织部去寻求咨询。组织部的工作人员先是询问了他们半天,最后才声明,他们只接待工会会员和工会干部的咨询,建议轩辕弘和司马风到闵行区工会或者宝山区工会去咨询。对于轩辕弘提出来的劳动职业服务的理念和利用劳动职业服务来改变工资雇佣劳动制度的观点,组织部则建议他们到研究室去咨询。在总工会研究室,轩辕弘将他的利用劳动职业服务来改变工资雇佣劳动制度的观点详细反复解说了无数遍,直到中午下班时间,那个研究室的号称工运研究专家的老家伙才说,你可以把你的观点拿到网上去讨论。

其实司马风也并不完全理解轩辕弘的观点,虽然轩辕弘已经不止一次地向他解说过。在厂内,轩辕弘被工友们称为工人思想家,他认为工资雇佣劳动制度有两个社会根源,其一就是生产资料私有制,其二就是工人在生产过程之外是处于分散的社会组织状态,也就是说劳动者是以非组织状态参与生产的。以前苏联为代表的社会主义革命只是看到了生产资料私有制这一点,而没有看到工人的分散状态这一点。这本来是一对矛盾,是对立统一的;而只要工人是单个地、分散地参与生产,生产资料财产制度就不可能是公有制,甚至国家也因此变成极端的私有者。要改变工人的分散状态,工人就必须首先组织起来,并且采取有组织的方式参与生产,而这一点,是产业制度变革和消灭私有制的致命关键。

因此,轩辕弘提出,在资本主义产业制度的基础上,建立工人劳动合作组织,并且由这个合作组织以职业化分工的方式向资本企业提供劳动服务,收取劳动费用,然后在合作组织内按照每个工人的劳动状况分配这些劳动费用,成为工人的劳动收入。这件事的社会意义,是将工人的主人地位由口头虚拟变为实际,从而为彻底消灭私有制创造条件。

让司马风头疼的是,轩辕弘的这些观点,理论化太强了,他根本就听不懂,他甚至还估计,那个被他讽为老家伙的总工会研究室的工运研究专家,也是听不懂,或者是装做听不懂。轩辕弘的观点中唯一让司马风弄懂了的,是他说工人只有组织起来,才能控制生产过程和产品运动过程。但是这句话,他也只是非常朴素的理解的,按照他的理解,工人组织起来了,力量就大,力量大了就能控制资本企业了。不是说团结就是力量吗。

碰了钉子,轩辕弘并没有气馁,下午,他拉着司马风去上海市委找到了当时号称为工人书记的上海市委书记徐泽普。轩辕弘就是这样,他认准的道路,就算完全是黑道儿,他也会坚持把它走成光明大道。

平易近人的徐书记虽然不认识轩辕弘,也不认识司马风,但是还是耐心地、认真地听完了轩辕弘的叙述。从轩辕弘的叙述中,徐书记一下子就抓住了轩辕弘的要点,即工人参与生产的方式,并且理解了轩辕弘的目的是通过工人劳动合作社使得工人能实现有组织的参与生产。徐书记对工人劳动合作社的运行方式也表示了理解,对职业化分工的劳动服务理论和利用劳动职业化服务来变革工资雇佣劳动制度的观点表示了极大的兴趣,断断续续地与轩辕弘探讨了整整一下午。

最后,轩辕弘委屈地说,“徐书记,我和司马风都是党员,我们来找您不是为了诉苦,而是希望获得支持,我们工人们要摆脱资本企业的压迫和剥削,难道我们一定要跟在毫无斗志的、已经完全政府化的、暮气垂垂的工会后面走吗?”

徐书记心情沉重又语重心长地说:“轩辕弘,我理解你们工人很难啊,不仅工作难,生活难,要想改革就更难。我曾经也是一名钢铁工人,所以我完全能理解工人的艰难困境。而且你还是一名基层***员,作为一名党员,有事情就找党,这是完全正确的。我支持你们的改革探索。不过,对于你的理论和观点,我还要研究一番,有了什么结果,不论结果怎样,我都会找你的。呵呵,小伙子,不要抱怨工会,大家都是在探索,不是吗?只是走的路有所不同罢了。将来,有可能,记住,我是说有可能,工会还有可能成为你们工人劳动合作社的上级呢。没办法,这是中国社会制度结构决定的。但是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只要工人们不反对你们的工人劳动合作社,只要工人支持你们的工人劳动合作社,你们就不要轻易放弃,就要大胆探索下去。这一点,我会支持你们的。”徐书记说到最后,眼睛里露出了坚毅的神采。

听徐书记说愿意支持他,轩辕弘感到很高兴。他为徐书记留下了自己的联络方式。徐书记还陪同他们俩在市委机关的食堂吃了晚饭,还让自己的秘书小廖开车送他们回家。在车上,廖秘书很健谈。他告诉轩辕弘和司马风,徐书记不愧为工人书记,每年都有差不多一半的时间在基层调查访问,工人合作社的事情,徐书记早就知道了,还说什么时候要去看看究竟是谁这么大胆,今天,等于你们是撞在枪口上了。放心吧,徐书记一定会支持你们的,这件事是他最近几年一直关心的事呢。

车经过外滩,轩辕弘坚持下车,说是要欣赏外滩的夜景。廖秘书将车停下来,但是他没有跟着轩辕弘到江边围栏那里。司马风跑去买水了。廖秘书知道,轩辕弘将会成为徐书记的宝贝了。不过,廖秘书也在担心,因为徐书记不谙官道,得罪了一些高官,已经有人在中央那里给徐书记进谗言了。凭着他的职业直觉,他担心徐书记在任恐怕不会有太长时间了。廖秘书也多次劝谏徐书记,希望徐书记多多注意官道的气候,采取一些有助于官运的措施,但是徐书记每次都是一笑置之。

廖秘书站在车边,一声叹息。他跟随徐书记已经八年了,从徐泽普担任陕西省委副书记到现在的上海市委书记。

这时,司马风买水回来了。廖秘书跟在司马风的后面走到轩辕弘的身后,他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道:“可惜啊,这个靠山靠不住。”

轩辕弘猛地回头,看了廖秘书一眼道:“廖秘书,您说错了,我们不是来找靠山的。我们工人只能以工人自己为靠山,谁也不可能成为工人的靠山。要创造人类的世界,全靠我们自己。不过廖秘书您也不必悲观,徐书记能明白工人有组织的参与生产这个概念,就说明徐书记是一个有思想,有理论素养,并且有实践勇气的好书记,我们中国恰恰缺少这样的好领导。”

廖秘书不以为然,“轩辕弘,我知道,当徐书记听到你说工人劳动合作社的主要目的是让工人有组织的参与生产这句话时,徐书记的眼睛都亮了。徐书记曾经说过,马克思和恩格斯提出了一个概念但是留下了一个悬而未决的一般问题,那就是社会主义时期劳动者参与生产的方式。你说工资雇佣劳动制度有两个社会根源,一个是生产资料私有制,另一个是劳动者在生产过程之外处于分散状态,也就是无组织的状态,我说的没错吧?我可以断定,你解决了社会主义历史中的一个致命的理论问题,那就是你说的,只有劳动者有组织地参与生产,才能消灭私有制。劳动者参与生产的方式,这个问题,马克思和恩格斯提出了,但是由于他们的主要任务是批判资本主义生产过程而没有将其一般理论化。可是你做到了。受徐书记影响,我也是马克思理论的忠实FANS呢。可是你也知道,在我们中国,如果你手中没有权,或者没有有力的靠山,你就很难做成什么事情的。难道不是这样吗?”

听着廖秘书的话,轩辕弘频频点头。廖秘书的话与徐书记临别前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妙,可是徐书记的立场明显是站在了基层劳动者的利益上的,这与廖秘书又是不同的。

“廖秘书,你也是经常被徐书记逼着读书吧。”轩辕弘脸上没有笑容,虽然他很想笑一笑来舒缓气氛。

廖秘书尴尬地笑了笑。“呵呵,你算说对了,不读不行啊,有的时候,徐书记会与你讨论一些理论问题,要是没读书,那就露馅儿了。不过现在也不用徐书记逼,我喜欢读书,而且特别喜欢读马克思和恩格斯的书。我也是***员呢。”

“嗬,这个理由不成立,现在连党中央的领导干部都不读马克思和恩格斯的书,他们最多是临时读一读索引摘录之类的。”轩辕弘笑了,这次他是真的笑了。黄浦江水欢快地拍了一下他脚下的堤岸,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廖秘书活跃起来。这话等于是说到了他的本行。“这个你就不知道了,领导可以不带手机,但是秘书一定要带;领导可以不读书,但是秘书一定要读,甚至领导都可以不读文件,但是秘书就必须读。要不怎么为领导服务啊。不过徐书记不同,他带着的是不到500元的山寨版手机,他每天都有至少三分之一的时间在读书。但是他很少读文件,除了中央的文件和基层的文件。中间层的那些文件,嘿嘿,那就都是我读了。”

廖秘书的话倒是激起了轩辕弘的思绪,将来我们的合作社壮大起来了,我也不读文件。对了,都让司马风去读。轩辕弘乜斜了司马风一眼,说道:“嗯,我也不读文件,疯子,将来的文件都让你读。”十分明显,轩辕弘已经将徐泽普当成了自己的偶像。

借着灯光,廖秘书看了一眼司马风的满是老茧的大手。“疯子也能当秘书?哎呀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原来司马风也是我的同行啊。”

忽然间,一声凄厉的喊声传来,“抓扒手啊,抓扒手啊。”廖秘书连忙向发出喊声的方向看去,只觉得身边一闪,司马风和轩辕弘竟然同时消失了。瞬间,这两人就出现在路对面那个逃窜的扒手面前。扒手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面前忽然出现了两个人,收不住脚,“咚”的一头撞在司马风的身上。扒手撞晕了,瘫软在地上,鼻子和嘴里流出了血。司马风浑身上下肌肉坚硬如铁,这一下撞到他身上就和撞到墙上没什么区别。司马风弯下腰,捡起了被扒手抢劫来的女士挎包。“笨蛋,你就是撞墙也不要撞我嘛,找死。”

这时候,一位年轻少妇般的女子气喘吁吁地跑到扒手身边,用她的高跟鞋狠狠踹了扒手两脚,然后才对司马风点头哈腰地说:“谢谢这位工人师傅,谢谢了。咦?你,你不是上午来我们总工会的那个铁塔吗?”原来,被抢的少妇正是总工会办公室的那位美丽丰腴少妇模样的女士。司马风将挎包还给少妇,摆了摆手,和轩辕弘一起向江边蹒跚走去。

有两位目睹了这一情景的联防队员跑过来抓起扒手,给他戴上手铐。然后向司马风喊道:“那两位工人师傅,能去派出所录一下证词吗?”

司马风举起了一只手摆了摆,也没回头,也没说话,径直与轩辕弘一起走到路边的汽车旁。有两位巡警正与廖秘书说话。见到轩辕弘和司马风走过来,就对他们说,“我们走吧,车停在这里,警察先生有意见了。”

两位巡警听见廖秘书这样说,忙答话说:“廖秘书,没关系,你们继续忙,我们两个帮您看着车。”本来想上车的轩辕弘一听,就关上车门拉着司马风的手又向江边走去。他还想看看东方明珠的夜景,而且还有话对司马风说。

廖秘书没有跟上来,有巡警站岗,他不好意思走开,就陪着巡警聊天。路对面的两位联防队员还在向这边看着,他们看出了这是一辆市委的汽车,就互相说,“我们走吧,别触霉头,这是市委的车。那位好像就是市委书记的秘书吧。这二位不会是市委书记的保镖吧。”莫名其妙,市委书记怎么会有保镖呢?

复又来到江边,轩辕弘手扶着围栏,眼望着东方明珠,颇有些严肃地对司马风说道:“司马哥,你是我哥哥,所以我必须郑重对你说。我们要为工人服务,不读书是不行的,我不奢望你成为理论家,但是你至少必须熟知我们建立工人劳动合作社的理念和理论,我们不能只是依靠朴素的情感和义气来做事啊。”

司马风感到头大。但是轩辕弘用这样的语气对他说话也是不多见的。“轩辕,你说得对,以后我一定好好读书。不管怎么说,我曾经还是技校的优秀毕业生呢。”言外之意,是他司马风也是很会读书的。

轩辕弘继续说:“思想的懒惰是致命的。你看我们厂的好多工人,我们对他们说要摆脱资本企业对工人的压迫和剥削,他们都感到十分茫然。并不是他们不想摆脱资本家的压迫和剥削,而是他们在这种沉重的压榨下,思想被掏空了,麻木了。资本家对我们说,你们什么也不用想,只要好好干活,你们就能过上好日子,然而事实上是这样吗?工资占产值的比率在逐年下降,具体到我们第一线的工人的工资,这种分配率下降的比例就更高了。凭什么我们工人创造的财富都要被资本家夺去?就是因为我们手中没有资产吗?我们都知道,没有工人的现实劳动,任何资产都等于零。但是我们工人能凭劳动来控制生产过程和产品的运动过程吗?”

司马风比轩辕弘大五岁,今年三十周岁,没有结婚。至今还是和老爸和妹妹住在一起。十二年前,轩辕弘的父母相继去世以后,司马风的父母就收养了轩辕弘。司马风的父亲与轩辕弘的父亲原来曾经是工友,也是非常要好的朋友。这份友情,使司马风的父亲主动承担起了抚养轩辕弘的责任。什么是朋友,那就是你理所当然地愿意为被你称为朋友的人承担起一份责任和义务。轩辕家与司马家本来就是邻居,两人从小就是兄弟相称。可是有一年,司马风发现自己的妹妹司马晔居然与轩辕弘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